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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姜,妖族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不能插手。”
“总有那么一些人自以为是,当真以为我不敢出手吗?”
殷姜几乎已经到了盛怒的边缘,她从折难盒之中脱出的时候,便受到了鹰族的攻击,他们根本不想自己脱出困境,因为只要自己回到猫族,整个天隼浮岛的势力便要发生变更——不过,也许更重要的是,殷姜是个主和派。
作为不喜欢战争的猫族,殷姜是猫族的老祖,千百年前便反对战争,甚至天隼浮岛跟小自在天之中的和谐局面,很大的一部分便是仰仗了殷姜和枯叶禅师的努力。双方之间曾经有过约定,可那只是口头上的,凭借着天隼浮岛和小自在天的修士对誓约的遵守。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誓约的力量逐渐地被消磨,在殷姜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众人怕是已经要忘记了……当初战争带来的那些伤害了……
在整个妖族的最高议事厅里,殷姜忽然觉出了几分无奈,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四大妖族已经有了决定,她在这里说话,不过是枉做小人。
鹰王坐在鹏王的旁边,表情冷漠,这男人穿着一身的黑,表情阴郁到了极点。
“殷姜……之前的事情,是我们考虑不周到——”
“只是你们考虑不周到那么简单吗?”殷姜“哈”地冷笑了一声,眼神犀利,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些人,从座位上起来,“当真要逼我出手吗?”
殷姜曾经对唐时说话,她是大乘期的妖修,即便是从折难盒之中出来的时候修为受到了一定的损害,还不能够恢复原样,可即便如此,至少也有渡劫期的可怕攻击力,天隼浮岛之中没有留下几个高阶的妖修,更多的妖修都已经直接去了大荒阁——殷姜在这里,便是整个妖族之中修为最高的。
只不过她还没有蠢到随意对某个妖修动手的地步——大荒之中的修士,一个念头便是天远地远,若是大乘期的修士,只需要不到半刻的时间便能够横越大6,实力可以说是极其强悍的。另外,殷姜毕竟也是妖族,对自己的同族人终究还是有亲切感的。
这是一种容忍,只要他们还没有触犯自己的底线,便能够忍受。
对于小自在天,现在的殷姜其实并没有以前的那种想法了……
毕竟枯叶禅师已经……
她回来之后听到的这个消息,兴许是最让她伤感的吧?
殷姜心里有几分苦涩,却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看向鹰王,道:“鹰族好歹也是天隼浮岛之中的大族,却对同为妖修的我出手……吾之尊严不可犯,巫裴,你该当何罪?”
天隼浮岛这个议事厅,便是在天妖幻境之中的,现在整个天妖幻境之中的妖怪也没办法与殷姜抗衡。更何况这小小的鹰族?
整个妖族的四大族乃是孔雀、鹏、虎、豹,鹰族只能屈居二流,却因为与猫族有世仇,所以在得知殷姜要回来的消息之后,惊竟然悄悄地派人来杀她……
鹰王巫裴,表情依旧阴郁,他森然地冷笑了一声,只道:“我派出去的人,你不都杀完了吗?还要我做什么?”
“你若自废修为,我便饶过你整个鹰族。”
殷姜的声音很冷,说出来的话却让整个议事厅都安静了。
妖族的寿命很长,可是在这许多年当中,三千多年,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或者说新生的妖族太多。三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许许多多的妖族修炼到合适的境界,然后去大荒,所以此刻,许许多多的人并不知道……殷姜到底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
她是殷姜,猫族的老祖级别的人物,并非因为由她诞生了整个猫族,而是因为她已经是整个猫族之中的最高级的形态了——九命猫妖。
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名大乘期修士的怒火,到底是怎样的。
鹰王是怎样的人?
