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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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于汤涯跟皇煜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绿辞似乎一点也不想提起,或者他觉得那跟他没什么关系。

今天,唐时依旧输给了他,不过现在绿辞已经胜得没有那么容易了。

唐时已经得到了要跟是非对战的消息,时间一晃便已经快要过去,第二日第十三阁的建阁之战就要开始,藏阁是这一切的开始。每一场之间有大约半个月的休整时间,藏阁这边虽然说是只派了唐时一个人去,可依旧布置了一些东西等待是非。

“你,当真不说吗?”

唐时以前问什么,绿辞都要说什么的,可现在他问了汤涯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杀了皇煜,对方却只摇头不言,反而笑容满面。

他道:“你当真要知道吗?”

“当真。”唐时一旦对一件事好奇,若非有太大的阻力,否则一般不会放弃。

可绿辞也少有这样拒绝的时候,他抬手轻抚自己那如画的眉眼,轻笑一声,道:“你当真,我也当真。”

所以他直接站起来,走了出去。

唐时当真要知道,而绿辞说,他当真不说。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结。

对方越是不说,唐时越是想要知道,这就是劣根性。可是唐时想想,又觉得这件事的确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汤涯是个很有秘密的人,比如绿辞曾经透露过的,他有一种看过别人的灵术就能记在自己脑海之中的技能。而且他身为高等级的鉴灵师,见过的灵术绝对成千上万,若有这样的阅历见识,再配合汤涯的特殊本事,他要成为藏阁的阁主,已经是实至名归了。

只是他直接杀了皇煜这样的行为,却很让人费解了。

毕竟从之前的一切行为上来看,汤涯对皇煜还算是很忠心的,只是——不排除演技很好的可能。

百思不得其解的唐时,只能将这件事放下了。

他也没心思再去想这么多了,明日天明,便是战斗开始的时候,而他的对手——是是非。

认识了是非有很多年了,唐时还从未真正跟是非交过手。不过唐时也觉得,自己跟是非大约是不会有真正交手的时候的。

毕竟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样的平衡,不过本身也不需要形容。

唐时从地下层出去,见到他的人都客气地拱手致意,唐时也拱手还礼。

现在他在藏阁之中算是已经名气很大,一切行事太过特立独行的人都会被人注意到,更何况是唐时这样的奇葩?

他到了地面上,出藏阁便能看到前面广阔的草原,只是现在上面的情况已经有一些改变了。

是非是一层一层地闯关的,唐时算是藏阁给他安排的对手,只是事情如果只是这样未免太过简单枯燥,放水的嫌疑也就大了——尽管他们本身就是放水,但放水是必须有技术含量的。

所以,藏阁制造了眼前这样一个局。

汤涯将之称呼为“风雨三千路”,唐时只想到“一帆风雨路三千”,是非将要从远处走过来,走过他们布下的大阵,到了阵口上再对上唐时。

是非是孤身而来,走过一个大阵大约是不算什么的。

他站在这里看了看,所谓这三千路,很像是江南烟雨之中的小桥流水,烟柳画桥之间,水流潺潺,只是转过最外面的那几层,便是两座高山,中间用铁索桥相连,索桥之上铺着木板,此刻只在两山之间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从那桥上,有栈道下来,陡峭异常,只是从表面上,看不出这个布景有任何的问题。

要在原本的一片草原上建起这样恢弘吓人的一座大阵,真是要夺天地造化之力了。

汤涯走到了唐时的身边,并没有引起唐时的注意,直到他说话:“在想换个明日的胜负吗?”

唐时这才反应过来,看到汤涯已经到了他的后面,这才摇摇头,一边心惊,另一边却感觉出汤涯现在身上那种内敛到极致的感觉。想起绿辞以前说过的话……大荒十二阁之中的怪物,其实有很多。

不知道,汤涯算不算其中一个。

他回答道:“胜负并不需要担心,我只是在想,这两座山,到底是怎么起来的?”

