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江天漠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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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江天漠漠

薛忱与薛蘅对望一眼,薛忱正思忖如何开口,忽听一声雕唳,船夫惊恐大叫,大白从空中直扑下来,落在船板上。

小黑拼命扑腾,将细铁链子扯得哗啦啦响。大白傲然收翅,眼珠子骨碌了两下,跳入船舱,扑到小黑旁边,用利嘴去啄那铁链。

小黑哇地叫了数声,扑扇着翅膀,状极欢喜。大白啄了许久,只得放弃,紧挨着小黑,不停用嘴尖轻柔地碰触着它的羽翅。

谢朗看着这一幕,心底蓦地一酸。他转头看向薛蘅,薛蘅却已别过头去。

谢朗一阵冲动,猛地起身,要去解小黑爪上的细铁链子。手刚握上铁链,一本书凌空掷来,砸在他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

他抬起头,薛蘅看着他,秀眉含霜,冷冷道:“没出息的丫头!放出去平白惹事,还是锁起来的好。”

小黑似听懂了这话,委屈地咕噜了数声。

谢朗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薛蘅不再看他,挑起布帘,走出船舱。谢朗咬咬牙,跟了出去。

薛忱暗叹一声,抚上小黑头顶,低声道:“委屈你了。”大白轻啄了一下他的手,他看着它,嘴角噙了一丝柔和的笑,“你也是好孩子。”

此时夕阳的余辉已经一缕一缕地收尽,津河两岸,近处的人家炊烟袅袅,远处的山峦苍茫参差。

薛蘅站在船头的身影,似乎有股磁石般的力量,吸引着谢朗,他慢慢走近,轻声唤道:“蘅姐。”

薛蘅回身看住他,眼眸似深沉的寒潭,说出来的话也如同霜剑一般,“谢公子,这艘船是我们包下来的。船小舱挤,不太方便,还请你另寻船只。”

谢朗满腔热情恰似被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来,自己日夜兼程赶来她不仅没有半句软语问候,反倒莫名其妙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由心头火起,向船尾的船夫大喊道:“船头!她多少银子包下你这船的,我出三倍的价钱!”说着他往腰间摸了摸,忽想起自己没带银子,窘迫不已,只得干笑一声,道:“我出来得急,没带银子,可怎么办?蘅、蘅姐,看来还真的只能搭你们的船了。”

“没带银子?你一顿饭便可吃去平常人家几年用度的涑阳小谢,怎会没带银子?!”薛蘅看着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讽和轻蔑的笑意,“依我看,没带银子是假,想赖着我们保护你才是真吧?”

谢朗“啊”了声,张口结舌。

薛蘅颇显不耐,道:“谢公子,你学艺不精,又心浮气躁,护书一路,几次差点坏了大事,全靠我拼命相救,才没有误事,还连累我受了内伤。我念及你皇命在身,又不忍谢师兄断了香火,才勉力为之。可现在,我好象没有义务再保护你了吧?你去绛州公干,为什么还想要我保护?你我男女有别,贵贱不同,多有不便,请谢公子自重。”

她语调渐高,船尾的船娘听见了,觉得稀奇,便探出头来看了谢朗几眼,见这个英挺俊朗的小伙子被一个女子厉声训斥,不由露出又好奇又想探究的神色来。

谢朗再料不到薛蘅竟会说出这样戳心窝的话,船娘的眼神,更让他无地自容。

薛蘅唇角嘲讽的笑意越来越浓,眼里的鄙夷一目了然。

谢朗面红耳赤,一贯飞扬骄傲、春风得意的他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可此刻,让他离开这艘船,眼睁睁看着她回孤山,却是比无地自容更难过的事情。他僵硬地微笑,说出来的话也好象在喉间生颤,“蘅姐,我真的没带银子,难道,你让我游去绛州不成?”

薛蘅斜睨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这个方法不错。不过依我看,你还没这个本事。”

船娘听了,噗嗤一笑。

薛忱正在安抚小黑,忽听舱外“卟嗵”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水,转而船娘叫道:“唉呀!还真跳了!”

