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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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龙活动着刚打过康丫的腕关节刚挨过打的康丫这回在后边把着车另一个人跟前边拉着后娘养的豆饼跟在车边。迷龙那一摊子壮大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货物也包括他们的人丁现在即使一次上三人这轮车也够三班倒的。终于踏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迷龙也终于有些高兴他该带的不该带的全扔在车上边吆喝着康丫边就这盘肠高坡观望细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车好呢?”迷龙问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龙于是就高兴到摸康丫的头“乖儿子。”

    康丫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看他们但是迷龙现在心情好迷龙就偏要看我们“嗳嗳嗳那都谁啊?脖子错环啦都?我给你们正过来。”

    他***是有办法车上还有一箱饼干那家伙端起来就往路边一个平摔。扑啪一响箱子拍地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刻转头。

    “兽医不好了我抢了你饭碗呢。”迷龙坏笑。

    郝兽医只好干涩地笑笑但我们中自有脸皮厚的家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饼干捡了回来和我们分食一边还要忙活和迷龙打嘴仗“迷老板有罐头一人打赏个呗?”

    迷龙说:“吃饱了好有力气跟我翻白眼球?白日梦白日做吧。后边死人堆里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种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别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见你怒从心头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们哪个?”迷龙说。

    话这么说但可以确定迷龙并不是找死的货他拍着康丫的背让他的苦力们把车拖停了。迷龙也不甘于和我们坐靠在车上向路那边的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张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这几天过得不比我们好多少“有水的没?”

    蛇屁股说:“拿罐头来换。”

    康丫忙说:“天地良心。我哪儿有啊?”

    “可保他那裤腿里就藏着好几个。我还可保就偷你老板车上的――丧门星!”我叫那个云南佬儿。

    可怜丧门星也算个会家子却沦落成打手兼为走狗他猛跳起来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裤子猛然一松两个罐头滚落坡地蛇屁股连滚带爬地逮住。

    我们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我们中间我拿了一个半满的水壶砸过去但康丫现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雇主迷龙“迷龙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这乌青。”

    我说:“才不会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们任一个?”

    因为康丫提到迷龙所以我看迷龙我现迷龙根本没看我们包括刚才的闹剧现在错环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车上看着路那边的两活人一死人。

    “兽医有人脖子错环了要你正过来……迷龙?!”我叫他。

    迷龙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儿一类的然后又转回去。

    于是我们开始唿哨和笑闹迷龙又看我们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但他一边整着一边仍看着那边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我们都哑然了因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份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迷龙那年三十八岁他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我们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关内的十一年如何渡过。我们只知道那天我们看见个梦游的他梦见已经永远消逝的一切我们觉得他惊醒时就会横死在我们眼前。

    迷龙在我们的讶然中横穿山路这最多可过一辆汽车的宽度对他来说也许比这几天所有的路加起来还长。

    迷龙站在那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面前对死人他完全忽略但我们无法确定他看女人更多还是看孩子更多他的目光是贪婪而不是好色因为他只生了一双眼睛却想在同一时间内把两个人从眼里收进心里。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他低垂着几乎是披散的沾着草叶和泥垢的头。那孩子瞪着他如一只幼犬瞪着巨大的同类只是此时的迷龙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级巨大的温驯松狮。

    女人低声说:“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开口我们现他在这一瞬居然变得粗嘎和磕巴起来“你……你那啥……从哪儿来?”

    他开口了我们也清醒了我们也又可以笑闹了。

    不辣说:“东北啊!哈哈缅甸他东北的!”

    我们笑连郝兽医也笑我们竭力用这样粗野的笑谑来排遣迷龙带来的悲伤。

    但迷龙从掉过头那一会儿就对我们单方面丧失听觉了“你儿子?”

    女人没抬头也没回答而迷龙迟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头不管是几天还是一周的颠沛流离都足可以把那么一个本就很淘的小家伙逼成小野兽他爪子挥了一下迷龙手背上多了几道挠印。迷龙珍惜地用嘴吮了吮伤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还是惜那几道伤痕。

    “你丈夫呢?”迷龙问。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呗。一头担子不好挑迷龙要不你已经有挂车了你凑合着再来一挑子?”