根本不是什么幻境,而是真实的山,唐时甚至在布阵成功的时候就上去转过一圈了。

应雨也说是奇怪了,因为那两座山是应雨熟知的两座名山,她还跟那两座山交流过。应雨跟唐时说,那两座山是被请到这里的。

她用了一个“请”字,后面却说涉及到更深层次的秘密,一句话也不肯提了。

汤涯道:“十二天阁印的本事,大了去了,这不过是冰山一角。”

十二天阁印乃是大荒十二阁扇区的控制器,有了它便能掌控整个大荒阁所在的扇区。所以,是非要借大荒十二阁的天阁印才会这样艰难。如果只是普通的东西,一个顺水人情就直接做出去了,众人也不会担心。

现在汤涯一说,唐时隐约明白了一些,想必是……能够控制这地面?

是非借十二天阁印之后,才能开出第十三个扇区,开第十三阁。唐时沉默了一阵,道:“我对明日,有些迫不及待了。”

汤涯闻言笑了几声,便直接转身走了。

小自在天要在大荒建阁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大荒,跟着出名的,自然有提出这件事的是非和尚。因为第十三阁的比试都在大荒阁外面,所以不管是大荒阁内的修士还是外面的修士,都可以来观看。

这个时候距离擂台战开始还有一个晚上,可外面已经有了很多的人了,这些人的修为大多都不高,相互之间低声谈论着自己对这一战的看法,

唐时跟是非是老朋友了,至少不少人觉得这俩简直是狼狈为奸,说藏阁派唐时出战根本就是放水。可是他们在看到那恢弘的风雨三千大阵的时候,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管藏阁是不是放水,这个阵法已经夺去了无数人的眼球了。

藏阁之战,乃是这一系列比试的最开端,乃是这一场风云际会的起始处。

无数人,翘首以盼,只等着今夜的星月过去,明日的黎明从这无尽的阴云之中钻出。届时,一场大战,就在眼前了。

很多人就是来看热闹的,甚至有的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跟着是非走。是非往哪里,他们就往哪里。

毕竟这是一个圈,藏阁乃是开场,之后顺时针下去,大荒十二阁,会一一与小自在天的那和尚较量,只要输了一场,那么这一场风云便宣告结束。

很多人很矛盾:大荒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热闹了,可是是非若是真的赢了,便会出现第十三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唐时却没有那么复杂。

他想到了东海罪渊,小自在天那么多人,已经为之付出了太多。小自在天固然讲求舍己度人,可当小自在天自己的生死存亡也无法顾及的时候,是非的慈悲只能让他做出更加残酷的选择。这一个所谓的残酷,指的是对他自己。

小自在天建阁,对大荒十二阁有什么坏处,唐时是不清楚的。

他只是踏入了那上千丈方圆的大阵之中,作为首战,藏阁这一次真的是大手笔,山山水水,一见之下便已经让人心神震撼了。

下面流着的是浩浩的碧色江水,青山苍翠,铁索光寒。

一步,踏入阵中,唐时感觉到一阵涟漪已经将他包裹了。

于是,一道青光从阵法中心亮起来,就在那铁索桥下面江水的正中心,像是一道幽幽的绿光,只一闪又消失了。

众人立刻注意到了那骤然起来的清光,有人手一指已经站在那陡峭栈道不远处的唐时喊道:“唐时入阵了!”

之前还昏昏欲睡的人们,立刻睁开了眼睛。

一名穿着藏蓝色长袍的修士打着呵欠,像是不满自己被吵醒了一样。他看了看周围,道:“都在吵什么啊,有什么了不起?”

有人瞪了他一眼,“你不看这个,来这里干什么?”

周围的修士也觉得这人奇怪,这少年模样的修士耸了耸肩膀,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众怒。

来这里观看的,不仅仅是大荒之外的闲散修士,还包括其余十一个大荒阁的人。这些人隐藏在普通人之中,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

毕竟藏阁这里是第一站,还关系到两个很关键的人物。虽然早知道藏阁肯定会放水,但是后面想要放水的大荒阁,想要来参考一下放水放到什么程度;不想放水,跟小自在天有仇的,则是来看看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个什么实力。

第一战,很关系,对下面要接战的浮阁来说,根据是非的本事来制定对策,才是上上策。所以很多人都在观望。

唐时已经入了阵,进来之后就像是进入了一个被水波笼罩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模模糊糊。