怎么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便自废修为?修炼多年,学会的绝对不是屈从,所以他冷笑了一声,然而这声冷笑还没有落地,殷姜那一张绝美的脸便已经在他的眼前放大了。
“殷——”
“咔嚓。”
只这样轻轻的一声响,殷姜微微一扬自己的下巴,笑得有些暧昧。
众妖顿觉毛骨悚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鹰王的脖子被拗断了。
只是鹰王毕竟是元婴期的修士,他惊恐地从自己的躯壳之中逃出来,化作一团光便要逃跑。
他的元婴,已经化作了人形,只有人的拳头大小,乃是一只小人,从自己身体的头顶钻出来之后,便直接往自己身边那鹏王的身边跑:“鹏王救我——”
鹏,大鹏也,据说一展翅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本体极大,只不过这个时候的鹏王乃是人形的,穿着一身暗金色的衣服,极其霸气的坐在那里,透出一种王者的味道。
这一代的鹏王,名为蔺天,乃是心机深沉的人物,他一把抓住了向着自己避过来的鹰王的元婴,看向了殷姜:“得饶人处且饶人,殷姜老祖,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
“什么时候我们妖族的人跟小自在天那班秃驴一样,婆婆妈妈的?”殷姜一声冷笑,便是双手成爪,要动手干点什么了。
然而下一刻,糖众人都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鹏王叹了口气,手中爆出一团金光,那鹰王巫裴的元婴,便忽然之间发出一种被烧焦一般的“滋滋”声,转瞬之间便已经成为了一团青烟,消失在了蔺天的手中。
殷姜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整个议事厅中,忽然就安静了,鹰族的供奉地之中,鹰族的妖修们只听到了碎裂的声音,推开门一看,便见到自家族长的命牌已经碎裂。
“鹏王真是好手段。”
殷姜没忍住,击掌三声,笑了起来。
鹏王只道:“得罪了您,是巫裴不懂事,回头我们让鹰族重新选个鹰王出来,接受传承,只是攻打小自在天这件事,实在不能停,所以还望殷姜老祖见谅了。”
“……”殷姜沉默了片刻,最终道,“既然你们要自讨苦吃,我也不阻拦,只是最后千万不要找我出手。”
鹏王是个聪明人,知道殷姜睚眦必报,根本不会容忍鹰王继续活下去,所以才直接自己出手解决了鹰王,这样好歹还能保住面子。
妖族四大族,最厉害的便是鹏族,只不过鹏族血脉珍贵,人数很少,不像是飞禽之中的孔雀,从普通的等级到最高的等级都有,鹏族一出便是上三阶,一旦出现鹏族,必定会成为大能的修士,所以鹏族的人数虽然少,可是实力却可以说是整个妖族最厉害的。
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大乘期的殷姜之后,事情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鹏王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导者,他不希望自己的计划这样夭折,所以首先需要解决的便是殷姜的问题。
枯叶禅师已经离世,殷姜应该不会很执着。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殷姜转身,看着那鹰王已经化作了本体的尸体,一把火甩出去,便将尸体烧了个干净,留下了一颗黑色的珠子,她一把握住了,哼了一声,笑道:“回头让鹰族的来找我,若是还想要这传承之珠的话。”
妖族之所以强大,传承之珠起了很大的作用。
所谓传承,便是记忆、力量等等的延续。
有强大的妖族前辈,为自己一族制作了传承之珠,有了这种东西,便相当于有了小自在天的灌顶**——每一任族长,在从老族长那里接受传族长之位的时候,便要同时接受传承之珠。在对传承之珠滴血认主的时候,便能够同时获得传承之珠里面赋予每个继承者的独特功法和实力,几乎能够硬生生地拔高一名妖修的修为,在融合着传承之珠进行修炼的时候,能够更好地融入天地,修炼速度更是远超一般的妖修。
并且更为逆天的是,有了传承之珠,在渡劫的时候会有强大的保护,渡劫的危险性会大大地降低。
但凡是拥有传承之珠的各妖族族长,少有渡劫失败的。
在仙佛妖魔四修之中,渡劫成功率最高的乃是佛修,他们几乎不存在渡劫的这种说法,其次便是妖修,之后才是道修,相比起来,魔修的渡劫成功率最低,在整个枢隐星的实力也是最差的。
现在殷姜拿走了鹰族的传承之珠,无疑是一种示威,也是一种惩戒。
只议事厅这一回,众人便已经知道了这女人的强势,整个妖族的格局,其实从现在开始便已经在改变了。
只是鹏王一点也不介意,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轻轻地微笑了一声,看向一直端坐在一旁,动也没动过一下的美丽女人:“孔翎,现在最大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孔翎乃是孔雀一族的王,这是一个妖艳的女人,穿着七彩百褶裙,嘴唇红艳,有一种撩人的气息,此刻听了蔺天的话,便一笑:“如果虎王和豹王都没有意见的话,我也不会有意见。天隼浮岛的地盘,总是应该扩大一些了的……”
“哈哈哈……好!”