    我们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们笑。

    那女人低着头我们都没人能看见过她的脸。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严而不是羞涩她有那种默默承受伤痕的自尊――因为迷龙了半天痴伸手像是想撩开她头看一眼时她不是羞涩或惊恐地搪开而是坚定地抓住了迷龙的手放回原处。

    迷龙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叶那是从她头上拈下来的我确定那女人在她的头下看着她也看见她的儿子兼保镖立刻一脚踢在迷龙的膝盖上而迷龙照旧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诚的姿势和看见上帝的表情。

    “我那个……拿掉这个。”迷龙让手上的草叶落地。

    女人问:“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问:“你能不能嫁给我?”

    我们哑然了。我哑然了一会儿后一拳锤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让水洒了他一身。我开的头让我们使劲地笑而我疯狂地笑。

    我一边笑一边揉着我确实在痛的肚子一边抹平我的笑纹。

    我大笑我假笑因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为我想我一直忙活着悔疚和憎恨迷龙却在路边捡到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我们笑完了才说话因为她的教养让她不习惯以大声来压过笑声“我公公给自己做了个生柩才三寸厚就连房子一块被烧了。如果你能给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龙说:“我能啊。不过你别听岔了我说的是你嫁给我。”

    显然那边并没听岔因为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如果你能带我们回中国给我们个家。我就嫁给你。”

    迷龙因这要求的轻易和艰难挠了挠头“那可不呗我又不想娶个外国人。”

    于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后一个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对雷宝儿。我就嫁给你。”

    迷龙在她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便开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犹豫的而我们已经因那两个混蛋认真到只能当作戏谑的对答而彻底安静。

    “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好好对雷宝儿。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要带你们回中国。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我屁股后边这帮子混蛋玩意儿带你们回中国。”

    女人说:“那我嫁给你了。”

    迷龙直起腰来看着狼牙般的山势中细长如带的怒江看着南天门顶上那处被树藤树根爬得光怪陆离的巨岩和其上的巨树。

    刚办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龙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没及转身就对我们嚷嚷:

    “有家巴事儿没有?!”

    我们在同时扮演着傻子和哑巴。

    迷龙先把他订下的家庭放在一边迈过山路走向我们山风吹着很轻快他回来时比过去时快了至少五倍。

    我们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哑巴。而迷龙几乎是在以一种咏唱调和我们说话。

    “家伙事呀家伙事?谁有***家伙事呀?”

    “什么是家伙事?”阿译问

    迷龙做了件以前会吓着我们的事情他搂着他从不愿接近三尺以内的阿译摇晃但我们现在已经没空去惊奇这个了。

    “刀啊锯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铣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我问他:“……你以为我们要在这歇一周吗?连吃带盹一个小时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龙现在开始摇晃我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床在撞得响“所以要赶紧的啊赶紧的!赶紧的啊!”

    我们仍在呆而迷龙很快为自己想到了加快度的办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挂了半腕子的手表“把你们能用得上的家伙事都交出来!一件家伙事换我一块表!”

    对我们这样一群混蛋来说利诱大过其他任何冲击而一队这么大人马工具多少还是有一些刨子铣子是没有工兵铲、锹、斧、刀甚至是锯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夹杂着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龙一屁股蹲下挑拣着他绝不在乎这样一件简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几百倍的代价斧子、铲子、方头锹什么的被他抱了满怀然后顺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我们愕然地看着并没人想起去捡而迷龙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进入路边的山林时先向我们呲牙一乐然后对着路那边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阉了我!”

    我们郁闷地坐在路边从康丫那里撬来的两个罐头已经打开但没谁想去吃实际上我们中间的康丫和不辣已经消失他们也钻到林子里看热闹去了。

    一个从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声音一直敲击着我们那是迷龙用斧刃砍击树干的声音急促、有力几乎与人的心跳同步间或伴之以迷龙快意淋漓的叫喊声。

    “顺~~山~~倒喽!”