回头看,藏阁的高大古朴的楼阁,只有一个隐约的影子了,甚至伴随着阵法灵力的波动而波动。

扭头再前面,一切都很清晰。

藏阁,第一站,必须给人一种开场很盛大的感觉。毕竟这是一件大事,而藏阁是爱面子的藏阁。

这样大的手笔,只怕是后面都找不到了。

一定有人在吐槽藏阁,但是唐时一点也不介意。

他抬头看向前面的栈道,当真如天梯一般。那铁索桥悬在两山之间,却给人一种晃晃悠悠的错觉。

实则,这山山水水,险峻异常。

那栈道的尽头,有一座石亭,唐时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小溪旁还有一片平地,他只坐到了那石亭之中,便开始闭目养神。

他要做的,只是在是非到来之前,等待。

天色暗下去,众人也知道这一夜,会在等待之中过去。

只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萦绕在众人的心头,挥之不去,睡觉的时候遇到半点动静都会醒。

而唐时,只是在调整自己的状态。

说实话,很期待与是非一战,即便——只是不得不放水的一战。

可是能交手,也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唐时穿着那一身画裳,白衣黑字,甚至还在流动。腰上挂着一串小小的牌子穿成的腰佩,插头发的发簪乃是深海蓝的三株木心笔,在他闭目之时,更衬托了他此刻满脸的安然,满身的沉静。手指掐诀,放在双膝之上……

出窍中期的唐时,归虚期的是非。

唐时心中正在衍算这一战,可他最后还是想……

手上十指的指甲,伴随着天色的逐渐明朗,而缓缓地被黑色覆盖。

十指指甲,在红日越出地面那一线的时候,全数黑尽。他眼底也氤氲了几分墨气,睁开眼,第一眼看向那红日,第二眼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腰坠。

是非,已经来了。

少有人注意到,他是从大荒来的。

从那漫漫黄沙之中走出,便已经到了整个风雨三千阵的另一头。

这阵法的周围都是人,只有这个入口处一个人也没有。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是非孤身而来,而藏阁的十层楼上,已经全是人了。

汤涯背后站在最高层,远远看着那一幕。

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后是凑近的气息。

汤涯表情不变,一把将他推开,却懒洋洋道:“你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哪里又是我在打什么主意?”绿辞耸肩,又喝了一口酒,就坐到了那桌边,道,“皇煜死透了?”

“死透了。”汤涯点了点头。

绿辞又道:“九回当真联系了他吗?”

“你怀疑我。”汤涯用了一个很肯定的口气。

绿辞再次走到他身边来,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是,我怀疑你。”

说完这句话,他便直接下去了,经过传送阵,从第一层出来,之后来到最外面,站在人群之中,远远看着已经走在那山道之中的是非。

这一局,对是非来说,其实应该是最艰辛的。

他肯定能够过来,只是受到的折磨最大。一切由心而起,又由心而灭。至于唐时那样的人,就完全无所谓了。

这高山的轮廓很陌生,可是壮美之间带着一种更亘古的冷意。

山道回环,九曲十八弯,是非在转过第一个弯的时候,遭受到了无数妖兽的攻击。

豺狼虎豹,从林中传蹿出,而是非只是一掐佛珠,佛珠上散射出金光来,便安然从这些野兽的包围之中过去了。

周围的树木也忽然之间活了过来,在是非经过第一个山谷的时候,骤然开始了移动,布成了一个个阵法。

唐时的灵识,穿越了这一重重的山,将这一切场景收入眼底。

他走出石亭,身形一轻,便直接跃上了石亭的顶端,站在那翘起的飞檐上,只踩住一点尖端。画裳被冷冽的山风吹起来,已经能看到那山谷之中的白衣僧人了。

唐时只负手站在此处,已经像是一幅画。

此刻的他,像极了仙人。

只这一站,之前只听说过唐时,却不喜欢他的人,已经有不少路人黑转路人粉了。

只是唐时此刻的内心,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仙风道骨。

哟,这和尚还真是什么都没宰,一路只抵挡周围层出不穷的攻击,却不曾主动出手攻击。好怕踩死了蚂蚁的和尚,真是……在残酷的修真界之中,怎么生存到现在的?