议事厅之中,众妖都笑出了声来。
已经走到了山下的殷姜,只是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开始亮了,这一个晚上,似乎一点也不安静……
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远远地看向了南面,小自在天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殷姜一直走到了天隼浮岛的最边缘,而后弹指打出一个法诀,便向着这无边的东海。
“海妖,出来。”
也不知道她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反正这大海上见不到一个人。
过了很久,才见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从海面下缓缓地浮现出来,整个海水的颜色,似乎忽然就变暗了。
“殷姜……”
殷姜表情平静,问道:“他可有东西留给我?”
那巨大的阴影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沉了下去。
殷姜忽然之间跪倒在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风,如此凄冷。
唐时用手指拨了拨那灯盏之上的一点灯火,唇边挂上了一抹浅笑,他还是顶着小和尚的身体,只不过心里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知道了夺舍的方法之后,一切便已经不足为虑了。
好歹他筑基后期的修为,也有自保之力。
最近修炼《心经》的速度,似乎格外地快,唐时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解释为小自在天本来就是佛家的圣地,所以修炼起来便有一种事半功倍的感觉。
他识海之中的灰色珠子已经像是一枚珍珠一样圆润了,甚至现在唐时能够感觉得出来,那灰色的物质似乎已经变成了壳,里面包裹着什么东西,便这样携带着转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能够突破……
那种随时随地都可能突破的自信,让唐时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
走出去的时候,那风迎面而来,带着海上的雾气,带着一种潮湿的感觉。
唐时微微地一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便转过身,往戒律院的位置走去。
当初在上小自在天的时候,他便被告知,这是一个晦气的地方,可是众人都在往这边走,也不止是唐时一个人。
圆通跟圆机正好看到他,却总觉得这时度小和尚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圆通没有想太多,走过去便喊唐时,“小时度,这边走。”
唐时看过去的时候,圆通、圆机跟定慧、定能站在一起,不少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唐时走过去,双手合十,心里所有的想法,随着这个动作沉淀下来,他的声音说不出地轻缓,甚至已经带着一种十分自然的佛家的慈悲感:“圆通师兄,圆机师兄。”
“阿弥陀佛,此刻众人已经赶往戒律堂,我们一起去吧。”
圆通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忧郁。
唐时有些好奇:“圆通师兄有何烦恼?”
圆通摇摇头不说话,圆机很懂得圆通,道:“大约是听说是非要受罚,所以……有些伤感吧?”
“我当初是真的很崇拜是非师兄的,从下面寺庙的一个挑水弟子,走到如今的这一步,怎么可能没有精深的佛法?当初听着是非师兄讲道,谁不想自己日后成为另外一个是非?我们从心里景仰他,却不想看到他走到如今的地步。”
圆通之前还没什么感觉的,可是说出来之后反而更加难受了,眼看着已经到了戒律院的外面,他竟然蹲下来哭起来。
这胖子蹲在地上,活像是个大圆球,背部耸动着,还发出夸张的哭声,“为什么是非师兄会犯错啊……怎么可能……”
“……”唐时忽然有些无言,心里那种荒诞的感觉又起来了。
其实圆通的感觉,未尝不是唐时的感觉。
当初在小荒十八境与是非并肩作战的时候,虽然对这个和尚也有防备,可是他能够给人一种相当可信的感觉,平白就能够让人觉——后背是可以交给这个人的,即便是暂时。
可是现在说是非要受罚,原因还暂时不明确,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别人还好,唐时是知道是非的一些秘密的,比如那一日在藏经阁所见。
是非在小荒十八境之中就已经境界跌落,所以说,如果是有了心魔,那便是在小荒十八境就有了,是什么心魔如此厉害,竟然让是非困囿其中这么多年?
