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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已完全黑了下去。临近朔日的夜空上,月亮只剩下弯弯一鱼钩。
数以千百计的星星比平日更加闪亮了起来。
荧惑与大火遥遥相对,天狼在北面隐隐浮现,似乎在昭示着北方未熄的烽火。
星芒如海,京城中的夜晚,看不到如此灿烂的星空。
即使排除掉终夜点亮的路灯,薄如蝉翼的雾霾也始终笼罩在京城的天空之上。
就像现在张璪的心思,如同被雾霾所遮盖,让韩冈一时间没办法看得透彻。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璪的为人韩冈哪里不知?绝少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许当年有,但现在,十年的好日子就算最坚定的战士也会软了筋骨,何况身段一贯柔软的张邃明?
可是张璪的反应却背离了韩冈的预期。
韩冈相信在他出言邀请时,张璪当已明了隐藏在邀请背后的真实用意,也因为答应这一邀请,可视同于做出了抉择——至少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但主动亲附,可就跟卖身投靠没两样了。韩冈只见过底层官员,有如此的简单明了的投效做法,而议政以上的重臣,则就是要左缠右绕,拐着弯子对利益的分配问题喋喋不休。
这就像自家工厂招工,因为工厂名声和薪酬优厚,故而四方之民趋之若鹜。但想要拉拢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才,那就必须是真金白银。
韩冈对此并无介怀,人之为己本就是理所当然,反倒是一名大才或是重臣,还没提条件就倒贴着上来,倒真是要让人多想一想了。
譬如张璪。
是以退为进?这个手法还真不常见。
……………………
张璪在韩冈的笑容中找到了一抹被掩饰得很好的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是因为自己的主动示好吗?
张璪心中腾起一股因羞恼而来的怒意。
有许多人,从来没有求过人,第一次向人请托时,总少不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屈辱感,也有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恼羞成怒。
张璪便是如此。位高权重的他,多年来只有人求他,何曾有过他求人?早年熟悉的奉承套路,如今都忘了个精光,甚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若有选择,他何须主动向同列示好。若不是形势使然,张璪还是想回去做一个钓鱼台上冷眼观战的看客,稳坐磻溪岸,看章韩分出胜负。
但张璪不得不考虑章韩二人的性格问题。
不论是韩冈还是章惇,都是一般高傲,目无余子,区别在于有人装得像谦谦君子,有的人则完全不遮掩。同样的性子,自然是相同的不容违逆。
‘韩相为人,外宽而内忌。对卑下之人示之以温厚——以其无碍也,对同侪,则绝不容情,小不如其意处,必除之而后快。昔年蔡京一封寻常弹劾,便被他逼迫得无法存身,更唆使愚民围攻蔡府,足可见其人忌刻之处。近日也有吕枢副,为其逼迫,不得不将开罪人的事都做了。今日韩相邀请兄长,兄长若有推搪,以其为人,当会视兄长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
当韩冈邀请张璪同观演习,张璪最为信任的族弟便如此说。
比起族弟,张璪当然更清楚韩冈的为人,所以当韩冈出言邀请的时候,当面面对韩冈,他脑海中甚至没有闪过推搪的念头。
但转过头来,张璪自然不免开始担心章惇的反应。毕竟另一位宰相,他的脾性也不比韩冈更好一点。
说实话,如此性格锋锐的两位宰相,竟然能够在朝堂上安稳的合作上十余年,而没有互相攻讦,斗得你死我活,本就是近乎于奇迹的一件事。而现在这个奇迹就要消失了。
张璪之所以能够在西府一坐十载,与其说是靠了当年的定策之勋,还不如说韩冈和章惇需要一个可以信赖又不争权同时没有倾向性的枢密使来作为缓冲。
张璪一直都保持着孤臣的形象——过去,这种形象是做给皇帝看的,如今则是给两位宰相看——只是现在的局势,让他无法再维持这个形象了。
韩冈转年就要离任,朝廷失衡在即,合作默契仿佛一体的两位宰相,在其中一位即将卸任的时候,终于隐见裂痕。朝堂中的平衡无法保持,两人合作的信任基础也就无从维系。
当章韩两人,原本预留的缓冲,就必须开始选择站位了。两国交兵的时候,谁也不会愿意留下有威胁的第三方在旁边观战的。
张璪的立足之地开始开裂崩塌,如果不尽早采取对策,那么以其枢密之尊,也难以保住自己的权势。
摆在张璪面前的道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就急流勇退,要么就投效两位宰相中的一位。
张璪是绝不甘心就此下台一鞠躬,他做梦都想再为皇宋辛苦五百年,即使活不到那么久,能再干十年也是好的。但投效谁就成了一个必须尽快抉择的问题了。
