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茵把手机放回包里,偏头望向窗外,没再吭声。
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肖杨便也没有主动跟她搭话。乔佳悦嗓门不算小,她和乔茵谈话的内容,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跟乔茵做了四年邻居,肖杨知道她父母一早就离了婚,却从没听说过她还有个妹妹。乔茵也不像个会和家里人把关系闹得这么僵的性子,所以稍微想想,他大概猜到那应该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加上自己和乔茵交情并不深,肖杨也就不会去过问她的家事。
两人沉默了一路,等到了工地附近的路口,乔茵下车时才重新摆出笑脸来,对肖杨道了谢。“我去商场买点东西。”他在她下车之前指了指隔着一条马路的商场,慢条斯理地交代,“你等下出来了就打我电话。”
乔茵没想到他还要等她一起回去,赶紧受宠若惊地摆手:“我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你不用等我的。”
面不改色地审视她一眼,他眼角微挑,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鄙夷,“不是特地等你。”他说,“我买完东西就走。要是你打给我的时候我已经到家了,就自己坐公交回去。”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乔茵也就不好意思自作多情了。
简单地同他道了别,她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工地,找到了电工组的包工头刘强。刚好到了饭点,工人们都蹲在工棚边吃盒饭,刘强听说有人在找自己的时候,手里正拿着工帽不停给自己扇风。
“刘先生,”乔茵走上前向他伸出手,“您好,我是韦俊的辩护律师乔茵。”
一听到韦俊的名字,刘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拿他那双满是粗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态度算不上友善:“剩下的八万块钱找回来了?”
“找到了,在福利院。”稍微颔首,她直白地告诉他,“韦俊把那八万块钱都捐给了一间儿童福利院。”
“什么?”刘强顿时吃惊地张大了眼,震惊之余,语气里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他偷我的钱,然后把钱都捐给了福利院?!”
“对,但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义捐的。”没有被他的态度吓着,乔茵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瞬情绪变化,“刘先生,我今天来找您,就是想跟您谈谈韦俊把钱捐给福利院的原因。”她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她给韦俊家那张全家福拍的照片,递给了刘强,“我刚从韦俊的老家回来,在那边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听说您很疼您的儿子,相信看了这张照片,您也会有点不一样的想法。”
刘强狐疑地接过手机,仔细看了看那张全家福,刚窜上来的火气竟忽然就被堵在了喉咙眼里。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一瞧这张照片,就觉出了里头的不对劲。盯着照片里那个瘦小的男孩儿瞧了一会儿,他最终抬起头来,把手机还给了她,脸上的愠色稍稍褪去,只拧紧了眉头:“你说吧。”
乔茵便把她这天的见闻统统说了出来,还给刘强听了韦俊的班主任录下的录音。留下录音是乔茵的主意,原本是打算到时候拿上法庭用作为韦俊辩护的证据,现在又正好派上了用场。
“钱捐给了福利院,要想追回来,严警官还得先把这个情况上报给领导。到时候只要您坚持,钱还是可以追还的。”她仔细地向他解释,嗓音有些沙哑,听上去颇有感染力,“但我来找您说这些,也就是希望您能原谅韦俊。他还年轻,一时糊涂犯错,是该吃个教训。但这个教训如果是十年,那未免也太严重了。”诚恳地注视着刘强的眼睛,乔茵顿了顿,“您的原谅也会很大程度地影响法官的量刑,所以我真的很希望您能帮帮他。”
她神态间隐隐带着沉痛,言语真挚,一双大眼睛在工地照明灯的灯光下仿佛泛着水光,倒是叫本来就生出了恻隐之心的刘强有些动容。
可平白被偷了十万块钱,他到底还是不能这么快接受的,仅仅抿了抿嘴,丢给她四个字,“我再想想。”
见他已经有所动摇,乔茵便没有再纠缠。她离开工地以后给肖杨打了电话,结果出乎意料,他居然还真的就丢下她自己走了。他这么不给她面子,反倒让乔茵心情好起来,回去的路上一直没法收住脸上的笑容,直到在公车上看着夜色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才慢慢叹了口气。
比起那些貌合神离的关系和口蜜腹剑的人,肖杨这种态度更让她有安全感。
她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发呆,险些坐过了站。
第二天再找到工地时,乔茵听说刘强一早就去了公安局。她便再赶到局子里,正好撞见严聪一脸感激地同刘强握手致谢。刘强见了乔茵,一反昨天沉闷的模样,咧嘴冲她一笑:“这不是乔律师吗?我正要联系你呢!昨天晚上我仔细想了一下你说的话,觉得韦俊这孩子啊真是不错,只是一时糊涂,才会犯这种事。我原谅他了!干了这么多年的活,我一心只想着赚钱,倒还真没做过什么善事,所以这钱我也不要了,就当是我跟韦俊一起捐给福利的孩子了!”