唐时的疑惑,注定是不能得到解答的,他跟着圆机,将圆通拉了起来,便见到这和尚涕泗横流,哭得情难自已。
圆机叹了口气,“尽皆虚妄,尽皆虚妄……”
众人来到了戒律堂外面,走进去之后便踏进了一座阵法之中,是非受罚乃是在二重天的戒律院。
他们直接从一重天的戒律院之中的阵法,传送到了二重天。
戒律院与戒律院之间没有任何的差别,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不是有那种被传送的感觉,唐时是绝对不会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到了二重天的。
只是现在的场景,有些让唐时觉得不舒服。
所有人都知道,是非是整个小自在天有史以来最天赋惊人的一个。
他精通佛法,玉面佛心,待人待己都很是宽厚。
他甚至是武僧院出来的,执掌过罗汉堂和般若堂,自身有相当出众的武学修为,而且他的修为精进相当快。慧定禅师曾经说他的修为精进得太快,怕他落下了佛法修炼,所以教了他禁锢之法,将自己的修炼速度压制在一定范围内,这样便能够巩固好对佛法的研习,否则这三重天之中,修为比是非高的僧人多了去了,是不会轮到是非当这个首席大弟子的。
谁也不知道,如果没有压制修为的前进速度,现在的是非应当是怎样的修为。
只可惜……现在的是非,只是筑基后期,甚至已经失去了三重天大弟子的资格了。
世事难料,在他一步步从小自在天的最底层,向着一重天、向着二重天,乃至于三重天走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吧?是非想不到,别的人也想不到。
慧定禅师也不知道,一趟小荒十八境之行,竟然会折损了一个印相,连是非也陷入了一种怪局。
小荒十八境,是是非的灾难吧?
当初收他为座下弟子的时候,慧定禅师觉得他原本“是非”这个法号,很有一种辩证的味道,于是问他“何为是非”。
他说,我心所是为是,我心所非为非;佛心所向为是,佛心所逆为非。是者非,非者是,是非一体,非是者非,是非者是,
那个时候,整个三重天,谁人不为这样具有禅机的话语而震惊呢?
彼时的是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武僧院弟子而已。
殿中的慧定禅师,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将目光从眼前已经快要燃尽的香上移开了,而后落在了盘坐在佛前的是非的身上。
这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让他最伤感的弟子。
这一炷香燃尽,是非的受罚便要开始。
该来的人已经来了,想来的人也都来了。
慧定禅师闭上眼,让自己的心保持在一种古井不波的状态。
此刻的慧定禅师其实一点也不平静,相反,整个殿上最平静的人是是非。
他似乎已经早就知道如今的结局。
盘坐在殿上的蒲团上,周围是黑色的光亮水磨石,反射着一种冰冷的气息,是非脊背挺直,却微微地垂着头,眼睛微闭,单手竖着,另一手却拿着那一串外面有着镂空花纹的手珠缓缓地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乃是在吟诵经文,速度很慢,可是众人依旧不知道他念诵的是什么。
从唐时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停止的背影,还有那脖子上的挂珠后面一点点的暗色的穗子。
佛教之中的珠子,都分得很清楚,脖子上的挂珠,腕上的佩珠,手上拿的是持珠,唐时自己也有一串持珠,那是他身份的证明。
最后一点香灰,忽然坠落到了炉中,唐时只听到慧定禅师叹息一般的声音:“是非,何不了悟?”
是非只是将头埋下去,彻底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平静极了,一句话也不说,整个戒律堂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唐时看着他那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奇怪地难受,可是心里却开了嘲讽,只觉得这是非是个傻子,了悟不了悟,都是嘴上说出来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学生犯错了让写检讨书一样,有几个是真心悔悟的?
大多数人都是直接写下了违心的检讨书,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可是是非却太实诚。
这便是唐时觉得他傻的原因了——这人怕是只要说上一句弟子知错,便能够逃过所有的惩罚,看慧定禅师那模样,似乎一点也不想惩罚他的。
可是是非却……
这人是真傻。
唐时暗自摇头,抿紧了自己的嘴唇,便感觉到了自己跟是非的不同。
他觉得他傻,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非是那等随口胡言敷衍的奸猾之辈,便不是他所认识的是非了。
现在唐时的感觉反倒是复杂了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敬佩,竟然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不说话了。
“你八岁入佛门,修行已有十又五六,从武僧院到戒律堂,到般若堂,再到罗汉堂,最后成为三重天的大弟子,我佛慈悲,诸人对你给予厚望。”
慧定禅师的声音很沉,似乎只有放慢了语速,才能压抑住自己的痛心。
“数年之前,灵枢大6东山小荒境之行,派了你前去,入小荒十八境,并且调查神元上师渡劫失败一事之中暗藏的阴谋,你回来却修为倒退,甚至已经破戒,至今执迷不悟……诸位上师点化于你,你却依旧一意孤行,受心魔的引诱……半月之前,曾与上师商议,放你从思过崖出来,却不想……你依旧……依旧……”
是非拨动手中那一串念珠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的眉头轻轻皱起来,却因为紧抿的嘴唇显出了几分痛苦之色,似乎也因为这些错误而自责,只是始终不说话。
“是非,我且再问你一遍,悟,还是不悟?”慧定禅师似乎已经下了决断。
所有人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是非说出不好的话来,惩罚便是已经定了的。
戒律院负责的便是惩戒犯戒的僧人,是非曾经带领他们的人,是曾经佛法最精深,也从来没有受过天隼浮岛那一帮妖修引诱的人,说是非破戒,他们都有些不愿意相信。
然而是非缓缓地睁开眼,眼珠是乌黑的,平静似黑夜,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沙哑:“弟子……悟不到……”
慧定禅师几乎掐断手中的一串佛珠,那手掌高高地举起来,怒意陡生,便要这样一掌落到是非的头上,他大喝道:“孽障,你还不看破吗?!”