和尚,还真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

唐时摇头笑笑,看到是非那边已经结了一个“卐”字印,来抵挡山谷之中的万兽阵,只转瞬之间回便像是到了山谷的出口了。

后面那些妖兽野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样,怎么它们的目标已经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唐时却感觉出来,是非这缩地成寸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到了山谷口之后,看着那无数往外面冲,还要来追他的无数妖兽,只回身抬手,往半空之中一按,无数的金莲从他手中暴闪而出,便形成了一道光幕,而后莲花的花瓣变大,交织在一起,将山谷的谷口给封印住。

他从这山山水水之中走过,真算得上是过五关斩六将了。

一路走过来,都是轻轻松松的,脸上带着的表情堪称是寡淡,却有一种格外超脱的感觉。双瞳之中的金莲已经亮了三瓣,在他双眼开阖之间,明灭闪烁。

是非一步一步往前面走,所有人也都看着他往前面走,只是他的速度一点也不慢,甚至比大多数修士御剑还快。

白色僧衣在青山绿水之间,煞是好看。

一时倒是让众人怔忡了起来,怎么这和尚这样想不开,跑去当了和尚不说,还来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吃力不讨好。

这绝对是大多数人对是非将要面临的事情的评价,可唐时知道,那是迫不得已。

他看着是非重新走上了曲折的山道,中途偶尔停下,却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

是非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不禁让唐时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是非,可这样想过之后,他又觉得——若是有太多的表情,那才是奇怪了。

这风雨三千阵法,到底是怎样的,唐时一点也不清楚。

据说这里面藏着无数的阵法,是非不管走哪一条道都会遇到许多阵法,杀阵、困阵、迷阵、幻阵……

如此种种,最是考验人心。

他在那一处看着平平无奇的山道上停了太久,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在半空之中虚画了几个字,却是梵文,唐时不大认得。仔细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却是“回头是岸”。那梵文金光大放,霎时间,琉璃碎地的声音,便从是非身前的某处散落向四周,甚至也传出了这风雨三千阵法。

众人只觉得是非手指落下那些金色的字迹之后,周围便像是有一些清光崩碎,化成细碎的星光,散落到青山绿水的各处。

是非远远地看了一眼,已经能看到高高站在那石亭飞檐之上的唐时。

唐时背着手,甚至是唇边带着笑地看他。

是非垂眼,古井不波,双眸依旧,千里之行,只从足下开始。

一路有惊无险到了那铁索桥前面,脚下是江水涛涛,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唐时打了个响指,于是三千风雨,终于下来了。

这个阵法,叫做“风雨三千阵”,自然还有更加特殊的含义。

雨初时不大,只是逐渐变大,风吹斜了雨,却淅淅沥沥淋湿了是非将要经过的铁索桥。

雨滴落到下面的江水之中,雨声喧嚣起来。

这样的声音,原本应该是很清静的,只是清静之余,却隐藏着几分阴寒冷意。不断有黑气,在是非走过的时候,从那雨滴点到的江面上冒出来,逐渐笼罩了那一架铁索桥。

原本那铁索桥在这奇山秀水之间,透出几分清绝的仙气,这会儿却忽然像是阴惨地狱了。

是非一步一步周走着,不为所动,唐时的目光隔着那重重雨幕,似乎能望见是非的表情,事实上只是平淡的一片。

在他走到整个铁索桥最中间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肯定是最关键的——铁索桥的存在,很明显完全凌驾于别的一切,他在这阵法之中的作用肯定最大。

是非身周亮起了光罩,风雨不侵,可在这样的风雨之中,他看到了一座村庄。

这村庄之中有无数的人,是非转瞬便化作了一个普通的僧人。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意识之中的那个是非,走入那幻境。

淳朴的山里村庄,是非一进来,便有人对着他笑。

村子建在山谷之中,风景秀丽,又民风淳朴,村民们躬耕田园,青壮年偶尔上山打猎。是非的到来,似乎是一件很新鲜,也很好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他被整个村子的人接受也只是很快的事情。

只是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就风雨大作起来,风狂雨骤,吹折了村外的大树,吹翻了村里人的屋顶,所有人都躲在自己的屋里。

是非也坐在漏雨的屋中,听着这屋里滴滴答答的喧响,还有外面那嘈杂的雨声,心底一片平静。

他心里有一口井,照见五蕴六感七苦,人世间的艰辛,汇作这一口井的井水——自打是非来了之后,人人都说村里那口苦井变甜了,可是非心底的那一口井却汇聚了世间所有的苦楚。

是非是一个掘井人,却无法控制井中冷泉的甘与苦。

油灯被风里带着的潮气给吹熄灭了,于是一世幽暗。

亮着的,只有是非手中的佛珠,随着他缓慢地波动而轻轻在这屋中流转。

意外,或者说必然发生的事情,便是在这一夜。

雨水汇聚起来,冲刷着周围的山峦,泥水顺着陡坡冲下来,转瞬便爆发了山洪。

建在山谷之中的村子,只在那一会儿就要被淹没。

是非也不知道那僧人是不是自己,只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火折子点那油灯,周围轰隆之声大作,眼看着村庄倾覆就在眼前了,可他依旧是在点灯。

这一盏灯,应该叫做什么灯呢?

