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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畅一向以爱惜百姓之名传诸于世,今日且待我揭破他的面皮。”看到被催逼的百姓离城关越来越近,崔乾佑颇为得意地道。
在他看来,叶畅兵力不足,若再在战事中束手束脚,倒不如直接败退,还可以保存一部分实力。
否则,就必须先对这些百姓下手。这样一来,他此前经营了十余年的爱惜百姓的声望就会受损。
崔乾佑根本就没有一次进攻就击败叶畅的打算,只要能够给叶畅造成打击和损失,他就乐意。
他也考虑过,叶畅一开头就使用手雷,让这些被威逼上前的百姓在惊慌失措中乱起来,那样他收获就更大:他的部下已经有些习惯于火药武器制造出来的巨大声响,因此不会跟随百姓陷于混乱,而百姓逃不了多远,便会被他再度组织起来,去继续消耗叶畅的手雷。
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只不过,就在叶畅准备发动之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既是崔乾佑所意料不到的,也是在叶畅计划之外的。
那些百姓被逼着冲到了太和关之前,一路都是哭哭啼啼,没有一人敢于反抗,故此,崔乾佑也起了轻视之心。
然而眼见太和关城就在面前,百姓当中一壮年男子悲呼大叫:“我等乃良善之民,受天子与叶公之恩多年,今日为贼所迫,欲害天子与叶公乎?害天子与叶公,当死,且死后必致骂名,何如杀贼而死,千秋万载,得录青史,九泉之下,可受尚飨”
他这一振臂大呼,周围人顿时乱了,紧接着便有人道:“所言极是,死则死矣,死于贼手,不负烈士之名”
关陇之地,原本就民风刚烈,这二人大呼之后,百姓们纷纷调头,一边大哭,一边扑向身后驱赶他们的那些叛军。虽然他们为叛贼以绳索相系,可是这几千人全回过头来,便是杀也要杀上一会儿,而且他们现在都不惧死,哪怕用三四条命去换,也要杀掉一个叛军
转眼之间,战场上血流成河,既有那些被驱来的百姓的,也有叛军的
即使是叛军生性凶残,多是近乎茹毛饮血的禽兽之辈,此时也不禁愕然,为这些百姓展示出来的刚烈之气而一愣。
叶畅同样在城关之上愣住了。
“杀贼”
“陛下,我等乃大唐忠良之民,绝不为贼人所用”
“官兵当为我等报仇”
“好贼,去死”
无数叫声在战场上空回响,仿佛是无数魂灵在半空中环绕,这些声音传到叶畅的耳中,让他心中悸然,神情肃穆,凛然生敬。
这股刚烈之气,也让他心中明白,大唐,终究还是大唐。虽然李隆基这十余年来所任非人,对大唐折腾得厉害,可是在民间,在百姓心目之中,他们仍然以大唐为荣,不惜为大唐去死。
“百姓既心怀大唐,大唐不可以弃百姓而不顾。”叶畅回过神来,大声道:“升战旗,发信号”
崔乾佑亦是被百姓们的壮烈之举惊住,他脸色都吓得发白,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不过是些送死鬼罢了……坏了我计策,当真可恼。但也无妨,这关中之地,人口众多,再去抓些来,我倒不信,所有的百姓都能如此”
如他所言,这些百姓的反戈一击,确实只是送死。他们虽然也给一些猝不及防的叛贼造成了伤亡,但当叛贼醒悟过来之后,他们的杀戮可就是毫无顾忌,片刻之间,便有千余百姓倒在血泊之中。
但崔乾佑说这番话时,却没有考虑到太和关中的唐军。
唐军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叶畅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
连绵不绝的鼓声震天响起,将崔乾佑的目光引了过去,而那浸淫在鼓声中的战意,也令正在屠杀百姓的贼人们手中一缓。
太和关的城门打开,数队唐军骑兵驱马出来,数量足足有五百余骑
崔乾佑见此情形,心情由惊转喜:“也好,也好,叶畅忍不住与我野战最好”
他兵力多,叶畅兵少,就算是有手雷这样的神兵利器,在这么多兵力的威逼之下,又能支撑多久?