小坎探出头去,叫道:“唉呀,谢公子落水了!”他正待和小离蹿出船舱,薛蘅面无表情地挑帘进来,冷眼一扫,二人便噤若寒蝉,坐回原处。

过得一阵,小坎再探头看了看,低声道:“游得倒不错。”

小离也探出头,缩回来道:“不如五公子。”

薛蘅狠狠盯了他们一眼,二人不敢再说。

天色渐黑,船娘在船尾做好了饭菜,端进船舱,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位跟着咱们船游的公子,要不要也送点吃的给他。看着他似是没力气了,这黑灯瞎火的,万一腿抽筋,再想捞可捞不着。”

薛蘅将碗放在薛忱面前,冷冷道:“不用理他。”

这顿饭,众人都食不知其味,只闻河水轻拍着船舷的声音。小坎想起在谢府过的那段锦衣玉食的日子,颇觉得对不住谢朗,放下碗,道:“我去小解。”说罢挑帘溜出舱。

“臭小子,没见我还吃着吗?”小离骂道。

过得一阵,小坎在船头惊惶大叫,“不好了!谢公子不见了!”

“真不见了!”船夫也在跺脚。

薛蘅手中竹筷啪地落地,她猛然站起,冲出船舱,跃入水中。

谢朗被薛蘅拎出水面,想到她终是关心自己的,脸上不禁满是笑容,嘴唇却在轻颤,“蘅姐!”

薛蘅一言不发,揪住他,忽然转身往岸边游去。小坎欲大叫,薛忱在舱内叹道:“船家,咱们等一等吧。”

虽是盛夏,谢朗在河水中泡了这么久,被薛蘅拖上岸,躺倒在河边的泥土中,仍浑身止不住的颤栗。他水性本不强,全凭一股意气支撑着,这时放松下来,不禁筋疲力尽。

他强爬起来,这刻终于得以与薛蘅单独相处,他含了十二分的小心翼翼,道:“蘅姐,我---”

“谢公子,你算算,这是我第几次救你了?”薛蘅冷冰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谢朗也不好解释方才是自己与小坎演戏,并非抽筋入水,只得鼓起全部的勇气,道:“蘅姐,你别走,我---”

“我不走,难道还要保护你一辈子不成?”薛蘅顿了顿,冷冷道:“难不成谢公子日后洞房花烛,也要我、我们天清阁来保护你吗?!”

谢朗急急争辩道:“我没有……”

薛蘅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谢公子,我最后一次以师叔的身份忠告你一声,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以后还是要把心思放在正途上,勤练武艺,不要再跟着那些膏粱子弟胡闹,整日只知道喝花酒,逛画舫,骄奢**逸,不知民生疾苦。我二哥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是名震一方的神医了。”

谢朗张嘴看着她,只觉满腔的热火被她这冷刀子一般的言语,冻成了厚厚的冰,堵在胸口。

薛蘅继续道,“我虽是你的长辈,可也不好过多规劝你。可看你这样子胡闹下去,只怕有一天,你不但保护不了自己,还会累及谢师兄和谢氏一门!”

她字字句句,如风刀霜剑,砍在谢朗的心头。谢朗已懵了,只茫然地看着她。

“张大侠还夸你是浑金璞玉,可要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你若有一天能有他那样的见识和人品,才不枉他夸了你这四个字。”

“张大侠”三字一出,如有五雷轰顶,谢朗心脏被炸得生痛欲裂,脑中只有一句:原来在你心中,我终究不如他!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

薛蘅冷哼一声,道:“谢师侄,我言尽于此,告辞!”说完,她再也不看他,疾走几步,悠然跃起,远远地落入河面。不多时,停在河心的帆船,又慢悠悠地向前划。

薛忱见薛蘅湿漉漉地进舱,忙道:“赶紧换衣服。”

薛蘅轻“嗯”一声,到后舱换了干净衣服出来,但身子止不住地发软颤抖,她对着薛忱勉力一笑,“二哥,你早点歇着吧。”

薛忱努努嘴,“还有一个没走。”

薛蘅低头一看,木柱子旁,大白与小黑睡得正酣。小黑睡得似极惬意,身子蜷起,象个黑球般,靠在大白胸前。

她凝望良久,猛然俯身,将大白拎了起来,丢出船舱。

小黑惊得拍翅飞起,奈何被铁链拴住,只能在船舱中无奈大叫。大白几次试图再冲进来,均被薛蘅用绳索抽了出去。

大白只得围着船舱不停盘旋,凄惶鸣叫,小黑听了,也哀哀数声。薛忱听得眉头微蹙,闭上了双目,薛蘅却似没听到般,坐回灯下,轻轻地翻开一本书。

晚风拂过河面,透入骨髓般的冷,谢朗站在冰冷的风里,只觉得心一下子全空了。

他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一点渔火,忍不住追上几步。可她轻蔑的眼神、尖刻的话语,忽然一下子沉甸甸地压上心头,他再也没有力气提动步伐。

他脸色灰白,双腿一软,扑倒在泥土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东西轻啄着他的手背,他慢慢抬起头来,大白正在一旁看着他,雕目中也满含着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