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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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又走了半个小时然后又走了一个小时因为我们所到达的地方即使我们走断了腿也不会在那里歇息。苍蝇哄飞的声音像是低沉的雷鸣而我们的眼神像惊骇的兔子我们看着路边的那些尸体走过丛林。被射杀的、刺死的、死于扫射的、死于爆炸的——胜利的日军会把自己人的尸体搬走这里留下的全是我们的友军。

    死啦死啦站在路边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并不想掩饰曾经在这里生过的一场惨败。这条点缀着尸体的小路长得让人麻木大多数人尽量看着前边人的脊背间或有一个实在无法抑制的跑到路边去呕吐。

    我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后的那具尸体。

    “是主力军。”我断定。

    死啦死啦查看着他的指南针“就是说我们至少把方向走对了。”

    我问他:“你怎么不念南无阿弥多婆夜了?”

    “因为活的比死的更让人操心。”

    我回到队列插入郝兽医和阿译中间。排头兵迷龙已经把自己放任到我们前边他不是走不动了只是在东张西望。

    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忽然就手把机枪扔给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豆饼那一下几乎把豆饼给砸塌然后迷龙掉头去了路边从一个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块手表。我们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龙看我们像透明的一样从我们身上穿越。

    迷龙好像刚恢复记忆他是宣称过要来洋财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诸实施。我们看着迷龙迅成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迷龙从我们中间穿过他粗莽地推开挡了他道的郝兽医去那边路上的一个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钢笔。

    死啦死啦视而无睹地走向队尾我们尽量视而无睹地前进。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手上戴满各种质地的戒指脖子上连项链带长命锁金的银的戴着好几个他有三至四只手表胸口插的钢笔多到你只好以为他是个修钢笔的。

    他在草丛深处跋涉目标是那里边倒着的一辆手推车他趴拉开车上倒卧的那具尸体翻检车上载着的饼干和罐头。

    我们只能坐在这里休息尽管视线里仍有同僚的尸体但哪里又没有这些尸体呢?我们的鼻子早已丧失了知觉。

    我和郝兽医、阿译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枪我看着迷龙推着那辆车从草丛里钻出来开始清点他新得的财物。

    “迷龙那家伙该死。”我说。

    郝兽医理解地说:“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闹脾气跟自己过不去。喊洋财他攒东西好像就为败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着。”

    阿译立刻响应我“就该军法从事。”

    我和郝兽医都瞧了他一眼我们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异叫本来信心满满的阿译忽然不自在起来。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挺该死的。我们。”

    阿译赧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不成话的军队真该有个军法……来管管。”

    “军法?没打过仗的白痴就知道跟冲锋陷阵的聒噪什么军法这样你们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队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了?给顿粥都是霉的。”阿译的话勾起了我的火。

    郝兽医劝道:“烦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译什么时候又成了行刑队?他吃的米也从来没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没错我决定闭嘴。阿译也嗫嗫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们。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他在这样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涨红着脸“我是说秩序我们差劲就差在没有秩序。”

    本来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来刚擦好了枪我把枪托杠进了阿译怀里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机上把自己的脑袋顶在枪口上“秩序?来吧帮个忙从这里头就是乱的被你这样人搅的。帮个忙给它军法从事了。”

    阿译想把手拿开我又给他合上要不是郝兽医给我后脑勺猛一下我本来会用阿译的手把扳机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枪这样闹有意思吗?”老头儿骂道。

    我也觉得孩子气了悻悻地把我的枪拿了回来“枪都不会用还妄谈杀人。我就是吓吓他。刚擦的枪有鬼的子弹?”