在经过前几次挫败之后,崔乾佑已经明白,只要不被手雷造成的巨大声音与火光所吓,迅速接近敌军,那么手雷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就会很有限。双方混战一团的时候,总不会用手雷来不分敌我,到那时决定胜负的,还只是人力的多寡。
“准备”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五百骑,举起手相要下令全军压上。
然而就这时,身边有亲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军,将军”
“怎么了?”崔乾佑一愣。
然后便看到,他的北面无数烟尘升起。
“将军,快看,快看”
又有人惊恐地道,崔乾佑再转过头,看到南面,同样是烟尘大起。
“疑兵……叶畅哪里可能有这么多兵力?”崔乾佑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举起望远镜,向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然后神情大变:“不是疑兵,是真的
安禄山想方设法,自辽东弄来了一些望远镜,崔乾佑为他手下大将,自然也是有一具。这一确认,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很清楚,他在叶畅面前,唯一值得倚仗的,无非就是兵力的优势,现在南北两面,都出现了大队唐军的身影,这意味着他唯一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还不能确认那是多少唐军,可从规模上看,比他这一万多部队,只多不少
若是别人领兵,崔乾佑还会琢磨着试探一下,没准这些军士都是些不堪一击之辈,但叶畅领兵……说实话,叶畅这些年来的战绩,把他吓坏了。
“敌方势大,将军,不可力敌啊”身边一个幕僚叫道。
“走,走”崔乾佑也明白这一点,立刻下令。
他当先转头,这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他深知以自己在安禄山手下的地位,若真落入叶畅手中,砍掉脑袋都算是便宜的
“崔贼……当真能跑”几乎与大战前崔乾佑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出现在叶畅的口中。
在城关之上他用望远镜看到崔乾佑中军一阵乱,然后后阵变为前阵,只留部分部队垫后,主力尽数转头,弃还在与百姓厮杀的那些逆贼不顾便跑。见此情景,叶畅不禁感叹了句,心中暗暗叹了声可惜。
这崔乾佑倒是个见机快的,一见情形不对,调头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可惜,可惜,叶公还是发动得早了些,若是再晚一点,想来王羊儿就能合围,崔乾佑这万余人马,管教片甲不留”身边一官员看此情形道。
叶畅指了指被救下了的千余百姓:“他们愿为国而死,我岂可为能多杀几个贼人而坐视之”
“是,叶公教训丨得是,以民为本,不可只是虚言。”
叶畅点了点头,又下令道:“你既知这个道理,且带着人去收容这些百姓,如我们军士一般,有伤治伤,死者好生收敛,不可令壮士流血又流泪,寒了天下之心”
“是,卑职必依令行事”那官员又恭敬地一礼,然后快步下了城关,自带着几个小吏和数十名士兵、军医,去收容那些百姓。过了片刻,那些茫然失措的百姓才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们跟着那官员回城之时,全部向城头下拜。
叶畅在城上亦是长揖,扬声说道:“我在安全之处,见汝等壮烈之举,当我拜汝等才对,安有国家功臣拜我之事”
这声音传到百姓耳中,他们更是感激涕零。
那官员过了会儿又上得城关,苦笑着道:“叶公,这下可麻烦了。”
“怎么?”
