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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是真豁达,而不是假装的。他不仅没有因此而冷落王安石,反倒就势坐在他和苏洵身边,吩咐歌伎道:“捡些欢快的曲子唱起来。”又对众人道:“大家也开怀畅饮啊!”欧阳修年轻时,便是个风流种子,不仅做得一手好词,对歌伎的鉴赏能力也是数一数二,因此他所调教的家妓,一水的十二三岁,无不清音柔体、娇糯可人。正所谓‘萝莉人人爱,大叔心头好”有了这帮子小妮儿的莺歌燕舞,气氛哪能不热烈?
一片丝乐声中,欧阳修一手搭在王安石的肩头,一手拉着苏洵道:“来来,介甫,我为你介绍一位大才,这是蜀中来的苏明允,他的《权书》、《论衡》等篇,辞辩宏伟、博古通今,其才华堪比古之苏秦了。”说着呵呵一笑道:“其实何用我夸?如今的明允老弟,已是名满京城了,介甫,你肯定看过他的文章吧?”
“看过。”王安石点点头道,欧阳修和苏洵便望着他,等待他评价几句,谁知这位老兄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见两人望着自己,王安石不忍再让欧阳公尴尬,这才惜字如金道:“文笔颇有古意……”
“然后呢?”欧阳修本来就有些地包天,此刻更显得下巴要铲到地了。与文彦博、富弼、韩琦等人,对苏洵的政治才能一笑置之不同,他是很爱惜老泉之才的,十分希望多一些人来认同苏洵。
王安石摇摇头,没有然后了……
苏洵那张古板的脸,此刻显得分外难看,他是强忍着怒气。才没有拂袖而去。
“呵呵……”欧阳修也不禁暗暗怪王安石太不客气,你妹的就算不认同人家的思想。随口称赞两句会夭寿啊?他只好打圆场道:“介甫惜字如金,但是一语中的,老泉的文风,如华山苍松,古意凛然,实在是难能可贵。现如今,世道文风浮靡不堪,以怪异奇涩为能,全不知文章之精神,还恬不知耻称其为‘太学体’!若是多一些老泉这样的文章。就不信太学体能猖狂到几时!”
说着他握住两人各一只手。把它们紧紧拢在一起,情绪激昂道:“如今这文坛,正需要介甫、明允这样的学力宏博之士,来助我一臂之力,扫除妖氛。还文坛一个清明!”说着重重一顿道:“亦为真才实学之辈,清楚一条出头的大道来!”
王安石那张表情木讷的脸,终于动容了,重重点头道:“我今日来此,就是因为敬重欧阳公力排众议,改革文风!”说着端起酒杯道:“在下便破例干这一杯,惟愿欧阳公能一扫近代险怪奇涩之文风,为朝廷重振风气!”
那边苏洵也端起酒杯,激动道:“公之举。实乃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
两人皆一饮而尽,让欧阳修极是欢畅。放声大笑起来。
这二位都是真性情,平生就不知道假装,他们是真心敬佩欧阳公,真心希望他的古文运动能成功!但出发点又有不同……在苏老泉,他求取功名二十年,就倒在这见鬼的太学体面前,哪怕日后不再进科场,也愿意看到这玩意儿去见鬼,以为自己的儿子、和天下像自己这样怀才不遇之人扫清障碍,使他们出人头地。
而在王安石这边,他却是深恨太学体对当今朝廷公文之毒害。读书人写那些鬼都看不懂的东西也就罢了,但身负社稷之责的官员,也都写那种‘锼刻骈偶、淟涩难懂’的公文,好像人家一眼看懂,就显出自己没水平似的。
这就不再是文化的问题,而会严重影响到政府工作效率,甚至出现不可挽回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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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两人都极力拥戴自己,欧阳修的心里,就像一团火在烧,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向两人诉说着当年的流金岁月……
那时候,自己还风华正茂,身边有同样年轻的范仲淹、富弼、杜衍,还有杜巽、苏舜钦、王洙、梅尧臣、王益柔等一干热血澎湃、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们挥斥方遒、他们慷慨激昂,他们立志要匡扶社稷、革旧布新、为大宋的富强、为百姓的安康,也为了对得起自己这一身才学!