‘锦上添花又何如雪中送炭。以韩相脾性,必然会践诺离任,而章相或将有十年时间独掌朝纲。十年间,韩相远离朝堂,只能通过党羽遥遥操纵,其势大衰,必渴求兄长襄助。’
‘兄长为枢密使,投韩相,则韩相便能与章相分庭抗礼;投章相,则章相将能一手遮天。可当章相一手遮天,朝堂上又岂有兄长的立足之地?而韩相欲与章相分庭抗礼,则必须借重兄长之力。’
‘此事宜急不宜缓,宜先不宜后。既然兄长已做决断,不如更进一步,主动亲附。如此更能得其看重。’
‘韩相能安心离朝,不过仗着宫中太后京师兵马。李承之年岁更长,虽继为宰相,不过画诺。其下沈括壬人,游师雄资浅,黄裳更是还没有入都堂,皆非可以托付之人。李信王舜臣之辈只是武夫而已。只有兄长,积年枢密,更适合代掌兵马。’
族弟的劝说流过心底,张璪把不甘压了下去。族弟之前的劝说,正与他心意暗合。
在张璪看来,韩冈安心离朝的依仗绝不止是太后和军队,以韩冈的为人,必然还藏着诸多后手来制衡章惇。而张璪,也恰好了解到其中凤毛麟角的一点。
即使对韩冈的真实实力只有冰山一角的些许认知,张璪也觉得他比章惇更占优势。
至于现在拉拢自己,或许只是一层用来遮掩后手干扰他人判断的烟雾。
眼下世人都觉得章惇大占上风,韩冈如若食言,必然声名大损,韩冈若是践诺,则权位必定旁落。甚至一向稳固的韩冈一党的内部,都隐见动摇,更别说其他中立者。
如果能在这时投入韩党,张璪理所当然的确信自己会成为韩冈体系中的二号人物,接下来的几年,他的地位将不可动摇。
想到这里,心思又热了起来。
“玉昆。”张璪摆正了自己的姿态,既然要决定投效,那么就不能再犹豫了,“北方战事愈加激烈,军中急需良将,李信夺情一事,不能再拖了。”
……………………
韩冈和张璪一番商谈之后,两人各自都回到了房中安歇。
稍晚一点的时候,王舜臣来到韩冈的房间。
他刚刚招待了参战双方的将校。因为演习胜利结束,被特许饮宴一日,王舜臣也趁机喝了一点酒,不过心中有事,便节制着没有多饮。
他整个人依然精神抖擞,只是身上带着酒气,进门就拱手行礼,舌头都微微有些大,咬刺含混不清,“三哥。”
“张枢密安顿下了?”韩冈早让人准备了醒酒的物品,正好给王舜臣用上了。
“已经安顿了。”王舜臣点头,韩冈交代下来的差事,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第一位的。
“好好款待着,你能不能去北方,就看他的态度了”
“知道了。”王舜臣应诺,但他的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调动军队,难道就难在政出多门,枢密使的权位还被宰相侵占,韩冈卸任之后,即使想调动这些人马,都不容易,张璪就更不用说了。
王舜臣的反应。韩冈只是一笑。
有了张璪,最后一块拼图算是给拼上了。
到了韩冈这个地位,个人需求的重点是在自我实现上,那些低层次的需求,早就被彻底满足了。
所以韩冈希望这个国家能变好,在这个国家里,他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他希望看见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一支百战雄师南征北讨,打下大大的疆域。
但韩冈更明白,即使皇位上换一个姓氏,都要死掉成千上万的人,何况旧阶级的沦丧和新阶级的崛起呢?
内战的火苗已经在中原和江南显现,内地的小自耕农已经或即将破产,烈火烹油的国家下一刻可能就是遍地烽火。
鼎革之际,又怎么会有太平。
韩冈甚至可以确信,内战已经在酝酿中了,即便让他来掌权,最多也只能拖延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要靠战争来说话。
即使打下了辽国,即使有着丰厚到难以想象的战争红利,但旧势力是不甘心离开历史舞台的。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这句老话,自然有其道理。
韩冈本来只想着顺水推舟的辞位归乡,接下来的动荡就跟他无缘了。
章惇是要背锅的,所以韩冈能够暂且容忍章家二子的小动作。而章惇,尽管与他的矛盾渐渐暴露出来,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信赖的对象。
可是章惇,或者说任何一位权臣,都不会甘愿与其他人分享权力,一切的妥协都是来自与实力的相互制衡。
旧势力和新势力的矛盾也将会趁机爆发出来。
终究还是不想这个国家陷入动荡和乱局中,这是韩冈心思矛盾的地方。
理智告诉韩冈,宣告旧阶层开始衰亡的战争无可避免,可在他的本心中,还是希望太平日子能够更加长久一点。
如果能借助张璪之力,震慑住蠢蠢欲动的敌人,维持住门下鹰犬的信心,使得局势不至于走向破裂的那一步,至少是能够稍稍延缓一点,那么韩冈还是愿意多下一些功夫的。当然,这也只是自我满足,让韩冈去阻挡历史的车轮,那是不用去想了。
韩冈也不打算再强求了,只是今天有一件事让他很纳闷,“景圣,我怎么感觉张邃明在怕我,你有没有这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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