“他们一个个都要求参军入伍,为国杀敌,为亲族复仇。”
叶畅听得这里摇了摇头:“不可,不可,未经训练,岂可上阵战,你和他们说,他们的心意,陛下与我都领了,但此时还不到要他们上阵杀敌的时候,他们若实在想为国立功,可以帮助运送粮草伤员。”
那官员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换了旁人,将未经训练的百姓送上战阵自然就是自取败亡,但叶公有神技,我观这些新到的筑路工人,他们为军卒,当真可以说是阵列齐整令行禁止,非久训丨老兵不能”
叶畅笑道:“休说这种话语……速去做事”
那官员见叶畅并不怎么大喜,对于这个结果很淡然,心中更是钦佩,只觉得叶畅颇有谢安风度,胜亦不骄。他却不知,叶畅自己心里有数,这些筑路工人原本就是半军事化训练出来的,他在组建筑路队伍之时,就非常强调纪律操演,故此充作军卒,至少可以唬住不知内情之人。
但实际上,大多数筑路工人毕竟还只是百姓,也没有上过战场,真让他们与安禄山、崔乾佑的精锐打起来,只有倚多为胜。甚至若不是有那些安西、北庭、剑南退伍的老兵为基层骨于,想要他们在战场之上摆出一副强军的姿态都困难。
不过今日胜后,这种情形就会有所改变,上过战场,品味过胜利的滋味,这些新兵们就可以算得上是老兵了,若再能在此战中挥动武器杀伤贼人,下一战便有几分面对白刃的勇气了。
他把目光再次转向战场,这场会战,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变成了一场大溃败。乘着叶畅的伏兵并未完成合围,崔乾佑领着他的主力拼命往来路逃。但是大军调头,岂是容易之事,虽然因为发动得早了些,没有将崔乾佑全部围住,但崔乾佑部的一半左右,还是没有逃出包围圈。此时善直、卓君辅、安元光等正各领其部,突入敌中冲杀,看情形,只要再有片刻,这些被包围的叛军就会完全失去斗志。
而崔乾佑虽然逃走,王羊儿却带着人正衔尾穷追。
“那王矮子又快来了”
崔乾佑正鞭马狂奔,听得身后部将惊恐地叫嚷,他回过头去,便见王羊儿带着百余骑,在他的败军中横冲直撞。王羊儿是打惯仗了的,吊着他的尾巴,借助骑兵的优势,有机会就冲进来大杀一番,但若是崔乾佑遣人组织起来去断后,他就避开绕道再追。如此三番五次,崔乾佑仅剩余不足一半的兵力,又给他生生啃下了千余人
“将军,这样不成,这样大伙都逃不出去,当令人挡住王矮子”有人在崔乾佑耳边大叫道。
“那好,你去”崔乾佑气得大骂道。
他难道不知道唯有派兵垫后才能阻住王羊儿继续追击么,但派的人少了,根本缠不住勇猛的王羊儿,派的人多了,那就会被随王羊儿之后跟来的安元光部吞灭,此时有谁愿意承担这必死的断后之责?
那员偏将被骂得缩了脑袋,再也不吭声,只是拍马跑得更快了。
“叶畅这厮,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他是哪儿来的这许多大军,又是如何将这些大军调到太和关左右埋伏起来不为我斥侯发觉?”
一边逃跑,崔乾佑心中还在琢磨着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败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对手每一次都让人无法琢磨,每每看似他山穷水尽,却总能翻出新的后手这一战,他虽然并未与叶畅正面较量,可以说是一触即败,但他心中却已经对叶畅生出莫大的恐惧,只觉得自己追随安禄山,要与叶畅这等人物为敌,实在是生平极大不幸之事。
“可惜安公必然是不肯听劝的,我此次败回去,若直接到他面前,定然是要被砍了脑袋……故此我不可去长安”
足足逃了三个时辰,崔乾佑换了两匹马,身后的追杀之声终于听不见了,他再看左右,原本有一万五千人的兵马,如今只剩余不过两千余人,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失散。见左右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到去安禄山面前该如何交待,当下一横心:“于脆,我转向他处,观望成败——若是安公胜了,他大喜之下,最多责骂我一番,若是他败了,我手中有些兵,也好和朝廷讨价还价”
拿定这个主意,他令军士去拘了一个百姓来,问明所处位置,于是转向东北方,故意不与赶来的安禄山部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