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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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自在天警钟敲响,可是非没有办法立刻回去。

大荒的传送阵只在大荒之中走,并且每一个扇区之间的关系很难说。外荒的十二阁,相互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每一面藏阁扇,都是一个完全不相同的体系。

之前他与冬闲大士说话的结果,不甚理想。

尽管知道对方的条件苛刻,可却没有办法拒绝——现在的是非,还没到那个时候。

大荒十二阁,有十二天阁印,这是冬闲大士给是非设置的一道关卡。

他若能完成,那是非便能直接在十二扇之外,划出第十三扇来,便成他小自在天一阁。

当初在大陆实力可与整个道门比肩的佛门,如今竟然连求这一阁都不能够。

是非微觉讽刺,可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利于自己的修行,他压了,又心甘情愿地忍了这样的不公平和虚伪。

善恶到头终有报,该来的迟早要来,他何必急于一时?

是非离开大荒之后,便欲直接往道阁去,毕竟那小梵宗的泓觉与他还有几分谋算在里面。

可是还不等他走到地方,也还没将自己在大荒之中遇到的事情和得到的消息传回小自在天,那边竟然就已经先撞了钟。这哪里是什么警钟,分明是丧钟。

在听到那钟声的时候,是非只颤抖了一下,便平静极了。

他知道回小自在天等待着他的是什么,那些曾经在殿内见到的场景,一个安宁祥和的小自在天,内力藏着的是无尽的伤怀。

人人都道小自在天三重在上,便是连唐时都曾经讽刺过他们佛门说一套做一套,可多少人知道,若没那三重天,浩劫便该降临了。

背负着旁人的不理解,他们——还要踽踽独行。

钟声来时,他方到内荒与道阁扇交界的地方,只那样抬头一望,群山寥廓,雁影梳稀。远远似乎能瞧见那隔断了大荒和小荒的高山雪顶。含翠的群岭,起起伏伏,却只能隐约地瞧见——似乎真有那样一抹小自在天的影子。

其实他是看不见那影子的,只不过因为——那影子,在他心上。

是他心底的净土,即便落满尘埃,他也从不后悔,用自己干净的袖袍将之擦拭干净。

双手那么一合十,便朝着东面小自在天所在的方向一拜。

他心里的虔诚与追忆,却在这一拜之后通通藏起来。

人有命数,天有劫数。

命与劫,向来躲不过,可人既然身为人,总要抗上那么一回,不管这所谓的抗和争,是命运本身的安排,还是他们已经脱出命迹。

总要去试试的。

天地灵修,皆为逆修。

是非唇角微微弯起来,却似乎又忘记了这钟声。

他往前行,只一路往东。正东西方向,正好在剑阁和道阁的交界线上,他在这里遇到了尹吹雪。

尹吹雪坐在那小河边,脚边放着当初唐时很垂涎的那把吹雪剑。是非还记得,因为这一把剑,唐时记恨了他很久。唐时虽不明说,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而今在此时此地遇到故人,是是非怎么也没想到的。

尹吹雪的修为飙升很快,比这更快的是他的攻击力。

只不过更没想到的是尹吹雪,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是非。他怔然了一下,才奇怪地笑了一声:“是非大师,你来大荒,当真不是找死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是非只远远地向着东面望一眼:“固知,亦往,君如是。”

“文绉绉的和尚……”惜字如金,也不是,他平常说话不是这样。

尹吹雪心底猜测大约是因为东海小自在天的事情,让他不大想说话。

是非说尹吹雪跟他一样,尹吹雪却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道:“一会子我便要去挑战剑阁第一层的层主了,不过难得还能遇到大师你。六十甲子之前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那些个佛也好,道也罢,妖也好,魔也罢,通通与我不相干的。我是尹吹雪,却不是那多年之前的尹吹雪了。再活一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大师,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知道我是个什么意思。”

是非当然知道,当初他能直接把唐时喜欢的这一把剑,直接给尹吹雪,自然便是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身份了的。

只是现在尹吹雪说的这番话,多少带了些沧桑的感觉。

尹吹雪又道:“当初是道修违背其道,可你看到了——所谓的天谴并没有降临。那些逃出去的人,依旧活得好好的。你们佛门的人心软,最后看到那些人出去了,竟然还主动开了封印让他们上来。可你可知道——那映月井下,多半是你小自在天修士的森森白骨!”

