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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六月,阳光越发的炽烈,开封的天气也越来越热。到了中午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一大半,无论人和牲畜,都不愿顶着太阳出门,也就知了最有精神,在树上一刻不停的叫着,
不过好像都能把人给晒化的太阳,却是晒衣被、晒藏书的好日子。
章惇今日休沐。洗澡后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让下人搬了张躺椅到院中,舒舒服服的在树荫下躺了下来。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准备趁休息好好读几本书。
不过当他看到院中的石板反射着阳光,白得发亮,当即心中一动,把在书房里听候使唤的下人们都叫了过来,将藏书、往来的信件还有乱七八糟的字纸都给搬到院中来暴晒一番。
章持、章援两兄弟,也被章惇叫了过来。他们不用跑进跑出的搬书,却要在太阳底下整理书籍和纸张。
将任务都分派下去,章惇从旧书堆随手抽了本书出来,靠在躺椅上,顺便看着儿子和下人们忙忙碌碌。
树下的风吹得很舒服,章惇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看看地上的树荫,没有移动多少,时间似乎并没过多久。
看看院子里,书已经铺满了院中,下人们站在周围守着,两个儿子则头凑在一起,拿着份报纸再看。
“还没整理好?”
章惇起身走过去,从吓得跳起来的儿子手中,抽出那张报纸。
没理会战战兢兢的两个儿子,章惇眯起眼睛扫过不少地方都有破损的老报纸:“《齐云快报》……第三期……还是蹴鞠联赛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才八支球队。现在都已经上百家了。才几年功夫啊。”
拿着这份只有赛报的旧报纸,章惇心中五味杂陈。
亲眼见证了两家报社的崛起,有些时候,都让章惇回想起来,都感到难以相信。
两大联赛业已成为开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刊载两大联赛每轮赛事结果的报纸也成了赌客们的必备品。
在东京城中的大小酒楼茶肆里,都少不了备上几份以供客人翻阅。在七十二家正店中,甚至每间包厢内都有放着最新的几期。
京城中男子的识字率并不低,两三人里面就有一个开过蒙读过书的。纵使其中很大一部分仅仅是学通了千字文,认得几百个字,可看文字浅显的报纸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从刊载赛报,到给商铺做广告,再到刊登一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而后是开封街头巷尾的市井话题,现如今,两份快报已经开始发出议论朝政和时局的声音了,刊登在所谓的新闻版上。
在过去,新闻是‘内探、省探、衙探’——也就是从宫中、中书门下和在京百司中——得到的内部消息所刻印的小报——的代名词。本为小报,为了不引来官府的注意,故而以新闻为名。但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该查的时候肯定还是要查。可时至今日,两家快报却堂而皇之的以之命名。
京中的官员对朝廷的动向最为关注的一批人。当两家快报开始涉及时政,就是对赌赛不以为然的朝臣,也开始把读报当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
不过这比起街上的流言蜚语或夜里散发得满街都是的揭帖,更让人觉得安心一点至少谁是后台一目了然,要控制、要追究都很方便,能找得到当事人。甚至还有辟谣的功能,帮朝廷说些不方便说的话。
比如这一回宋辽开战,两家快报的对前线战局的及时报道,以及对战局的准确评述,让制造恐慌的流言没有了存身之地。换做是旧日,就是跟西贼交锋,夜里奔驰过御道的金牌急脚的马蹄声,都能让京城一夕三惊。
这正正好卡在了朝廷能够容忍的底线之上,甚至不得不默认了报社刊载新闻的权力。
但御史台就像是踩了尾巴的猫,风闻奏事是他们独享的权力,让宰辅不能蒙蔽圣聪是他们的职责。哪里能容许他人瓜分去他们的权力。
可一开始完全可以当成杂草一脚踩了的报社,到了如今,已经从树苗变成了参天大树。
两份报纸上的内容博采众家,有不少在京城民间很有声望的宿儒、学者甚至医生、商人,都成为了编辑或撰稿。
家长里短和治学的文章,同在一张纸上印刷出来,虽然是从赌赛的赛报开始起家,如今却已经有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在士林清议中,报社的名声比已经成了派系斗争中那把捅向政敌的刀子的御史台,更要好上数倍。而报社背后的两大总社,更是区区御史台无法撼动的。