他不知道。

点了很多次,直到火折子再也吹不燃,这一盏灯,也终究只是从灯芯上冒出几缕熏干的青烟,袅袅而去,又被潮气给消弭。

是非似乎终于放弃了,他将那灯盏,放回到桌台上,一敛僧袍,便走了出去。

山洪,已经近在眼前了。

毁天灭地一样的景象,无数的村民,已经在那一时刻被惊醒,只是来不及逃走。

巨龙一样的灰色泥流,从山谷之中咆哮而下,掀翻了山上的树木,也卷走了一切飞禽走兽的生命。于是,是非只忽然消失,化作一道金芒,没入这无尽的山洪之中。

他忽然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

可他明明不信。

然而,这一切都隐约之间预示这什么。

山洪,终于冲了下来,可是村庄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所有惊慌的脸孔上,那些恐惧的表情,都转变成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人痛苦起来。

那白僧衣的和尚,站在下面的泥水之中,僧衣被泥浆染污,却将整个村庄都托起来,漂在水面上,像是一座浮岛。

村庄,孤岛,白僧衣的和尚。

无边的凄风苦雨之夜。

和尚死了。

是非很清楚。

这是一个幻境,应该开始的,才刚刚拉开序幕。

古井之中,忽然落下一滴水,点在井水的正中间,荡开一片涟漪。

在下面的泥浆凝固,也彻底掩藏掉那僧人的身影的时候,村庄集体搬迁了。

僧人,无声地被埋葬在那村庄的泥浆下面。

他点了许多次的那一盏灯,被所有的村民遗忘在了角落里,再也不曾点燃,随着岁月的流逝,灯盘之中的灯油逐渐地挥发消失,终于只剩下干涸的一盏灯,再也没有被点亮的可能。

那里,那山谷之中,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庄的旧址。

再也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名白衣僧,救了一座村庄。

新搬迁的村庄,在一片平原上。村民们依旧安静祥和地生活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织自足。村里的老人、青年小孩,男人和女人,似乎即便是再过千万年,也是这样一副美好的模样。

许多许多年以后,又有一名白衣的僧人来到了这里。

是非抬眼的时候,看到的人已经不是许多年之前的人,新的面孔,却似乎有一样的淳朴。

他再次被所有人热情接待,住进了村里一间无人居住的草屋。

屋里有一盏灯,他照旧过去点灯。

灯,在黑暗之中,给人光明,为人指明方向,脱离黑暗阴沉与苦海地狱。

僧人们很喜欢灯,也喜欢点着这一盏灯,行走于黑暗之中,胸中却藏着无限的光明。

吹火折子,点灯,似乎受了潮。

他看了看那灯芯,又重新为点灯而努力。

天色已经黑了,有一名村妇来敲门,说是给僧人送饭。

于是是非放下了灯盏,盏中的灯油跟着晃动了一下,等是非端着一些简单的饭菜回来放在桌上的时候,这灯油已经不在晃荡了。

淳朴的村民们,施舍给僧人的斋饭。

然而他只吃了几口,便迷迷糊糊地倒地了。

那一道虚掩着的门,忽然之间打开了。

有人提着斧,拿着刀,男人们个个表情狰狞,女人们抱紧了自家的孩子,有些害怕。

这是一种色厉内荏,一种心虚和恐惧。

他听到有人说:就是这个和尚,他跟当初那个和尚一模一样,一定是要来寻仇了。

有人附和:就是他,我当年见过他,就是他……

是啊,就是他。

就是他。

就是他。

就是他……

无数人说着,“就是他。”

是非仿佛又忽然之间变成了两个,他看着其中一个自己倒在地上,浑然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另一个自己却漂浮在半空之中看着这即将发生的一幕——惨剧。

