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时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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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其实已经渐渐从三伏天转出来,但天气仍旧未有脱去暑日的炎热,豫山书院的这间书房里,李频倒了两杯茶水,递给宁毅一杯。

    “国事天下事,有时候见多夸夸其谈,又自信无比者,总觉可笑。不过许多想法,总也是从这夸夸其谈中出来的,若真埋头苦干,从不与人议论,那也难免偏颇。景翰三年我赴京赶考,中进士及第,皇榜第十一名,可惜……当时因策论过激得罪了吏部侍郎傅英,虽中了皇榜,却难得实缺,数月之后我心灰意冷,离开东京,辗转回江宁。”

    李频说起这个,随后拿着茶杯摇头笑了笑。

    “旁人求官,中了进士,在东京一呆数年求各种门路的也有,几个月便走了,有时我都不愿跟人说起,怕被人笑话。不过在东京的那段时间,见到那官员与官员间的利益网,心情着实复杂。东京风貌与江宁稍有不同,若去了便能感觉到,皇城所在之地,仿佛所有地方都被那感觉笼罩一般,自御街附近你能每日看见那巍峨的宫墙,即便在见不到那皇宫的地方,你往那方向望过去,皇宫似也矗立在你眼前一般……”

    “求官的、求门路的、谈论国家大事的,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茶楼酒馆、各种烟花之地谈论的也都是这些,到哪里你都能看见官的影子,一方面朝气蓬勃,另一方面,却又暮气沉沉,总之,大家都在干着急,都不得要领。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我也试着走各种门路,想各种办法,或许找那傅英的政敌之类的,能得到提携。可到头来,还是无甚大用,或许也只是我路子未走对,原本以为第十一位总该有些价值,可人家并不拒绝你,只是推诿,给你安排些位置,但全无实缺,人家的安排也滴水不漏,于是几个月后,大概明白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

    “何必在人家的地方想着钻那一点空子呢,钻不进去的。我家境尚算不错,若真要在东京住下等着机会,也不是无钱,倒是觉得没有必要了,不妨趁着这段时间再安心沉淀思考。于是我离开东京,辗转许、唐、伸、安几州绕回江宁,当时也遇上水患,见了不少的事情,回来之后这几年,倒也在思考,这世事何至于此……”

    他喝了口茶:“之前百年我武朝也有大小数次变法革新,失败者多,可论及原则,总是不离富民、强兵、取士三项,若要做事,以这三者为入手,确是有道理的。然而究其根源,使我武朝军民皆弱,取士不得其法的根本原因到底为何,最近每每与人谈论,皆在思考这等事情。”

    宁毅喝口茶,随后耸了耸肩:“这个理由……不是很简单么?”

    李频原本等着他的看法,听他这句话,微微愣了愣,随后倒也笑了出来:“确是简单……立恒当初所说,凡事皆有基本规则,有其根源,若能看清,或许对之后的发展把握,就能更加清晰,我觉得很有道理……其实如今看我武朝,因由也是相当清晰,谁花点心思都能看得清楚……”

    他稍稍顿了顿,拿起粉笔,在一边的小黑板上画出个三角形:“我朝原本以武立国,立国之初,武力强盛,只是随后的几次叛乱让太祖看清此事弊端,随后抑武崇文,以强干弱枝的方式治理我朝,此等方法令我朝消弭了内乱之因,一度令国民富庶,国祚延绵。可到得如今,却也造成诸多弊端,令我朝难敌外侮,诸多的压力之下,为保强干仍强,却也令得弱枝更弱,财富仍然流向尖端。武力原本便因强干弱枝而被抑制,如今便更加虚弱,武力愈弱,外来压力也愈大,压力愈大,武力再愈发弱,由此形成循环,不得解脱……”

    李频吐出一口气,看着那黑板:“若能解决商业上的问题,稍微估计一下弱枝,我朝自然有余裕顾及武力,此为任何富民之策皆需解决的问题……若能让武力强盛,外侮不敢侵,我朝自然也能得喘息,此为强兵之策需解决的问题。取士也是为富民、强兵、令国祚延绵……可惜,皆是空话。”

    他扔掉粉笔:“若单说一策,似是谁都有方法,便是几策并行也毫无问题。可我朝强干弱枝局势已成,譬如是棵大树,强干未饱,稍有养分,弱枝这边也被那强干夺取一空。如何引导这强干,让其自然而然地将养分流往弱枝,这才是问题所在。立恒认为呢?”

