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 第一一三六章 凛冽的冬日(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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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局势大变,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具体应对上,还是要进行大的调整,宣传部最近忙得很……”也不知是夜里的什么时候了,摩诃池的院落里,偶尔能够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人声。书房之中,师师颇为随意地开口。
于和中想了想,低声道:“这跟你们宣传部……”
“宣传工作现在已经进入全新的阶段,过去很多人的态度还有些模糊,但这次,两件大事激化了对立,一个是土地改革的初步执行,明确了华夏军的态度,另外一个,是戴梦微的动作,让他与邹旭在关键的时间点上恰好成了跟华夏军对抗的关键人物。以后复杂的舆论对抗就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了……”
“……支持华夏军的,会认真地思考分田分地,建立一个新时代的可能,而反对华夏军的,要做好觉悟,为家里的田土流血牺牲。这种情况下的舆论,跟以前就不太一样了,甚至包括宣传部里的很多人,都在重新认清这件事的意义,你知道我们这些被挑出来写戏文的,很多人跟以前的老儒、夫子都还有不错的关系,甚至在学问上,拜了老师的,过去两年,大家在成都争来辩去,吵闹的无非是他们承不承认华夏军的功绩,能不能放下杀皇帝这件事情,但到了最近,大概都意识到了,将来为土地,要死人……”
或许是因为私人的环境,又或许是因为最近说得太多,师师的话语平静而又流畅,于和中纷乱的心绪被安抚下去了一些,但随后又为了这话语后半截的涵义悚然而惊。
他迟疑便宜:“华夏军,真的要做到这样,宁毅他……真要这样灭儒啊?”
“……于大哥觉得如何?”师师笑望着他。
于和中想了想:“……如今尚无实感,但若像师师你说的这般险恶……也是,过去两年,许多的老儒纵然口中谩骂,私下里几乎像是要与华夏军和解了,但若是分地这样推行下去,外头有地的,怕是都要站在邹旭、戴梦微的后头,跟华夏军厮杀一场了,真的……有必要吗?”
“这样的问题,过去两年,成都天天有人问,但事情还是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其实答案早就有了,接下来要的是一些决断。”师师笑了笑,望着他,“于大哥,接下来你怎么做呢?”
“我……”被问到这个问题,于和中沉默了下来,他低着头,吸了一口气,过得一阵,又深深地吸气,嘴唇几度张开,最终低声道:“……我,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刘公既然死了,我又能做点什么,我是……出局了吧?”
他抬头望向师师,师师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之中,带了些许的惋惜。多年的好友,于和中并不愚钝,其实能看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他也是无奈,一时间又张了张嘴:“其实……城里这几天的事情,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
“于大哥啊,人逢大事,要有静气,其实立恒那里有句话,很有意思,说男人啊,唯死撑尔,哪有什么大人物,不过都是死撑罢了。”师师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稿子,“其实于大哥,你且想一想,戴梦微、肖征等人杀刘光世的消息传到成都,固然混乱,而如今的中原、楚地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刘光世一死,他捣鼓起来的军阀同盟,难道就一股脑的听了戴梦微、邹旭的命令,乖乖的把权力就交了出去吗?”
“这个……”
“如今的中原,大雪封山,同盟一散,几个大的头头或许开始跟邹旭接洽、谈条件,但各种中层、下层恐怕都是乱成一片,没有实力的取巧钻营,有实力的待价而沽,有些人喜欢戴梦微、邹旭,也有些人就会想,这还不如当年的武朝呢,要不然我干脆投了华夏军吧……于大哥,你在成都一年多,地位高,认识的、找过你的、说过话的人有多少,你都认识这么多人了,怎么出点事,就觉得自己没用了,出局了?”
“我……但是……”于和中瞪大了眼睛,他微微张嘴,“我……我原以为,华夏军不在乎……外头那点东西……”
“华夏军又不是败家子。”师师笑着。
“可……宁毅他都没回来……”
“宁毅不回来,是因为相对于土改,事情不大,但是能送到嘴边的东西,华夏军也不会往外推。你都不知道,当初为了赖你们两笔账,宁……呵,这个不说了。于大哥,华夏军确实不养闲人,原本中原的消息传过来,我考虑过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也让你的身份从这里解出去,但是……”师师说到这里,方才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做点什么,终究得看你自己的想法。”
“我……师师是说,让我为华夏军,去招揽那些想过来的人……”
“是招揽有用的人,华夏军也有自己的标准。”
“但是……我的能力……”于和中犹豫了一下,“我、我怕误了大事……”
“于大哥。”师师唤了他一声,望着他,定了定,方才缓缓说话,“这件事,你不做,会有人去做,你要是能做,往后就都有可能是你来做。”
她看着沉默的于和中:“其实这两年,我在宣传部以后,前头的工作陆续交接,于大哥你这边是我最后保留的谍报线关系。老实说,早先我们预料刘光世有可能失败,提醒了你把嫂子接过来……如今刘光世大船沉没,到他和邹旭的地盘火中取栗,会很危险,若于大哥你考虑过后,觉得做不了,谍报线这边,我也就交割放下了……”
师师的性情通透,过去对于身边少数几个人,极少会想要强迫对方做点什么,此时话说到这里,不再多言,而是走到门外,让小玲将煮好的面条端了进来。
于和中心乱如麻,他这几日固然受了一些委屈,但到的此时,却也明白师师说的这种“入伙”的性质。刘光世已死,他在成都的超脱地位不再,若是想要保留下一些什么,便只好离开这里,去到中原替华夏军拉人。
可自己的能力低下,做不做得好事情;与戴梦微、邹旭正面为敌,一旦被抓,会不会生不如死;而且一旦接了这些事情,自己若是背叛华夏军,将来是一定会被对方处理掉的。
中原沦陷,他也颠沛辗转多年,见到过许多不忍言的事情,并且在成都的一年多时间里,也听说了众多这样的利害。一旦选了边站,那便再无悠闲可言。
但还有怎样的路可以走呢?