刀斧举起来,女人们的眼神跟着男人们的眼神,也变得怨毒和狰狞起来。

世人很少有好记性,人对自己的好,时常忘记得很快,能记住的大多都是那些不好的。因为坏事比好事深刻。

记住一个人的好,比记住一个人的坏,困难多了。

对村民们来说,这白衣僧人,已经不是当初救助过他们的那个白衣僧人,而是鬼,是妖邪,是被他们遗弃在村庄旧址的死人。

所有一切诡异的事情,都会被归入妖邪。

凡人之眼,只能看凡人之事;凡人之心,只能推凡人之理。

唐时远远地看着,旁人只知道是非站在那里,他身为风雨三千阵法的主阵者,却知道是非看到了什么。

双手一背,便轻轻地叫交握,唐时这里还是晴天,正是那东边日出西边雨。风风雨雨,都与他无关。唐时喃喃道:“好了,现在你怎么选择呢……”

怎么选择呢?

是非仿佛听到了旁人对他说话:此刻,你要怎么选择呢?

“杀了他们,你就能过去了。你的对手,你的小自在天,你济世怀仁之心,不管是什么,通通可以被成全……杀了吧,善无法止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如何不杀?”

只有杀了这些人,才能破了这一个局。

风雨三千阵。

这才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唐时抿了抿嘴唇,竟然有几分奇怪的紧张。

是非到底会怎么选呢?

杀人,或者被杀——

不管怎么选,其实都是万劫不复。

刀斧举起,已经下落。

是非闭眼,手指颤抖了一下,却不曾有任何举动。

杀,不杀,在他心中纠缠成海。

无法否认,他在动摇。

修长的手指,掐紧了佛珠,那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是非,是非,名为是非,又怎能脱离是非?

正如这芸芸众生,从苦海之中诞生,何时能脱离苦海?

有人对他说:这些人,从来没有资格脱离苦海,到极乐世界,成大自在。

“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平等平等。”

他喃喃念诵一句,闭目的同时,刀斧已然落在那地上僧人的身上,僧衣染血。

站在铁索桥上的是非,那一瞬间僧衣竟然尽数被染红,唐时久久不曾说话。

在知道是非做出这样的选择之后,他竟然有一种奇怪的轻松。

其实唐时很难想象,若是是非真的被蛊惑,做出了“杀”这一个选择,到底会是怎样的场面。不杀,是死路一条;杀了,能苟活于世,却直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世不得超生了。

血色忽然之间在半空之中化开,氤氲到无数的烟雨里,很快伴随着雨滴落入滚滚江水之中,铁索桥晃荡了一下,又很快停止。是非的身影,像是也化作了一道血色的烟雾,消失了。

外面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是非肯定是遇到麻烦。

在看大白衣染红,而是非消失无踪的这一刹,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只有远远站在第十层的汤涯勾唇笑了一下,似乎早有预料。

而下面的绿辞,却是摇摇头,也是一笑:“不知是福是祸……”

唐时身边,出现这样的一个和尚,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

手指指诀一掐,唐时站在反飞檐角上,道:“风雨三千,开。”

右手大拇指与中指触碰到一起的时候,便有一道光环忽然以唐时的手指相触的点为中心,迸射开去,迅速无比,清气撒去,将乾坤照亮,于是天朗气清,风雨乍歇。

雨幕消失了,潮湿的风也隐匿了。

江水依旧浩浩,铁索桥上的雨滴,还挂在那冰冷的铁索上,反射着周围的天光。

阳光穿透云层落下来的那一刹,是非的身影,也重新凝聚在了铁索桥的尽头。

只是他脸色苍白了许多,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崎岖的山路,已经是经历一劫了。

此刻,风雨三千大阵的作用,也已经到头了。

只有这秀丽江山,成为是非的陪衬。

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能从他脸色上看出,是非应该受了伤。

他从那陡峭的栈道之上下来,像是从天梯上下来一样。

这个时候,之前还觉得无聊的所有人,都提了一口气,不敢松下去,原本坐着的人,也都站了起来。包括之前那不以为然的藏蓝长袍的少年修士,竟然也紧张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那白衣僧人的一举一动。