    宁毅想了想,笑着点头:“嗯,很有道理,而且你是在说……让那些已成强干的大地主、大商人——就好像我们苏家这样的——还有那些皇亲国戚啊,富贵闲人啊,把他们赚到的钱心甘情愿地拿出来,还富于民……”

    李频笑着,并不否认:“确是有些书生意气,不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当然,世事皆是向前,不可能退后,世人皆言恒帝、惠宗之时我武朝兴盛,国富民强,可想着后退是不可能的,问题在于如何引导它到达下一步,让这些人心甘情愿拿钱出来,不成循环,不切实际,也无甚大用,凡事皆需考虑一环环的推行流动。因此,需得有个方法,让这些人拿钱出来,投入贫穷之所,然后必须得保证双方皆能赚钱,然后继续下去,生生不息,不令强干财富减少,却可令弱枝情况得以缓解……或许,可以考虑让朝廷先做介入。”

    “王安石变法了……”宁毅微微皱了皱眉,喃喃低语,李频自那边转过头来:“嗯?”

    武朝没有王安石,但是数十年前有一位名叫谭熙谭子雍的宰相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变法试图让朝廷介入诸多生意,以盘活经济,宁毅笑笑:“德新此言岂非与当年谭相想法类似了么?”

    李频点点头:“我确曾反复思索当年谭相变法之事,启发甚多,当年谭相所想,或许也是如此,只是他当年未曾料到阻力之大,政令不行,下方阳奉阴违,所以国事之首,终是肃清吏治……”

    “这句话倒没错。”宁毅点头,“不过办法错了,经济不能这样玩的。”

    “嗯?经济?”

    “呃,也就是商业体系,货物的流通、货币的流通,整个体系……”宁毅笑着解释一番,“任何让特权介入的商业体系,都不是正常的商业体系,特权在这里,只能是毒药,特别是朝廷、官府这样的特权。”

    “立恒也认为不该与民争利?”

    “不是这种原因。”宁毅摇摇头,“你不是要有基本规则吗?经济的基本规则就是贪婪,商人逐利,目的只能是利,其余的都可以含糊以待。贪婪这种东西在很多情况下是积极的,我在店里做事,我想要买件衣服,于是我努力做,努力想办法赚钱,或者得到主家赏识赚更多的钱。这就是好的贪婪。他其实有很多办法的,偷啊抢啊,可是那要坐牢,划不来,所以只能按照游戏规则来办,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它值那么多钱,就值那件衣服。能让人留在游戏规则里的贪婪,才是好的贪婪……”

    “可朝廷不在游戏规则里,他们还在当着裁判,你却让他们加入这个游戏,到头来别人就都玩不下去了……前面说过,商人逐利,目的只能是利,你让一个人看见了利,教会了贪婪,他们一回头,看见手上有块免死金牌,有把刀。如果我简简单单就可以把利益拿回去,你凭什么让我不去拿呢?如果真能这么理想,那么不也跟直接让大地主大商人们拿钱出来一样了吗?”