乔茵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发懵。先前她设想了好几种结果,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刘强愿意原谅韦俊,却没想到他不仅原谅了他,还不打算再把那八万元要回来。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眶竟有点湿,上前两步握住了刘强的手,平时一张伶俐的嘴张了又张,最后却只剩下一句最朴实的感谢:“谢谢您,真的很感谢。”
严聪把这个消息告知了韦俊。他从被带进公安局开始就一直是一副淡漠疏离的姿态,那好像已经看淡了一切的表情却在得知刘强的决定以后,霎时间分崩离析。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就这么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突然嚎啕大哭。
心里头最后一道防线被击垮,韦俊的情绪算是彻底崩溃了,“警察大哥……对不起……我真的是一时糊涂,真的是没办法……”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终于让事实真相水落石出。原来一开始急着要钱,他不过是想给女朋友杨小丽买那条金项链。杨小丽和韦俊一样来自父母离异的家庭,但由于父母双方都不愿意出抚养费,她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直到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她才不得不来到x市打工,又因此结识了韦俊。
两人因为彼此相似的经历而走到了一起,相互深爱,同时也都把对方当做唯一的亲人。韦俊年纪虽小,却一向把自己当男人看,尤其在遇到了杨小丽之后,更是急切地想要给她一个稳定的生活。可不论他怎么努力,两人的生活都依然得不到改善。有天杨小丽被一条金项链吸引了目光,虽说从没有向韦俊提起过,但她脸上渴望的表情已经让他看进了眼里,所以才有了后来他听从姚大伟的唆使偷钱的事。
而等手里只剩下八万块钱时,韦俊便后悔了。他想把钱偷偷送回去,又看到警察在进行调查,就因为害怕而退缩。思来想去,回忆起自己过去的生活,他最终决定把钱捐给儿童福利院,帮助那些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说到最后,韦俊哭着不断重复的,仅剩下这三个字。
案子移交法院后,考虑到乔茵为他做辩护时提到的种种情节,审判长最终给韦俊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宣判当天,杨小丽哭红了眼,分明已经泣不成声,却还是拼凑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韦俊,我等你出来……”
肖杨跟她们一起去了法院,自然也负责把她们送回家。等到杨小丽下了车,他一路沉默地把车开进他跟乔茵住的小区,偶尔转头一看,发现她居然坐在副驾驶座上无声无息地掉着眼泪。
于是他把车停在了路边,偏过脸来微微皱起眉头看她。
“不好意思,情绪没收住。”乔茵赶紧拿出纸巾擦了眼泪,下一秒竟然又笑了,转而夸张地拧起眉头佯装苦恼,“唉,眼泪总是说来就可以来,不去演戏真是浪费了。”
“嗯。”肖杨最后瞥她一眼,重新踩下油门,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勉强可以拿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乔茵却不傻,多少感觉得到他不大高兴。但她也无从解释,毕竟她情绪从来都是这样,来得快去得快,只有时机把握好了,她才能掌控。因此她想了想,找了个听上去还算靠谱的理由,认真解释起来:“其实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郑子昊。韦俊这是被判了两年,杨小丽说要等。但我觉得,就算他真被判了十年,杨小丽也会等。可郑子昊跟我提分手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要等他回心转意。”
长叹一声,她回忆起大学的日子,“失恋嘛,放在学生时代可能还得折腾好一阵,没准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现在年纪大了,生活节奏加快,连感情都断得快了。也不知道这样没个休息地过一辈子,老了以后除了钱,还能剩下点什么东西。”
说着说着还真入了戏,她语气就有些惆怅,“会不会真该放慢生活节奏,去找一段深刻的感情享受享受?”
“嗯。”肖杨面色不改地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马路,仍旧是拿一个不冷不热的单音节回应了她,末了还要补一句,“然后因为感情纠葛误入歧途,把所有警察的生活节奏逼快。听起来是不错。”
乔茵忍不住笑起来。她弯着眼睛考虑了两秒,忽然转过头,用她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盯住他的侧脸,嘴边还带着笑,口吻却相当认真:
“肖杨,不如我追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