御史台的攻击,并没有给根基已深的报社带来多少麻烦,最后还是不得不与报社达成了默契。快报上不出现朝官的名讳,不攻击朝政,只传达邸报上的内容。
不过只有一部分内部人士知道,几家报社消息来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皇城司的密谍。而皇城司的报告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报社的耳目。
因为皇城司的密报每每能在报纸上得到印证,石得一在皇后面前受到的看重并不比天子当政时要少。
而且比起经常云山雾绕、咬文嚼字的奏章,快报上浅显易懂的报道,更容易让向皇后理解。两大报社最大的支持者,恰是便是皇后。
御史台之所以妥协,也正是皇后说了一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御史的作用除了监察百官,也有传递下情的这一条。如今御史台攻击两大报社,却等于是公开承认了他们想要独占宫中耳目,嵌塞众口。
但两大报社背后的势力其实是一回事,全都是在京的豪门勋贵。皇后拿出来的理由,有多少是得到了每天入宫问安的贵妇们的提点,那还真是难说。
章惇将手上的旧报纸折好收起,当年买下这份只有比赛结果和球队介绍的报纸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齐云和赛马两家会社出版的快报,会有变成布衣御史的一天。
只是两家报社并非善男信女。报纸的好处和收益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对此动心。想办一份报纸来挣钱的,不知有多少。去年就出现了一份《每日新闻》,背后颇有几名贵戚撑腰。
也同样是从赛报开始起步。赛马总社的《逐日快报》上绝不会有蹴鞠联赛的战报,而《齐云快报》也不会刊登赛马的结果。这就给了《每日新闻》一个出头的机会。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京城报社三足鼎立的局面很快就会出现。可惜没过几日就失了火,《每日新闻》社的房子烧通了顶,而报社明面上的社首,还被问了个遗落火种的罪名,罚了一大笔家财。
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坐在树荫下沉吟了一阵,章惇把儿子都招了过来,“大哥,你去三司衙门,请吕望之放衙后过府一趟。”
章持连忙应了,赶快换了衣服,去请时任三司使的吕嘉问。
“二哥,你把从五天前起到今天出版的报纸给我找出来。”
章援也应诺,转身去找报纸了。
章惇坐在树下,紧皱着眉头。原本还能感受到的荫凉,现在都变成了燥热。
“大人。”
章惇抬头,章援已经把这几天来的快报都找了出来。
手快脚快的翻了几下,章惇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内容。
五天前的《齐云快报》上,正在议论大宋最新统计出来的户口。
朝廷每逢闰年便要更造户籍田簿,以便能及时掌握户口和田地的变化。如今的历法是十九年七闰,基本上两年三年就要把籍簿新造一遍。
去岁是闰年,在秋收后,各地开始检定户口,用了半年的时间,方才归纳成册,一级一级的送抵京师。
因为战乱的关系,河东是没办法计算了,河北受创也不小,可其他各路,户口都有很大的增幅。
在《齐云快报》上,列出了数据,甚至画出了图表——乍看时有些看不懂,但仔细一琢磨,用图表来对照历年数据,变化的多少,能让人一目了然,比直接看数字强的多了。
图表横的是纪年,纵的是户口。从熙宁初年开始,到这一回的记录为止,通过图表可以很直观的看出来天下户口的变化。
太平时节,户口理所当然每年都在增加。不过在熙宁六年,户口变化的曲线陡然向上,户口数量比前一次更造时增长了十分之一。
这是保甲法的功劳。保甲法的作用不仅仅是编练民兵、安定地方,更重要的是通过设立保甲,可以更有效的编户齐民,找出隐户逃户。
可去年的增长幅度,只比熙宁六年稍低一点,那条折线同样的向上翘起。报纸上,用了很大的篇幅赞扬了这几年的朝廷安定,朝政清明,使得天下风调雨顺。只是在结尾处,则又用简短的几句话提到了种痘法。
章惇哪里看不出这篇文章的真实用意,但种痘法的好处,世所公认,天下遍地是香火旺盛的药王庙也证明了人心所向。
中书和三司都想知道到底是谁将如此重要的国家数据给泄露出去,查了几日也没个眉目。筛子一般的衙门,要找出是从哪一个洞把沙子漏下去的,那完全是个笑话。
幸而报纸上的数据并没有具体到郡县,相对而言,还算是遵守了默契。
近两千万户的这个数字,放出来也足以吓倒北方的敌人。就算是十户出一兵,也能有两百万壮丁可供驱用,还不会影响到国家内部的安定。
同时还能安定人心,两府对此虽颇有微词,但也只能默认。
章惇摇摇头,其实是不得不保持沉默,已经是势大难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