    他稍稍一顿:“谭公变法并非因为法治不够,人总会钻空子的,贪婪太强大,一旦有这种情绪,那么他眼中除了利益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种情绪可以让人很积极,它的推动力很大,可唯一的关键是:最好别让有特权的存在有了这种情绪,如果这特权抑制不够,到最后就谁都玩不下去了……”

    “只要有任何小空子可以钻,那这法治就永远不会有够的时候,特权阶级做生意,只能是放狼入羊群。与其考虑让更多特权介入,不如打掉原本就已经进来的特权,或许反而会有些促进作用……简单来说也就是一句话,让裁判下场玩游戏,那这游戏怎么玩?要说监督,也只会让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更复杂,破坏不可避免。”

    窗外,一对姐弟蹲在窗台下的走廊上偷听,男孩点了点姐姐的肩膀,小声道:“姐姐姐姐,他说的是不是应该打掉我们家的生意?”

    “这蛮子……”周佩眨了眨眼睛,有些气恼,随后看了弟弟一眼,“不过他说的有点道理,你要好好记住想想,不可轻信,但也不可因人废言,这样将来才能做成大事。”

    “哦。”周君武点了点头,随后解开腰上的口袋,拿出一只糯米糕来,小口小口地吃着,周佩在旁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让裁判下场玩游戏……”房间里,李频沉默良久,随后笑了出来,神色有些复杂,“立恒这句,确是正中那基本原则了,我若是裁判,一旦下场,那的确是……”

    他是会想事情的人,虽然未必会放弃关于经济引导的想法,但宁毅说了这句话,他却多少能想到其中的后果:“倒想不到我苦思几年,立恒倒是一眼便看出其中最难解决的一点,或许,这也是立恒见事方法的不同?”

    “这毕竟是个很有趣的事情,我朝每年交予辽国数十万岁币,通商所赚,却有数百万之多。到头来,却还是我们占了便宜。商人之重要,商业之益处,如今不光是德新兄明白,许多人都已经明白。我朝与之前数朝都有不同,我朝并不抑商,谭公的变法,虽然有问题,但也正表示了朝廷对商业的重视,可是……”宁毅想了想,忽然道,“哦,对了,我刚才在想,那个傅英如今怎么样了?”

    宁毅说着商业,忽然转到这句话,李频也愣了愣,片刻后,陡然大笑起来:“立恒果然厉害,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你,吏部侍郎傅英今年三月因贪墨被查,上月已被大理寺判流放。待到这次水患之事过去,我大概……”他微微有些惆怅,但终究是高兴的,“我大概也打算再去东京一趟,上下打点一番,看能否得补实缺。此时已等了五年,立恒莫要说我官瘾太重才好。”

    宁毅也笑了起来:“既是如此,恭喜德新兄了。”

    “尚早、尚早……倒是立恒何以看出此事的?”

    “商业机密。”宁毅只是从对方表情察觉一些端倪,于是随口问一句,此时开个玩笑。李频在那边摇头笑一会儿,喝了口茶:“言归正传、言归正传,立恒既能明白其中利害,不知可有想过,若只让朝廷引导一番,有何折中之法呢?”

    “那……玩笑之语。”

    “便是玩笑之语。”

    “好吧,反正你要去当官了,讨论一下也好。”宁毅笑着点点头,“我个人认为,有,也没有。”

    “何出此言?”

    “其实很简单,让朝廷让儒家有意识地提升商人地位,那么行商之风自然更加盛行,若要主动引导,而又不去干涉破坏,这是唯一的途径……”

    这话说出来,李频皱了皱眉:“商人地位……这事……毕竟商人重利……”

    “不在于商人重利,”宁毅喝了口茶,“国家也重利,这些年来,商业发展,商人的地位比之前几朝也有改善。若然主动放开一点,商业必定增长,可这也是没有可能的地方……他们不敢。”

    “谁?”

    “上面的人、朝廷、圣上、儒家……你我,或者所有人,都不敢放开……”

    窗外的走廊上,蹲在墙边的周君武微微愣了愣:“姐姐,他又胡说八道了,我才没不敢呢,我们家就也在做生意啊,驸马爷爷家做得更大……”

    “闭嘴。”周佩小声地何止他的说话,随后想了想:“我也没不敢……他这是激将法。”

    然后他们听见里面传来宁毅微带调侃的声音。

    “若然放开,砰的一下,武朝、这个国家……就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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