是非说不出话,那些事情是他没有经历的。尹吹雪也不是在对着他说这些尖锐的话,而是在对着他背后,整个小子自在天说。

作为当初那件事的亲身参与者,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些事情的血腥与残酷。

大家都是订立了盟誓进去的,可原本修道之人重视誓言,这些人违反誓言出来,却不曾得到任何的惩——所以尹吹雪说,天谴已死!

是非只将自己的手掌抬起来,那一枚灰色的印记,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消弭而浅淡了。

的确有能够抵消天谴的法术,可是非并没有修炼。之前唐时给了他那残简,他亦不过收着。

之前还在奇怪,为何没了天谴苦痛,让他几乎要忘掉自己手上还有这印记。没想到,现在尹吹雪便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时灵时不灵的天谴?

是非唇一抿,只有一条沉默的线。

原来,竟然早就是这样的原因了吗?

那些背弃了盟约的道修,上来之后,面临的便是佛修加在外层的封印。

佛修自不会杀人,也不会说他们什么,见到他们上来,依旧打开封印,可一上去,情况便改变了。下面肯定是出了变故,所以他们才会上来的。

小自在天的僧人们对鲜血的气息比旁人更**些,一下便察觉出这些人身上的血腥气,屠戮之后的煞气凝结在他们的身上,竟然隐约之间有一场冲天的怨气。

无数僧人为之痛惜,甚至对这出来的道修们产生一种憎恶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不该是出家人所有,那时候事情还是枯叶禅师主持,只将所有小自在天僧人拦下来,要他们别激动。

大荒道门之中的人,出来保这些从下面上来的修士。

这些上来的人,只说下面出现了变故,可是什么变故也不肯说。

可僧人们怎么会想不到?

血腥气从哪里来?杀戮从哪里来?映月井下,除了进去的那些人,哪里还有别的人?

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自相残杀——小自在天无数的僧人,便成为了这一场屠杀的牺牲品。

兴许不是全部都出事了,毕竟还要留下人来解决井下的事,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僧人们在上面念了几天几夜的往生咒,便全面撤出了灵枢大陆,从此不远踏足此地一步。

尹吹雪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只因为他便是那往生咒的受益者。

作为少数几个从道修阵营之中倒戈向佛修的道修,尹吹雪心里是干净的,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这天地,同时他还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不想死——往生咒起,便给他了机会。

他将自己的神魂从躯壳之中抽离,一点一点地分散开,化作无数的光点和微尘,在往生咒起的时候,便能在灵魂之力大涨的时候,往岩壁里钻,而后散落到整个东山各处。

他的灵魂被切割成无数无数的微尘,蔓延得太远,千百年也不曾重新凝聚回来。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六十甲子的时间——六十甲子之前,他是一名大能修士,可六十甲子之后,他要重头开始。

那样的重头再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当初跟他一样在那甬道之中的人,恐怕都死了。

可那从甬道之中逃出来的人,此刻已经是整个灵枢大陆数一数二的人物,尹吹雪如何能不恨?他不甘极了——即便行事偏激,可他心底始终还有最后一根道义的准绳。杀人不是罪,滥杀也不是罪,他就是古怪,违背盟约者,最该遭到唾弃。

“——所以我说,冬闲这样的人,不配登仙门。”

尹吹雪忽然大笑了一声,便将那吹雪剑捡起来,剑尖之上凝着亘古的冰雪,刚刚是出鞘放在地上的,现在剑还鞘,倒多几分内敛的感觉了。

怕是现在没几个人能想起,今日的冬闲大士,不过是往日那么多人之中贪生怕死的其中之一!

他尹吹雪看不起他,不仅是因为当年冬闲在他眼底不过是个小修士,更因为他的背信弃义贪生怕死。

怕死不是坏事,谁能说自己不怕死?可怕的是因为这样窝囊的原因逃了。

尹吹雪是死过一次的人,看事情却比往日更透彻了。

“你们小自在天,哪一天若有唐时那牲口的狠辣,灵枢大陆也没那么多的事儿了。”

在这种时候,似乎不该对是非说这么多的风凉话,他转身便走了。

“当初小自在天对我亦有恩情,我听闻建阁需要十二天阁印,若你需要帮忙,大可开口。凭你一人之力,十二年之内,如何能凑齐?为我——给慧定禅师,上柱香吧。”

是非只站在原地,看着尹吹雪的背影。

有的人,明明看着小人,心底装着的却是大义。

当初的是是非非,留到今日,哪里还能论述得清楚?

是非继续往前行去,忽然又觉得这样的路不是太孤独了。

他恍惚之间有些明白,为什么小自在天的高僧们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大抵是因为多少还是有志同道合者的吧?