    然后我们就听到一个庞然大物倒地的沉重声音而又一截树的尖梢在我们身后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脚浅一脚从迷龙砍树的林子里颠了出来老粗对这事的免疫力强过我和阿译、郝兽医这样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头开啦?有筷子的没?”康丫问但那纯属心不在焉的废话他也是说完了就自己去树上折筷子。

    不辣赞叹道:“乌龟王八出娘胎时大概就是个砍树的山妖呢……你们开两罐头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喽~!”又一声巨响又一块树梢自我们的视野中消失。

    康丫数着:“五棵。(wwW.mhtxs.cc 无弹窗广告)”

    我实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刚出来的地方并现郝兽医也跟在我的后边。

    我们看着那个在林子里埋头猛干的家伙那家伙把上衣脱了缠在自己的腰上后仍像个刚出笼的包子一样冒着热气但除了热气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能让人联想到包子他几乎是同时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挥击后在切口上钉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树按着他要的方向击倒。

    轻信、莽撞、永不思考、人来疯我在心里评论。而他用斧子回击:抑郁、自闭、多疑、坐以待毙的瘪犊子玩意儿――最要命的砍树的根本没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费力不让树倒下时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爱惜他的树木兄弟。

    后来我不再腹谤了于是我看见野猪的凶猛豹子的敏捷熊罴的豪雄和灵长目的智慧……我多想这样使用我的生命。

    我呆呆看着那场人与树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韵律迷龙踏着一种伐木者独有的舞步移动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圆之上让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确地挥击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疱丁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纹身为什么是花瓣与苍龙粗犷与细腻的姻缘。

    迷龙将他的斧子砍入了地里开始拥抱他砍的那棵树看起来几乎是在与树亲嘴――别误会他只是在了解那棵树将倒下的方向然后他用膀子撞了两下以让这个方向更加确定然后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后退两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挥了大半个圈敲击在树干上。

    树木倒下时夹着迷龙欢快的声音:“~顺~山~倒~喽~!”

    这个顺山倒的树梢就砸在我身前两尺之地枝叶和土屑草叶飞溅一瞬间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龙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犊子啦来不及啦!哈哈!”

    那家伙猿猴一样从刚坍塌完的天地那厢蹦蹿过来为了过路方便还顺手推了我一把――其实我根本没挡着他我往后一退摔在草窝里他顾自跑出林子去了。

    我茫然坐在草窝里身边站着同样茫然的郝兽医。

    郝兽医仍茫然站在我的旁边我就势那么坐着茫然看着已经被迷龙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这时迷龙已经带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们回来他们手上拿着刀、铲镐-连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现在都征用了。

    迷龙指挥着他的狗腿“地快着点!你们几个把树枝子都砍了!”他劈叉两刀砍掉一截枝枝并特意留着枝干接合处尖锐的头“这个要留着老子没多少钉子。梢头的枝叶别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们几个这边!”

    他一手划定了拿铲拿镐的几个我不得不承认美与教育无关是在每个人心里的他一指就指定这片空地间最漂亮的地方:“跟这刨坑!”

    刚才的伐木场立刻成了挥家伙大干的劳工场。我现我身边的郝兽医消失了然后现他也跟豆饼们挤一块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龙现在又在败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车以得到必须的钉子。那挂车在他斧子的敲击下分崩离析车上货散了一地迷龙一边拔出其中的钉子一边冲着路那边他的家谄笑招手。

    雷宝儿阴着脸过来迷龙用糖果谄媚他“叫爸爸。”

    雷宝儿回答:“兔子。”

    迷龙哈哈大笑高兴得像被人叫了一百声爸爸现在他有胆对从没正眼看过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干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爷们儿干活?!”