是非没有任何躲闪的迹象,他只是轻轻地一弯唇,停止了拨动手中的念珠,道:“看不破。”
看不破,终究还是看不破!
是非心里回环着他的声音,在迷局之中一遍一遍游走,可是每当他要走出去,告诉自己,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看破了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在他的背后唤他的名字,那种模模糊糊带着沙哑的声音:“是非……是非……”
看不破……也悟不到……
他若是看破了,今日不必在这殿上接受破戒的惩罚;他若是悟到了,又哪里好困囿在自己的危局之中?
星火一样的东西,沾上了便再也戒不掉。
他的佛心一向坚定,却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那人的身影便是烙印在他心上的,只可惜……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意。
心魔相缠,无非是在他佛心最脆弱的时候钻进来的。
若不是他舍身,便是别人殒身,一切原本无可厚非——他救人,是破戒,可从未违了佛祖的训诫。
他是救人——
他日有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他救那人,也是舍身相度,本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不该受罚,罚的也不该是他这救人之心。
是非错,错在妄念。
在度人之时,却让自己陷入了深渊。他那古井无波的心,不该因为这样的事颤动……
为何不杀心魔?因为……尘心。
红尘几度,不过虚妄;弹指一挥,尽在斜阳。
然而他从来不曾明悟。
不曾明悟。
慧定禅师似乎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声,却像是没站稳一样,退了一步,忽然朗声道:“戒律院,三重天弟子是非,破杀戒、**戒,罚破戒杖四十,执迷不悟,杖责后押于忏悔堂思过崖,面壁直至悔悟。”
他走上前去,便一指点在是非的眉心,这是禁锢了他所有的修为。
是非身上所有的佛力和修为,都被禁锢了,这个时候的是非,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即便是他出身武僧院,也不一定能够扛过这由修士执行的四十杖。
后面不少僧人在听到“**戒”的时候,都是齐齐一惊,根本没有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一时都愣在了当场。
连唐时也完全惊诧了,他看向是非,然而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曾问:小自在天的和尚都长得跟你一样好看吗?
可是如今,唐时知道了,小自在天只有一个和尚这样好看。
当时是非给了他三个字:并不是。
那时候他觉得是非也是个自恋狂,可是现在觉得……这三个字当真是微妙也精准至极。小自在天的和尚……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后面的僧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又同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又不说话了。
慧定禅师只喊了一声,似乎害怕自己后悔,断然极了:“行罚!”