    我把那支枪往身边一摔于是“砰”的一声一子弹擦着我的身边不知飞哪去了。郝兽医、阿译和我我们三个呆若木鸡着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们一眼像什么也没生过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刚才我险些把自己的脑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脚把那支鬼枪踢得离自己又远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劲揉自己的头。阿译一直瞪着我嘴唇在抖。

    “你们都……你们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吗?”郝兽医看着我们。

    鬼门关的那趟旅行让我语无伦次让我的碎语倒像象诅咒“想打个胜仗。可已经不想了。又被骗了这是骗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没人骗我我自己骗自己。早几天我跟自己说孟烦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点儿人动静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说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说这种话的。”

    阿译茫然地看着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让他有一种经久的恐惧神情。[www.mhtxs.cc 超多好看小说]郝兽医看着我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我们像在苦刑的间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样以图恢复点儿衰竭的体力有人机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枪械有人在撮土为炉跪拜一下沿途不绝的同僚尸体。

    郝兽医喃喃道:“……死啦死啦说得对呢这趟出来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断他“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说得对了。”

    郝兽医并不理会我“美国人是想当然死的英国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贪死的——我们怎么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问:“我们怎么死?”

    “迷龙是漫不经心死的阿译是听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们强还是比他们惨你两样都占。”郝兽医说。

    我恶毒地问着以图找到一个打击他的缺口“你呢?兽医你怎么死的?”

    “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让我哑然我看着他混浊得像瞎子一样的眼睛我放弃反击。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老头那时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说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边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龙在远处大叫:“来了这儿要么打鬼子要么财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财!你们谁帮我推这挂子车?老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赚多少都分他两成!”

    “有数的没?两成是多少?”康丫问。

    迷龙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包你不饿肚子!”

    康丫把挂带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绝不止康丫一个。

    我看着郝兽医低下头拭擦着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们休息的这片空地操着已经哑了的嗓子喊:“前头平安无事啰!连死人都没有!走啦走啦活着的混球们!”

    他只是看了迷龙那一伙子一眼——迷龙在半分钟之内便把他的挂车展成可以三班轮换的运输工具——然后便开始喧哗着把我们这帮散沙聚成队形。

    我很难自控地去帮助郝兽医起身搀扶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绝不仅仅是年龄和体力上的衰竭。我们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拢的那个队列。

    迷龙拍了拍他由康丫拉着一个同僚推着另一个同僚扶着的满车货物他刚注意到他旁边有一个人在抖:豆饼背着他份内沉重的弹药、步枪、备用枪管和本该迷龙背的机枪在着不堪重负的抖。

    “大姑娘养的累死也不知道崩个屁。”他把机枪和步枪都从豆饼肩上拿了下来放在车上想了想他把车上最不值钱的一箱饼干砸到了不辣怀里把豆饼的负荷全加到了车上。

    康丫因越来越重的车子而抱怨:“这也能卖钱么?”

    “不要脸了啥玩意儿不能卖?”迷龙说。

    康丫因此便开怀了卖力地拉着车子。

    我们开始继续漫长的回家之路。

    我们走着一边分食着饼干从不辣那里来的饼干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这次做了排头兵不过他这个排头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这队伍里可能的掉队者。

    我搀扶着郝兽医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队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们身份暧昧的团长是个倒行逆施者此时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见时他对整群并不驯服的家伙施行高压强迫我们作战我们几乎让他成了丛林里的无名尸。溃逃时他大可对我们开枪他倒放弃了所有条令纪律只要我们记住一条:别掉队掉队就别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难理解那个从没休息过的家伙怎么还能喊出那么大声音他用一副嘶哑的嗓子喊:“别他妈掉队!掉队你也就偷个盹!盹完就连回家的梦都没得做了!”

    他迅从我们身边跑过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同僚这个同僚是我们从浅滩上救出来的一个也是重机枪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里人?”

    “罗金生。扬州观音山。”

    死啦死啦说的未必是扬州话但至少是江苏话“肉而又臭讲再细你妈也不会知道你死缅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罗金生。”

    我们不知道罗金生是被什么刺激得又开始行走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旋风般又卷回了队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求你们乌珠子也别光瞪着地皮旁边有摔的倒的要装死的也帮衬一下好不好……”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倒行中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嗳哟喂的痛叫中消失于我们的视线我们目瞪口呆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从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爬将出来。

    “好看吗?提神吗?有力气笑的笑一个给个人场笑完了茬儿走人……”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看我们一直愣着——我们的愣不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转过身。

    我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条终于可以行车的大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泥泞而糟糕的路上自极目的山峦中而来往极目的山峦中而去的都是我们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呆呆地望着前尘的时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们了——他走向那支溃败的大军我们跟随并汇入那支溃败的大军。