    他并没等待回答因为他时间很紧他抓着满把长钉蹿回他干活的地方。

    我待得也实在不是地方进出必经之道于是有人在后边推我的屁股我低头看着一脸戾气的小霸王雷宝儿。

    “我过去。”他说。

    我又站回了我曾摔倒的草窝里雷宝儿后边是迷龙的老婆――尽管我根本还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但已经在心里暗称她为迷龙的老婆。比起我的讷讷来其他的丘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悄没声地给这母子俩让出一条道来。

    迷龙正在锤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没木工架子不要紧他的苦力们把截好的原木段抬上位置然后那家伙全凭蛮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说他全凭蛮力也不对那家伙算计着每一段木头的粗细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计。砍去枝丫后原木上的尖锐突起是他的楔钉他精确地靠着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处才敲上个宝贵的钉子把一副棺柩敲得严实合缝。那家伙前后左右地忙着在关键处补上几下你简直可以相信他在一个小时内连房子也盖得出来并且还能精益求精地对他的苦力们进行挑衅“这木头谁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吗?你脱了裤子比比?”

    他这会儿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在嘴上的说着骂着自己去挑刚砍下来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几米长的原木竖起来上肩回身时便现小人雷宝儿正在他身后仰望。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弟弟。”

    迷龙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爷上来。”

    康丫愣了半晌神儿才想明白大爷乃雷宝儿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宝儿抱到迷龙扛在肩头的原木上。迷龙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宝儿的屁股雷宝儿显然很满意这样的待遇居然就让迷龙这样一直把他扛到棺柩边。

    然后郝兽医把雷宝儿从迷龙肩上抱下来――顺便被雷宝儿扯走了几根胡子。迷龙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伤着雷宝儿――他开始就地取材这回严丝合缝上了。于是迷龙开始他进一步的修饰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丧门星的砍刀前后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碍观瞻的树丫树瘤。雷宝儿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对他来说那是双手剑跟着迷龙颠着转着帮倒忙。

    我瞄了眼迷龙的老婆她站在远离了我们的地方我仍然无法看清她但我能确定她一定在看着那个在阳光和莽林中蒸腾着热量的男人。不论之前曾遭遇过什么现在遇见这样一个男人当是她和雷宝儿的幸福。

    迷龙抱起了那具尸骸――之前他已经尽量地把这个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的老人给打理干净了――轻轻地放进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头颅以便让头颅能就上他垫在下边的毯子卷那是个让人感动的动作因为他居然能担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龙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两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合上。”他拉开了嗓子“――盖棺喽!”

    同时迷龙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时拉着雷宝儿也跪下磕头。我们没有听见哭声我们不知道迷龙的老婆是个什么人但绝对绝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迷龙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后的四个长钉同时用钉棺柩之前就铺在下面的藤蔓将棺柩缠绕于是我们看见了我们所见过最美丽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这树林中它像是就着这里的水土生长出来的。只要有心迷龙其实细腻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树枝青得让人舒心你简直觉得把它埋到土里后还会继续生长。我们的鼻腔里没有死人的气息只有树液的清甜。

    郝老头紧赶了两步把一个野花野草的花圈放在棺材上但我觉得就迷龙的装饰美学来说那有点儿多余。

    而迷龙愣了少顷也开始跪下磕头第一个头磕得别别扭扭第二个就自然了很多磕第三个时有人在后边踢他的屁股。

    迷龙转过头来死啦死啦在后边站着。我们也搞不清他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死啦死啦问:“这是在干什么?”

    “我办喜事呐。”迷龙答。

    “哪儿来的?”作为一个一眼能从丘八群中找出谁没上枪栓的人他显然早看见了那母子俩这是官样的装傻而死啦死啦居然拿出了官样这是不详之兆。

    “娘生出来的呗。你哪儿来的?”迷龙带点儿挑衅地说。

    死啦死啦看着我们“谁来解个惑?”

    我们都沉默没人来解惑死啦死啦扫视我们闪烁的眼神他很快就从我们中间挑出了对这件事执异论者“林营长你是军官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带他们。你做错过事你曾经让孟烦了替你受过你对不起军官这两字――你又打算再来一次?”