只是才往前走了不久,是非忽然皱眉,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北边是剑阁,南边是道阁。

——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非忽然走了回头路。

天地荒莽之间,风声呜咽,忽然变冷了起来。

是非抬眼,只见这群山都是冷绿色,不见什么温度。

——唐时的面前,也有这样一个是非。

他已经看了对方很久了。

从来没有这样理智过的时候,看着是非,心底生不出任何旁的感情来。

他得以完全冷静下来,分析是非这个人。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不过是他心魔。

可唐时并不觉得心魔有什么要紧处。

是非,从小被慧定禅师领回了小自在天,从挑水的小沙弥,到三重天的大弟子,未尝不是一种传奇。

这样的经历,即便是放到道门之中,也会让人惊叹。可在小自在天,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因为鲜少有人去关注,佛门清净寡淡,即便佩服是非也不会表现得太过。

这和尚一直生活在一种相当安定的环境之中,他甚至大抵能知道,他所知的太多事情都是从书上知道的。兴许还有他师尊的告知,可当初他在天海山遇到是非的时候,他便不是那初入灵枢大陆的模样,看上去倒比一些久经世事的人更加沉稳镇定。

师门之恩,救人之任,济世之责——其实都是负累。

唐时这样的门外汉,有一个特别奇怪的认知:佛本无情。

不同的佛教有不同的分支,是非在小自在天不知道是哪个流派,又或者……兼而有之?

他所学太杂……

分析了一大堆,最后还是没用。

唐时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注视了他许久。

“他”。

假的是非。

或者说他心底的是非。五

无论她怎么想象,是非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姿势。

不曾改变过,老僧入定一般。

这也许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代表他从不动摇吗?

他伸出手去,点在是非的眉心,轻轻一用力,这影子便消失了。

其实解决心魔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用绝对理智的心,来分析你所面对的,再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便可以了。

不可能的事情,放下;对自己无益的事情,放下;不该靠近的人,也放下。

所以他放下是非,而是非是不是能放下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既然拿不起,心里放不放得下,并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是非要去死,他看着便好了。

这念头刚刚闪过,他竟然觉得有些难受起来。

真该让自己那三观继续歪下去,认识的人多了,这些人也逐渐地有趣儿起来。唐时觉得原本的自己不是这样的,一开始的他很奇怪……

话说回来,他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站在水池里,他感觉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充盈饱满。

只这样抬头一望,目光便像是能穿透重重阻隔,达到寥廓的天际一般。

他身体之中,便藏着那一片汪洋大海。

他是自己,也是那蝼蚁;他是船,是帆,也是风。

他是岛上,无数无数的诗碑,他是那堆砌起来的碑林,他是刻在上面的每一个字,是组成那些字的每一笔划,也是那深浅浓淡的墨迹……

只将那眼一闭,他整个人便像是重新回到了那海上。

他的身影,缓缓地从天际坠落,将双臂张开,海风吹拂着他的袖袍。

这一片浩瀚的大海,这一座海中惊绝的孤岛。

脚下是无尽的碑林,周围低,中间高,像是一座高山,而他已经在高山之巅。

出窍期,原来是这样一个全新的境界。

不仅是诗,而且刻诗成碑,于是成那万古流传的诗碑,成就那永不腐朽的篇章。

手指微微蜷缩,又向上摊开来,缓缓地握紧。

这里,是属于唐时的世界。

新的世界,已经建立。

对尹吹雪来说,新的一生,却已经要结束。

吹雪剑,断。

前面那模糊的影子,只将断剑的剑尖,送入他身体——尹吹雪竟然从不知道,他的剑原来有这么冷。

剑由吹雪成,剑尖凝聚吹雪之粹,未料这样一剑,送他尹吹雪西去。

倒下,烟尘弥漫。

鲜血染红了他白衣,他看那人眼神冰冰冷冷的,却看不清那一张脸。

登仙门,永不可能是你。

尹吹雪忽然笑了一声,可鲜血同时从他口中涌出。

远处那穿着月白色僧袍的和尚,已经要来了。

那人对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已今非昔比,杀你,无可奈何。

而后他在是非赶到之前消失了。

尹吹雪只觉得嘲讽极了,辛苦一阵,终究斗不过这命!

他握紧了吹雪剑那断剑的剑柄,只吃力而缓慢地递出去,递给是非。已然说不出话,却也无话可说。

这和尚,总该知道他要说什么的。

把这剑,给了唐时吧。

那牲口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