他犹豫了一阵。
在成都享了一年多的福,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一切便戛然而止。事实上,从初十开始,他过来找师师时,心中还一直存有侥幸。实在是不希望这样的生活没有了,希望师师的神通广大,能够再给他安排一条同样的道路。
但就如同那些看见华夏军铁了心要分田地的老儒一般,有些事情,迟早会变成现实。
他挑起面条,在蒸汽之中,又想到了过去一年多陪在身边的高文静与卫柔……
忽然间像是变得很遥远。
“没有其他的路子了吧?”他低声道。
“也不是。”师师叹了口气,“找个地方,继续做条咸鱼也行……”
“但是那样……师师你这边,看不起我了吧?”
师师在对面坐下来,抬起头,微微笑了笑:“以前呢……什么人都看得过去,对什么人都看得很淡,大概这就是所谓佛性吧,靠着这性子,在矾楼也过得挺开心。但是这些年……可能是被立恒带坏了吧,有些时候,变得很苛刻,立恒说,要所有人都觉醒。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觉醒呢……但是看见那些奋发的人、上进的人、拼命的人,死了很多,有些时候,便不太想跟庸庸碌碌的人交朋友。于大哥你……若是偷偷去到什么地方,过得很好,我偶尔想起来,应该是会高兴,但也会觉得,大概没什么可聊的了吧……”
她顿了顿:“立恒他这边,铁了心,要翻一座高山,他不是想要当皇帝,求个三百年兴替,他是真的……想要做出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来,很多人都咬紧了牙在往前跑。于大哥,你当年也想过济世救民,与陈思丰在一起的时候,你们谈过要做很多的大事。那时候我认识的人多,有时候想想,觉得身边的两个朋友,不做大事也是好,但到得如今,于大哥,不做点大事,可惜了。因为当年是盛世,盛世可以让一些人当咸鱼,如今是兴替的乱世,咸鱼当不了了,而且,看见立恒在做这般伟大的事情时,你岂甘置身之外呢?这可是均地啊,是令耕者有其田,是兴乡学,是令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能读书,是要将孔夫子做不到的事情给跨过去啊,于大哥,你怎么能置身事外?这是三百年、甚至一千年,都遇不上的机会呀。”
她话语轻柔,但说到后头,语气终于还是变得澎湃起来,这同样是她过去不曾在于和中面前表露出来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于和中才明白,师师不仅是恋慕着那个弑君的、霸道的、能力出众的宁立恒,她是真正的被对方的理念所感染,因而全心全意地倾慕着对方了。
心中有些酸楚,但比之往日又有些不同,在过去他曾经幻想过自己做出某些大事,令师师刮目相看,为之青睐的情景,那是因为世上的女子都恋慕强者。然而让师师认同关于他的伟大的理念,因而心生倾慕这样的事情,他的内心就连幻想都不曾想到过,这或许是真正的爱情了。
他在面条的热气中苦笑了一下:“师师你,还真是宣传部,蛊惑人心。可……就像他们说的,儒家几千年都未曾跨过去的事情,启蒙、分地,这世上许多人做了,一次也没成的大事,凭什么华夏军真做得到呢?万一做不到……”
“事情做得到、做不到,看的是遇上了什么具体的问题,有具体的问题,就谈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这不就是华夏军这两年在成都一直在大讨论里做的事情吗?不讨论具体问题,只说以前没人做到过,所以以后也做不到,那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千年万年,总会有一个时候,过去做不到的事,今天能做到了……”
“而最重要的事,如果总有一些人要解决这些问题,那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热气对面,师师忽然将手伸过来,握了握于和中的手臂,昏暗的光芒里,那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看着这一幕,于和中的鼻头忽然间酸楚了一下,他明白过来,这么多年的相识,他似乎从未有哪一刻,真真正正地靠近过眼前女子的内心。而似这般充满生机、活力的眼神,即便是她在矾楼的当年,在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场景里,在她最为青春的岁月中,也从未曾有过……
宁毅做了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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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不足,更一小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