    我知道要糟而阿译已经开口了“他替人做副棺材人嫁给他――就这样子。”

    于是死啦死啦看着迷龙迷龙一脸子漫不经心地说:“不止娶媳妇还认个儿子。二把刀的营长漏说了。”

    “绑起来。”死啦死啦下命令。

    我们不去扑迷龙但死啦死啦几天来自然建立了威信那帮一脸冷酷的小孩儿跟得他是形影不离呼地便扑了上去迷龙掀翻了一个一看不是路便退一步开始讨价还价“成。成。鞭子还是军棍我都认就别当我儿子的面。咱出去整。”

    也没人答理他只有人把他绑了。一帮家伙跟他也不熟早烦了他的跋扈下狠手把迷龙绑得像待宰的生猪

    迷龙仍在逞他的英雄“走军棍还是鞭子找地方整。”

    死啦死啦说:“让他自己找个喜欢的地头。毙了。”

    迷龙愣登了一下我们也都惊着了但与迷龙不相识的那帮家伙并不会惊着他们根本是以一种令出如山的架势架了迷龙往林子外走。迷龙晕晕然被推了两步开始挣扎和抱怨“小屁孩儿一边去没工夫跟你们闹――死人还没入土呢。……喂?我吓大的!喂喂?!”他终于确定这是玩儿真的“死啦死啦!我早没整死你……”

    死啦死啦的死忠们可容不得这样的亵渎一枪托杵在迷龙背上叫他有啥屁话都吃回了肚子里。一群人干脆是把他拖得脚都离了地迷龙想勾住个树桩子驻留一下都不可为之。

    “看戏啊!过河拆桥的好戏啊!一折子叫卸磨杀驴二折子是炖完了肉就砸锅啊!唱戏的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叫团座!叫该死不死又叫死啦死啦!打鬼子是一二一向后转对自己人左右左骗死你……”迷龙的嘴被人捂住了叫骂变成了支吾而远去。死啦死啦扫了一眼那空地上的棺柩随在后边出林子。我们这批跟迷龙要好的老人惶惶地跟在后边。

    林子里只剩下迷龙的老婆和雷宝儿跪在棺柩边。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对那女人有些恨恨――周围生的一切似乎与她无关。

    迷龙终于找到了阻滞行刑者们前进的方法他不再用脚去够那些吃不上劲的树干和灌木而是把脚缠上了人行进中的脚一下子几个人在山道上成了滚地葫芦――五花大绑的迷龙爬起来便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他开始望无人处狂奔那货在逃命看来他也终于明白了事态之严重。

    死啦死啦叫:“丧门星!”

    我们中间最擅长追逐砍杀的丧门星拿出了一个狂奔前力的架势。

    我小声地嘀咕:“丧门星?”

    “啊?”丧门星明白过来啥意思时便泄了气于是死啦死啦毫不磕巴地抬起了枪。

    我瞪着那个随迷龙的背影移动的枪口叫道:“……丧门星!”

    “哦!”那小子应了一声后力狂奔他跑起来像是山羊又像是野马而迷龙仰着头喘着气被绑着的手也无从借力倒像头中了麻醉枪的猩猩。丧门星对付小儿寒一样一脚踹在他背上迷龙滚进了路边的草棵一群死小年青的冲上去把他拖了出来。

    迷龙挣扎着说:“你给过我们啥呀?别装拿着杆破枪一脸欠劲儿的那个!那扮相等缩回窝里给你禅达的娘们看去!这里就我老婆一个女人你犯不着演爷儿们!***你没事儿干就在水坑里照自己我们没看见你光屁股啊?别充正人!”

    我不得不承认迷龙喝得死啦死啦那一脸的刚毅坚忍、沧桑忧患多少有点儿难堪我也不得不承认死啦死啦是个比较注意自己扮相的人――尽管作为一个领袖者外观上的说服力确实很有必要。

    “……迷龙自己挑个地方吧。”他说。

    迷龙冲他大叫:“不挑!――你现在有人啦?几百上千的蛋子包着围着?没打过仗的蛋子好哄啊你叫他们死就死让他们活就活比我们好使好哄。你用过我们啦?用完我们啦?你屁股擦完啦?死人给垫出来的功你马上要升官晋爵啦。给我看那张脸吧!要哭像笑要笑像哭的你整出来哄我们那张脸呢?你衣服穿上脸也捂上啦?板着绷着你好大的官威啊!不说只有裤衩就拿裤衩杀鬼子吗?我们现在连里子带架子都有啦!我求求你带我们杀回去啊!杀回去啊!”