后面走上来两个武僧打扮的持戒和尚,看着是非,只觉得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是非只是将外袍松开,除去了外面的袈裟,再将那白色的中衣脱下,一旁有人接了过去,他赤着上身,露出那因多年习武而略显得精壮的背部和那肩膀,是非沉沉地闭上眼,单手以合十礼的姿势竖着,另一手继续掐着手中的持珠。
一颗,两颗,三颗……
这两名行罚的僧人,便是当初在是非手下的,如今却要他们对自己尊重的师兄行罚,一时为难,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两名僧人同时沉重地道了一声:“是非师兄,得罪了。”
是非没有说话,似乎是没有听到。
那沉香木杖,高高地举起来,而后重重地落下,便见是非那**的后背颤动了一下,连着他整个上身一起。一道青色的棍痕便印在了他的背部……
一,二,三……
那声音很沉,落在唐时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地压抑。
唐时数着,这杖责对修士来说不算是什么,可是对于此刻失去了所有修为的是非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唐时动了动脚步,却不知道为什么挪到了能够看到是非侧脸的位置,便见到他的额头上已经满布着汗珠,他一脸的隐忍,每一杖都很重,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的血肉都除去。
这便是戒律院的罚,他嘴里已经有了血腥气,却兀自不肯发出任何的声音,只这样完全地忍着,一语不发。
自修行后,已经很少有这样感觉到真实的疼痛的时候了。
一杖又一杖……
还不到二十杖,便见到他脸上的汗珠已经顺着他的脖子喉结落下,划过他起伏着的胸膛,背后却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了。
唐时只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眼神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只能贴在是非身上。
是非的嘴唇开始翕动起来,上下开合,念诵着经文,似乎这样能够减少他的痛苦和罪恶。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唐时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只看着是非这赤着的上身,又有什么在他脑海之中翻涌,让他痛极。
大殿之中怒目金刚像不像是佛,反倒像是邪魔,看得唐时一阵冒冷汗。
那怒目金刚,似乎是怒视着唐时,仿佛他罪大恶极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仿佛再看到是非受刑的场面,便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唐时终于没忍住,在所有人都不忍于是非的受罚而移不开目光的时候,他一步一步,从殿中退了出去。
恍惚之间站在了二重天上,便觉得视野开阔了不少,然而他抬起头的时候,却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
天际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从远方袭来。
很多人,很多危险的气息,很多妖修。
隔着茫茫的海雾,远方的场景终于清楚了,不少在小自在天边缘镇守的僧人奔走着,过了大殿,往方丈寺走,似乎要禀告什么消息。
那消息送到戒律院的时候,这边的杖责,刚刚到了二十六。
第二十七杖只是举起来,还未落下,便有一名僧人在外面大喊道:“不好了,慧定禅师,外面妖族浩浩荡荡而来,像是要入侵!”
“敌袭!敌袭!妖族要开战!”
……
忽然之间便乱作了一团,众人再也没有心思管是非受罚的事情,纷纷冲了出去,却见外面有许许多多的妖修已经来了,从北面过来,冲开了海雾,飞禽走兽什么都来了……
无数法宝的毫光在天际闪动,便已经从海上,飞快地过来了。
冲破重重的海雾,鹏王的暗金色的身影出现在小自在天的斜上方,他那长袍带着一种粗犷的味道,便随风而舞,却仰天一声长啸,伴随着这尖声的长啸,一道巨大的虚影出现在天际!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鹏者,背若泰山,负青天,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在看到这巨大得几乎覆盖了半片天的鹏影之时,唐时的脑海之中,无可抑制地冒出那气势磅礴的一句诗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鹏影带给人的感觉,是一种震撼和压抑,让人心神为之滞涩!
似乎这大鹏翅膀一扇,整个小自在天都会被这一翅的风掀翻!
海浪涛涛,一瞬间冲上下面的海岸,于是惊涛巨浪连天而起,声震云霄!
一声厉啸,便已经撕云裂日!
蔺天双臂一收,仰面向天,那巨大的鹏影回收,却重新缩回到了他的身上。
一粒金色的圆珠在他的头顶一闪而逝,紧接着,他整个人化作了一道直线,便向着小自在天三重天撞来!
那一瞬间,所有僧人都以为,小在天倾覆在即!
然而小自在天的深厚底蕴,岂是一介妖修所能媲美?
只在他撞过来的这一瞬间,整个小自在天被一道金色的光罩笼罩,那蔺天便撞在了这光罩上面,振声激扬,声传四野!
砰——
似古钟敲响,还有颤颤的余音!
唐时身上气血,为这一声的威力而翻涌,几乎是立时便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一具身体还太过脆弱,承受不了这样大的冲击。
唐时不敢在这里换身体,却是知道这祸事已经临头了。
这暗金色长袍的男子,必定是那天隼浮岛上的鹏族了——再看他的身后,无数的妖修这个时候才跟上来,浮在半空之中。
大战在即,背后的戒律堂里,却似乎很安静。
行罚悄然停止,慧定禅师也知道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只道:“行罚暂停,是非在此思过不得出,其余人等随我出去。”
是非的背上,鲜血淋漓,痛得钻心。
慧定禅师带着人离开,是非却依旧坐在那里,在慧定禅师离开大殿之后,他缓缓地抬了头,睁开眼,看向前面那怒目金刚像。
眼底,沉沉地,一片血色。
“唐时……”
“是非,我度你……成魔可好……”
那飘渺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
是非睁着眼,便瞧见那人衣袂之上沾染着鲜血,缓缓地向着自己走过来,一脸的笑意,却带着说不出的**,那艳红的嘴唇上下开合,俯了身,便凑在他耳边说:“看不破,悟不到,不成佛,何不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