唐时站在那里,不曾移动过半分,头上的三株木心笔映着那阳光,如同一汪流动的碧蓝海水。

是非已经走了下来,站在石亭前面那一块空地上,山溪水从他脚边过去。

他没说话,唐时却将双手环抱,笑了一声:“好定力,不曾堕入妖魔道,是非大师好本事。”

这是夸赞,可唐时的夸赞时时刻刻听着,都像是嘲讽。

是非没有笑,唇线是平直的,也不曾看唐时,只是垂着眼帘,道:“三千风雨路,不改莲心。”

唐时顿时冷笑,最见不得他这要死不活模样,只左手一伸,凭空抓出一朵金莲来,右手指诀一掐,却是佛门最常见也最精粹的拈花指。

“在下曾于小自在天之中修行过些时日,于佛法种种,自认为略有了解。是非师兄乃是三重天大弟子,今日在下,便向是非师兄讨教一二,也好相互印证,还望是非师兄——不吝赐教。”

风雨三千阵之外,一片哗然。

竟然向着小自在天千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讨教佛法,这唐时莫不是疯了?他分明只是个道修!

吃错药了吧!

——今儿个,唐时还真没吃错药。

所谓放水,那可是个技术活儿。

是非只合十,不曾应答。

唐时最厉害的,应当是一心二用的变态本事。因为精神力足够强悍,所以他此刻左右两手之中握着完全不同的功法,却还能运转自如。

莲,在佛门之中有特殊的意义。

白莲,青莲,红莲,金莲,各有不同。

除以颜色划分之外,还有以莲花花瓣叶数来划分,十余瓣的莲,被称作“人华”,千余瓣的莲则已经能被称作“天华”。唐时这一手的金莲,只有百瓣,显然还没到天华之境。只是唐时毕竟是半路入门,还是个道修,能有这样惊人的表现已经很是厉害了。

是非在看到那一朵百瓣金莲的时候,眼底已经透出了几分赞赏。只是他自己起手一指,莲花从他指尖绽开,一层一层的莲瓣舒展开,十瓣,百瓣,千瓣!

重重叠叠的花瓣,各有各的形态,只瞧着他指尖这一朵金莲,便已经醉了。

“我非佛修。”

唐时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扯起了唇角一笑,却是手腕带着手指一转,金莲在旋转之中,竟然改换颜色,金、青、白、红三色交错闪过,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朵四色莲!

他唇边的冰冷笑意不曾落下,在与人对战的时候,可没有什么朋友。放水是放水,可比试,那是另一回事。

本身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唐时若不耍手段,只怕输得太难看。

他是佛修,对佛法虽然尊重,却不像是众多正经的佛修一样视之作神明圣法。

他唐时,只尊自己为神为圣!余者,皆为吾之奴仆!

眼中爆射出神光,像是这天地无数的乾坤清气都已经汇聚到他眼底,出手,一朵莲花炸开。

是非微微摇头,依旧不说话,抬手一指,千瓣天华压下,莲瓣纷飞之间,却是一瓣吞没一瓣。

飞花乱影之间,两个人的身形已经被这无数的莲瓣给掩盖,众人只能看到华光乱爆,早已经分不清人在哪里了。

甫一交手,便有这样的场面,众人忽然都觉得这一场是没有白来的。

是非跟唐时,是众人所知的朋友一样的人了,可现在相互之间动起手来,竟然是半点不留情。不,应该说,真正不留情的根本就是唐时,步步杀机!

在这一片乱光之中,忽然又一道冰冷气息,从斜剌里出来,是非堪堪抬手,正好接住唐时这本来出其不意的一招。

这样光影乱飞之中,根本看不清对方人在哪里,甚至灵识也被周围的灵气所干扰,无法准确探出对方的位置。唐时便是趁着这个机会,一指对向是非——可惜,这一招不曾得手。

不待招式变老,唐时便撤手回身,一瞬间翻身回到了那石亭飞檐之上。

还不等众人看清楚他身形,唐时便双手一交错,五指虚抓,却转瞬之间一掌推出。蓄力于虚,而掌藏须弥,端的是厚重无比。

小自在天,须弥山掌。

掌力如山,以厚重见长。

他只站在高处,便将这一掌压下,劲风拂面,只沉重无比,唐时掌中如同压着一座山岳,周围山形摇动,竟然也像是被他这一掌影响,跟着呼应起来!

山,是须弥山!

掌,是须弥山掌!