    他创造了一个注定被淹没的小小奇迹在与日军的那场遭遇战后我们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们回到属于我们的人流中时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没一人掉队。然后他开始竭力让这个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没他的办法是让它变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泞的路面上有时候他摔倒那没关系他很擅长爬起来爬起来然后向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的队伍叫喊。

    “你们当自个儿是老鹰吗?各顾各地走?路边水洼里照照你们长得像老鹰吗?你的枪呢?你肚子里有食吗?这两条木头桩子是你的翅膀?你连麻雀都不如。我告诉你们怎么回去见过大雁没?飞成两行受伤的被挟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变成两只大翅膀飞得比老鹰远十倍——就这么回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是打过仗的一路杀着日军过来的。”

    我们的队伍已经长了很多倍到极目处再被山弯掩映并且不断有散兵加入我们。我们瞧着让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个和别人相比我们都保留着武器我们从来没有散过我们的队形。

    我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在路边的水洼里喝水以润泽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干什么呢?”我问他。

    死啦死啦乐着他现在如果不喊的话声音就像破风箱“我有我自己的军队啦。”

    我质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个团来等回了你说的家你还是团长?”

    “那也叫做过了。回头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间热泪盈眶那不是感动而是源于路边飘来的青烟每一个胆敢从这里走过的人都被熏得热泪盈眶:一个家伙在路边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树枝在烧着并且已经烧完那些根本还饱含水份的燃料烧出了足够熏死人的青烟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里时纵火的家伙正在对着灰堆磕头然后从灰堆里捡出什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问那个家伙:“嗳!干什么呢?报讯通敌啊?”

    纵火的家伙是一口我们来时已经熟悉的云南腔“我烧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着那家伙把我们置若罔闻地放在一边从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捡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说:“你这烧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见我们了。”

    纵火的家伙纠正死啦死啦“没三座山。日军前锋就跟在我们后边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们咬死的。”

    于是死啦死啦挠着头替人计划着:“背不动了?烧了好带回家?跟我们走吧我们回云南。”

    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脱光了上身把那个装满骨殖的包贴肉束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这边山风伤人我弟想回四川——我从小跟我爸来云南跑马帮我妈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缅甸刚见着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问那个家伙:“……要不要宰几个咬你弟弟的家伙?”

    那个一直无精打采的家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枪——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为数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养良好的家伙并且他还有一柄红布条束把的长柄砍刀。

    我们站在路边从我们的大队中募集愿意参与我们这场小战的兵力不辣已在我们之中蛇屁股不知从哪里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着和烧死人家伙背后的砍刀比量尺寸。我们看着队尾的迷龙我们还需要一挺机枪。

    那家伙和他的挂车、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挂一脸后娘所养表情的豆饼——这一大嘟噜子已经落后因为他们忙着打劫路边一辆被日军火炮击毁的卡车那车已经被溃兵搜罗过很多次了迷龙们接近一无所获于是阴着脸跟上队列——并且在看见我们时脸色显然更阴。

    死啦死啦问迷龙:“小日本来了。想反咬一口吗?咬跟着我们咬的日军。”

    迷龙看了他一会儿“咬完了还接着撤?”

    “明知故问。”

    迷龙于是开始挠他的肋骨他又成我们中间把军装穿得最不像军装的人了敞着怀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钱了这条小命还是留着给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龙“你是想死呢?还是怕死呢?”

    迷龙并不上当“我怕被人忽悠死。”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枪扔给一个愿去而没武器的兵去迷龙的挂车上拿了机枪顺便又拿了几个弹匣。他扫了一眼迷龙被人拿走了曾经心爱的机枪但迷龙的表情几乎没什么改变。

    “我们走吧。烦啦三米之内我知道你是伤员可你比这位还好点儿这位活死人大爷。”死啦死啦说。

    即使是康丫和豆饼都觉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龙仍在挠着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们跟着死啦死啦钻进路边的树丛我有种我们想尽量远离迷龙的感觉而我回头时迷龙他们也已经开路他们也想尽量远离我们。