然而理想的鲜花还未绽放便已凋零,昔日的战友如今也只剩下梅尧臣与自己苟延残喘了。而一切的终结,竟起因于年轻才俊们的一次酒后狂言。那个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趁着酒兴,沸腾了狗血,竟写下这样的诗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这样狂悖无视人君的诗句,自然被那些政敌抓住,大做文章,最终惹得官家大怒,不仅把参加酒会的众人统统贬斥,还罢了杜衍、富弼、范仲淹、韩琦他们!
那短暂的庆历新政,就此折戟沉沙,成为一段任人唏嘘凭吊的往事。每每回想此情,欧阳修都情难自禁,他先是大骂王拱辰那些小人,阴险卑鄙。又叹息王益柔、苏舜钦这些人的年少轻狂。
“介甫,难道你是接受了他们的教训,才不饮酒的么?”欧阳修紧紧抓住王安石的手,大声道:“好啊,你比我强,比我们都强!”
“欧阳公,你醉了。”王安石低声道。
“不,我没有醉,我心里明白着呢。”欧阳修双目炽热的盯着王安石道:“韩持国说得对,你的才情不输任何人。知道我最喜欢你的什么诗么?我最喜欢你庆历六年写的那首《河北民》。”说着便高声吟诵起来道:“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老小相依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悲愁天地白日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这才是得了杜工部真谛的好诗!真诗!”欧阳修举着酒杯,高声道:“介甫,你是真人啊!当浮一大白!”说罢,他把那一杯酒饮尽,然后一歪头,撒手把酒盅摔碎,自己却响起了冲天的呼噜声……
众人不禁莞尔,笑道:“醉翁之名,果然不虚也!”
看着欧阳修被家人搀扶下去,王安石一动不动,只用炽热的目光向他致敬。自己之所以久恋地方,迟迟不愿意进入朝廷,并非在奏章上所说的,京师米贵生活不起,更非许多心思龌龊者揣测的沽名钓誉。其实原因很简单,在地方上,他能做事,能造福一方,但回到京城这个黏糊糊、泥沼潭似的官场,顿时便会束手束脚,什么也做不了。
这绝对不是妄揣,自己进京这半年的经历,便是最好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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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五月,王安石在千呼万唤中,终于赴京任群牧司判官,上任不久,他便发现群牧司的账目混乱,存在严重的漏洞,于是提请立即查账。结果遭到了群牧司上下的强烈反对。从都监韩平到下面的小吏,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想要阻止他。
然而,王安石的硬度,绝非凡人可以理解,他一人顶住了全监上下的压力,不仅没有退缩,还把所有人的差事都担起来……虽然当时全力赈灾,工作比较单一,但依然繁钜冗杂,十几二十个人都干不完。
韩平见靠人民战争打不赢,只好去文彦博那里告状,谁知道文彦博把王安石送去群牧司,就有让这根硬骨头,动一动上下沆瀣的群牧司的意思。
不过韩平是韩琦的堂弟,面子还是要给的。最后文相公不光彩的和了稀泥,双方各退一步——不全面查账,只查下辖的一个部门,如果有问题,再查别处。
最终位于河北路的广平监,成了这个倒霉蛋。经过调查,广平监在河北路的邢州、洺州、赵州,共占民田一万五千顷,养马一万三千六百匹,平均每匹马占地一百一十亩。而根据国初的档案,当时广平监只占地四千五百顷,却养马一万五千匹。平均每匹马占地仅三十亩。
是大宋朝的军马,突然变成了大胃王,食量暴涨了三倍?还是广平监的草场退化了?王安石亲自去调查发现,漳河两岸仍是草茂水丰之地。而此行,他也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原来那些养马的草场,已经变成了豪势之家的庄田,庄田日增,而草场日削,才会出现如今这种局面。
不用说,这些隐藏在马场中的庄田,都是不用纳税的。
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后,王安石把此事捅破,朝廷却只撤掉了广平监的知监,和群牧司的一名勾押官。并勒令清查侵占,但谁知都知道,查来查去,此事必将不了了之了……
而都监韩平,却调三司任盐铁副使,虽说是平调,但管天下盐铁专利,比群牧司更肥。你说让人去哪里说理去!
至于原本说好的,继续调查其它的监,也毫不意外的再无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