人,无情无心,唐时是也!

掌一出,便是舍我其谁;山一压,则成谁与争锋!

唐时的掌力,比之佛家的厚重,更多了几分刚猛与霸道,仿若天下人在他这一掌之下必须臣服一样。

这其中,似乎也该包括是非。

唐时掌力笼罩之下,是非僧袍乍然鼓动起来,四下里翻飞不止。

是非的脸色,少见地凝重了起来。唐时修佛的天赋,虽不如修道,可终究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袖中手掌伸出,却是一并指,无相劫指出!

起手式!

“无我无相,无虚假、无真实。”

只朝天向着唐时下压的手掌而去,掌指相交,巨力翻涌。在唐时看来,是非像是从他感知之中消失了,一时觉得那须弥山掌无可着力,可用眼看的时候,是非还是站在那里。

无相劫指,唐时也修炼过,只是不曾得了其中精髓,可是非用来却是举重若轻,如信手拈来。

若不发力,他唐时还真的变成跟是非“讨教”了。

嘴唇一抿,唐时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只当自己山岳一样厚重,再次将手掌狠狠下压。

他眼底冒出几分凶厉之气来,是非抬眼便见了他这样的表情,眉头一皱,已然是有些心生不满。

是非不喜欢唐时有这样的眼神。

无相劫指有五式,起手式后乃是第一式“一指昙花”,其后乃是“一指黄粱”“一指倾城”与“一指登天”,昙花一现,似纷华、似无情其可悲乎?而人本痴迷,几时方能拨云见天,吹醒黄粱梦?即便是倾城倾国,也不过过眼云烟。知其所以,遂有看破执迷,方能无羁绊。

无相无我无世界。

是非出指很快,唐时咬牙,须弥山掌已然力竭,却左手盖上,再次甩出一堆的佛门术法,寂灭指,澄净指……诸多指法一一使出,奈何是非乃是以一破万,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唐时无法破去是非的无相劫指,反倒在他指力之下生出几分遁入空门的心思来。

他心中自己已经中招,只恨恨一跺脚,不退反进,已经换了一招般若掌对上。

只是是非见他使出此掌法来,眉头更皱,竟然收了指法,双手一扭,将凌于半空之中倒立着出掌的唐时握住,上下一个翻转,伸手点了他周身穴道,指法迅疾却似清风拂过。

唐时没反应过来,被打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骂人,便听是非沉静的声音出来了。

“悬镜高堂,无心虚招,万象斯鉴,不简妍媸,以绝常无常之心,照常无常之圆里。”

此语出自《华严经》,世间万象都是表象,应当争取对待自己长短之处,屏蔽干扰,遂能得心灵之安定平和。

唐时伸手出去与他斗掌法,而是非手指连点之间是金光闪烁,只将他一身积聚的戾气化去。唐时冷笑:“自以为是!”

杀心忽起,唐时抬手便欲拔头上三株木心笔,只是是非在这一瞬已经直接握住了他手腕,平淡道:“心清净,身清净,世繁华而不不改心静。我佛修心,唯心而已。学佛在自心,成佛在净心。汝不学佛不成佛,然修行百道接通,外物蒙蔽心智,大道合成?亦不过高楼大厦忽倾颓。”

道家做人,佛家修心。

在唐时被是非一掌推开,站在那石亭台阶上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此番,却是他自己大意了。

杀心,并未褪去,眼底依旧是冷光闪烁。

唐时牙关紧咬,脸上一白,似是还要出手,拳头紧紧握住,手指几乎要把掌心给掐出血。

只是是非迎着他如此冷厉的目光,却是一派淡然,一副平心静气,似乎,方才因见不惯唐时那戾气满身模样而出手相制的不是他一样。

唐时的手指,终于还是缓缓地松开了,他只隐约觉得嘴里冒出几分血腥气,却被他给藏下了。

四周一片静寂,无人言语,也或许是无法言语。

站在台阶上的唐时,腰间诗碑所制的坠链还在轻轻晃动,唐时却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非双臂微微展开,又归拢,白僧衣上,宽大袖袍随着摆动,因为方才短暂斗法而略带一些褶皱的衣袖,只在这转眼之间回复到严谨整齐模样。

他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垂眼同时,平静似水,双手合十,却道:“阿弥陀佛,承让。”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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