    死啦死啦等着一直等到迷龙在暴骂中换气“就地枪决。”

    “就不就地!我就要挑地儿!”

    “那挑吧。”死啦死啦说。

    “我挑最远的!累死你们连羔子带犊子!我挑大兴安岭!”

    死啦死啦冲那帮小年青的示意“就地崩了。”

    迷龙喊:“我挑那儿!挑那儿!老子光天化日站高看远气死你们一帮偷摸耗子!”

    他挑的是南天门的顶峰身在南天门不可能不注意到南天门的顶峰它是一块孤峰兀起被藤蔓树根完全缠绕的巨岩一棵巨大的树根本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你在这里看着它很小但到它跟前时会现它巨大得让人窒息。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个地方说:“会挑地方。四天王守着南天门神石神树神庙神江现在又多你一小鬼。”

    这表示允许于是迷龙被拖拖拉拉地拽向那里。

    我们瞪着死啦死啦我们一直在瞪着这事展成一个死局。我狠踹了阿译一脚阿译现在是一脸悔之晚矣。

    阿译嗫嚅着说:“……团座刑罚太重死人财敲诈勒索……一百军棍就够了……”

    “他们搜刮敛财源出无粮无饷不能替军官受过。可溃兵如山落井下石鱼肉百姓胁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余辜――你是说我用军棍把他刑罚至死吗?我不喜欢苛刑但非常时日可以考虑。”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阿译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欢苛刑。”

    我在后边嘀咕:“说那么多其实只是猴子多了管不来只好杀只鸡。”

    那家伙立刻看着我我索性便瞪着他不是看团长的眼光而是看一个赝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惯常那样你怀疑地看他他就乐“猴子和鸡比得好。做人没主见人性和血性也是时有时无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会急。你惹过峨嵋山的猴子吗?”

    谁他妈有心跟他扯这个我闷声摇了摇头“没去过四川。”

    “你该去试试看。”他给我展示他后脑上一个大疤拉“一群猴子大脾气拿石头给我开了瓢。我的爷比日军厉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这回惨十倍。你杀过鸡吗?”

    我看着他“顾左右而言它是因为心虚?”

    “我心虚你就不能虚心?言什么它?我嘴里只能说尊耳想听的东西?我杀鸡一刀割喉脑袋别在翅膀下扔一边放血最犟的鸡最多把脑袋挣出来跑两步再归位。我瞧不上鸡。你们要做鸡?迷龙在搜刮死人时是只孬猴可枪一响会成一只怒猴扑过去。可刚才他堆在那儿磕头对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为点儿淫乐之心假惺惺鸡一样的苟且。我看不得日本人来割他的喉把脑袋别在翅膀下我给他壮烈的一刀斩了他那颗已经苟且的头颅。我的军队不需要这种人――你那么看着我干吗?你是只怒猴虽然怒得无济于事可也不苟且。凑合。”

    “我一直担心回禅达你的脑袋就被别在翅膀底下结果还没到禅达你就割别人的脖子。我白费心了团座当此乱世您是枭雄自能逢凶化吉飞黄腾达因为我们的脖子是为您的见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这种时代定被重用这样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里说的军队。”我说。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伤害他现在终于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为真的很难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后大叫:“治军只能这样!――你上哪儿去?”

    “去行刑啊!给迷龙壮烈的一刀斩断他妄图苟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纵放你们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们那六斤半吧。”他说所有人是因为我说了去行刑之后身后就跟了一拔那几乎是收容站出来的全部人连阿译和后来者的丧门星也犹犹豫豫跟着。我瞪了他们一眼我想这样的积极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团座真是心思慎密决胜千里!心思这样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龙造的棺材您试试用您的淫乐和苟且之心造这样一口棺材?”说完我走一边紧了紧肩上的步枪。收容站出来的兵油子们跟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