    我们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损德让他照搬了日军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树上的用干粮袋或背具做了射击依托。溃军已经过完林外的公路现在当得上死寂。

    我不在树上我和一组人倒伏在丛林中卡车和火炮的残骸之间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战死在缅甸的同袍之一这是美差不用爬树胆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觉。可我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惟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觉得我已经被那辆日本坦克杀死了现在是我不知所谓的躯壳在游荡。

    迷龙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晕忽忽冲上我第一次的战场时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个巨大的问题。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着看着树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连我也听到枝丛沙沙的轻响:衔尾的日军斥候终于出现。

    我们开始对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对身边的树梢和尸骸毫无防备的日军射击步机枪、手榴弹、刺刀死啦死啦相当阴险地只管用机枪攻击队尾把日军的退路封杀。

    顺利之极溃军一直的无所作为是我们最好的掩护。日军的斥候从此学会不再出现于我们的视线。

    最后两个日军逃跑我们想要射击却无法射击因为那个烧他四川弟弟的云南佬拔出他的砍刀冲上去拦住了我们的射界我们看着他在狂奔中劈翻一个第二个跑得赛兔子但云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几乎追出我们的视野。

    我拿枪瞄着我枪法还可以可以把那个一直被云南佬叼着尾的日军干掉。

    死啦死啦拦住我“别打。别打。我看他能跑多远。”

    于是云南佬一声不吭把第二个砍翻了然后一溜小跑回我们正在收队的队形——于是我们回归我们的大队。

    我们草草收拾了这里的战场并打算离开。死啦死啦赶上了那个云南佬儿他也并不是个喜欢向人表示赞赏的人但他也从不掩饰好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云南佬儿像我所见的山民一样耐劳背着三支枪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劳“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家伙背上的刀有点儿哑然“那个……那你弟弟懂啥?”

    “董剑。”

    “……砍过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这是武术啦……没砍过人第一次砍。”

    面对着一个全无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只好挠头顺带说些全无意义的话“回头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兴看到死啦死啦被人闷得没话说而死啦死啦也意识到则不怀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开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没走了就跟着我们混。除了洗澡他都背着他老弟的骨头几个小时后我们叫他丧门星。

    这次伏击让两百多溃兵加入我们即使溃兵也有强弱强弱以日军斥候是否敢惹为衡量于是第二天又有两百多加入我们。

    当终于到达中缅边境时死啦死啦已经有了近千人考虑到我军的编制一向内虚外空可以说他几乎拥有了一个团。

    我们这群伏击归来的人终于赶上了大队先赶过迷龙的那挂子鸟人然后是我们大队人马的队尾。迷龙那帮子人频频地张望我们而我们尽量不去看他们。

    死啦死啦又开始跟拉在队尾的人嚷嚷:“别拉一个!你后边要多一具路倒尸恭喜啦——你老兄离路倒尸就又近了一步!”

    三米以内我姿势难看地随着死啦死啦瘸往队。

    除了他的团他还拥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没打过多少仗的年青人——不绝不包括我们我们已经踏过太多个战场一次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

    死啦死啦看着路边的那块碑上边标示着离中缅边境还有若干公里。他转过身来听着隐隐的炮声炮声似乎在后边追赶。他身边簇拥着一群拼命让自己显得铁血一点儿冷酷一点儿的大小孩儿。

    我不知道虞啸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见又一个虞啸卿只是我们不想做他身后的张立宪何书光们。

    我尽量不看那帮小子只是把望远镜递给了死啦死啦并指了一个方向。

    死啦死啦冲着那个方向在遥远的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山峦之顶上看见几个小小的人影他们大概也在看着我们枪刺上飘着小旗——那是终于学了乖的日军斥候。

    双方都鞭长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懒得再看他们“到你认得的地方了吧?”

    “前边那座山就是中国的山因在西南边陲而称南天门下了南天门就是怒江有一座桥叫行天渡过行天渡就到了禅达。”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我们来时的地方。”

    “也是我来时的地方。”说完他开始冲着大家们嚷嚷“别拉一个!就快回家了!铁拐李们拐起来!”

    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走得快和我一个德行了于是我们振作精神拐起来。

    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国土我们的脚步便松快得多了尽管还是被死啦死啦谑称为铁拐李的德行但至少从步态上不再像是被鬼追着。

    我这次在队尾我们正络绎地上山先头已经络绎地在下山。我们在缓缓的行进中看着路边那个女人她又脏又累以至她身边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都比她干净整洁得多我们看她一是因为一个异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为她身边停着的那个死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看衣服家境还不错只是就泥泞来看生前没少折腾。他像我们这些天见惯的难民一样躺在路边头下边垫着衣服卷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死了。

    “过路君子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过路君子?”女人念叨着。

    不辣戏谑地使劲捅我的肋骨“过路君子。”

    “滚。滚。”我说。

    “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数秒便这么念叨一遍但瞧来就像念天上掉馅饼吧一样不抱希望她并不悲伤看起来很平静但我们已经很熟悉悲伤所以能无师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过限的悲伤。她的孩子也不悲伤很亮的眼睛让我们明白这家伙平时绝非现在这样安静他看着我们像一条对我们不感兴趣的小狗看着一群他也明知对他不会有兴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从队的死啦死啦那里被喊叫下来近千人的长队队我们已经看不见“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应慢的家伙、走晕头的家伙们还是要撞在前边人身上我们挤挤拥拥地坐下来这时候就有某些好奇心过强的比如说不辣这样的货累成这样还是要好奇——他走向那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难民吧?住缅甸的华侨?家里做生意的还是念书的?看穿着家境不错呢。啧啧。”不辣搭讪道。

    女人只是接着念叨:“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后不辣变得很讨厌。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个朋友他怎么头撞南墙这个朋友都不会让他碰壁。不辣于是像被斩成两段的蚯蚓蠕动着唠叨着想给自己再凑合出一个朋友。

    “不辣你给人个安静好不好?”郝兽医叫他。

    不辣现在看起来确实很讨厌别人并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一劲儿自问自答就是那种拿街头遇上的他人的痛苦当作谈资的鸟人——而那女人显然有与她曾经的家境相应的聪明她明白这一点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说话几乎只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原来的韵律我不知道她已经在这种单调的韵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还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杀的还是缅甸人?这是你公公?很厉害呢能走到这儿。我们路上撞见好多能爬上南天门的还真没几个……”

    我提高声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头问:“么子事?”

    “回来!”郝兽医说。

    “我又不累。”

    我说:“谁他妈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帮不上忙就滚回来!”

    “我陪她讲话蛮可怜的。”不辣不打算回来。

    郝兽医说:“这有铲子。你要真可怜她就把人埋了好让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儿有力气?走人往哪儿走?禅达?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只打算动嘴。

    我说:“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一分钱一轮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国了你叹口气就对得住天地君亲师了?”

    刚和我一边的郝兽医居然在旁边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叹口气……。”

    “郝道学你闭嘴!——不辣不回来我拿枪打你啊!”我倒不会真开枪但我拉了枪栓。

    郝兽医拦着我“你不要又乱玩枪。”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说着很不忿地回来了我现在学小心了我先退出那子弹。

    可是回到我们中间不辣立刻开始播报其实我们刚才都听得真真切切并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闻“她是华侨全家都在缅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错的全让打仗给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门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啊?”

    “这种事我见太多了。——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辣吹嘘。

    我拿话堵他:“没人想知道怎么回事。”

    惰于思的人偶尔也接近真理不辣几乎猜对十之八九。仅需要补充两条:她举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内毁于战火;她的好家世也让她受过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称学富五车实际上她是那类能把书的精华读进人的生命的少数派。

    我们听着车声辚辚那辆破推车在这漫长的山路上恐怕已经把轮子都硌变了形但架不住迷龙老哥招募的人力老远就能听见那货地主唤长工似的吆喝:“加把劲儿加把劲儿!康丫你这回下坡可把牢了!还会开汽车呢你!”

    “你给我个汽车来开。”康丫顶嘴。

    传来一阵巴掌声殴打声康丫唤痛声。

    我们便沉默我们转开了头。

    我们明白迷龙但他仍是我们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