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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儿下一步赶去药店,抓了一副药,坐堂的大夫说,旧药不见效,那就换新方子连吃十天看看。新方子更贵,钱不够了,但他只能点头说好。
前方就是肉铺,他不想靠近,特地绕了一圈远路回家。
刚进巷子就有骂声。洪先生侧头一看,巷口的邻居抱着孩子哭得伤心,院里那一点儿家私东倒西歪,像是刚被人翻过。
难道?他心头一紧,大步往家里赶。
一路上,左邻右舍的哭声、斥骂声不绝于耳。
洪先生三步作两步赶到家,一推门就见院子里的板凳倒了,堆在墙角的成捆柴禾都不见,屋门洞开。
他奔进屋子,就见妻子跟棉被都滚在地上,屋里物件都被翻了个底儿朝天,连墙角的砖头都被撬开了——
他在里面藏了点应急的碎钱,现在也没了。
“你没事吧?”他抱着半身瘫痪的妻子到木床上,“谁敢进来抢东西?”话是这样问,他心里明透了七分。
妻子嘴唇都是白的,揪他的胳膊揪得死紧,但还是流利道:“官兵进来抢粮,还说要我们还粮食回去。我说没拿过粮,结果他们什么都抢!”
她一个不能动弹的弱女子,家里突然闯进几个大汉东翻西找,还把她掀在地上。她没吓晕过去或者号啕大哭,已经很坚强了。
洪先生嘴抿成一条直线。
是了,被斩首那三个小子先前偷走军粮后,趁夜四处分发给乡亲,以为自己是扶危济贫的侠盗。
天真!
现在他们已经被抓了、被斩了,那么被发放去镇里的军粮,就成了官兵挨家挨户抢粮的最好借口!
军粮也是你们动得的?拿来吧你!
洪先生家的粮食分作两半收藏,一半在厨房,一半在床下,现在都没了。还有,这个家里能卖上价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被官兵顺道儿搜刮走了,比如院里那捆柴禾。
有苦都没地方诉。
他心里虽堵,也要小声安慰妻子:“没事了,本来家里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他们也抢不走啥。对了,我今天拿到工钱了,这就去给你煮点粥吃。”
妻子扑哧一声笑了,是苦笑:“哪来的粥?”
洪先生说完这话,自己的脸也垮了。
米都被抢走了,哪来的粥?
喝西北风还差不多。
一股子戾气从心底升起,从前……从前意气飞扬之时,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妻子眼角有点红,但忍着不哭,反而安慰他道:“我不饿,你先歇会儿顺顺气。就算官兵不来抢,隔壁的老太婆也会来偷拿东西。”
洪先生看她面黄肌瘦,兀自强颜欢笑,不由得心里一酸。从前他可是下定决心要给她好日子过的。
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享过几天清福。
洪先生先喂她喝了点水,正寻思去外头弄点吃的回来,咣啷一声,半掩的院门被人粗暴甩开,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刚用棉被把妻子裹好,他就见外头走进来三个差役,对着他上上下下一阵打量:“你是洪承略?”
洪承略缓缓站起:“三位差爷有什么事?”
前方差役对两个同事偏了偏头:“带走!”
两人抓着手里的锁链哗啦一抖,就要上前锁人。洪妻大惊失色,洪承略摆手:“慢着,先说清楚我犯了什么法!”
“上头刚查出来,你的入籍检引是伪造的!”差役冷笑,“现在什么时候不用我多说罢?识相点跟我们走,能少吃些苦头!”
大鸢禁止平民自由流动,想去其他地方入籍居住,就需要原籍地出具文书来证明同意,称作“检引”。眼下大战已在北部打响,夏州成为战区,州府下令严查细作探子,首先就要从帐簿下手。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洪承略的检引被查假,那下场还有得好?
以他对当地官府尿性的了解,自己要是真被锁走,那么打入班房、做苦役还算是轻松处罚。最可能的,是被抓壮丁投军。
前几天白鹿镇上才张贴州府的募兵令,每乡要出五百兵员去往敦裕,充作州军统一操练。
告令上给出的薪饷还挺高,洪承略当时有点心动,但一想妻子卧病在床缺人照顾,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更何况浩田乡官说话不算话的例子还少么?薪饷发下来,有多少能真正落到军户家属手中?
可他现在若是被差役锁走,很可能直接被发配充军,一个大子儿都拿不着。
洪承略面无表情:“我妻长年卧病,离不了人的。几位差爷行行好,就当没抓着我。”
嘿,嘿嘿,虎落平阳。他活动活动右手,发出咯啦几声。
三名差役中,有一人望着眼前的家徒四壁面露不忍,另外两人却无动于衷:“这年头,谁家没有难言之隐?走,别磨迹!”
锁链一响,往洪承略颈上套来。
差役常年用它拿人,就和牧民套马一样熟练,只那么一套、一锁,嫌犯很难挣脱。
可是洪承略一伸手,也不知怎地就抓住锁链,往回一扯。
差役站不住脚,连人带锁链被扯过来,对方轻松得像抓只鸡。他尚不及反应,洪承略五指如鹰爪,往他脖子上轻轻一按。
卡察,喉结碎了。
另一名差役下意识拔刀,正要呼喊,洪承略甩出锁链,一把将他套近。这时再想求救可晚了,锁链在他颈上越勒越紧,颈椎越来越痛……
喀一声轻响,颈椎骨断了。
最后一名站在原地的差役看得呆住,要知道他们腰悬官牌,有元力加持,普通壮汉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可眼前这个又瘦又高的男人……
直到洪承略目光扫来,他才醒悟,转身外逃。
洪承略微一犹豫,不想对付他。
然而这名差役才刚逃进院子,忽然又倒飞回来,手舞足蹈中砰一声直接砸在床脚边,脑袋开花。
从头到尾也是一声都没叫唤。
看着红白之物溢流满地,洪承略皱起眉头,后退两步挡住屋门。
外头忽然有人轻敲院门:“洪先生在家吗?”
院门是敞开的,这人在这个时候敲门,既礼貌又诡异。
“哪位?”洪先生走出去一看,来者四十多岁,圆脸圆鼻,看着一副和气生财的样貌,身后还背着包袱,看起来像行脚商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把官差扔回来直接掼死了。
他反手关上门,向洪承略行了一礼才肃容道:“小人名叫伍青,受另一位洪大人临终前的托咐,将遗物交代给您!”
洪承略眯起了眼:“另一位……洪大人?”
“他是您亲兄弟,但名号是忌讳,我就不提了,这是他转交给您的东西。”伍青取下身后包袱,双手奉上。
洪承略打开包裕,见里面东西不多,仅一只薄皮匣子、一打符箓、一把折扇、一封火漆缄口的书信。
符箓上的画符很眼熟,的确出自兄长之手。
他先打开匣子,里面是折叠好的十张银票,面额不等,但随便哪一张都足够他摆脱穷困潦倒,晋升为有田有屋的小康水准。匣子里还有几颗玄晶,颜色从深绿到微红。
这可是天地灵气的聚合,有钱都买不着的宝贝。即便是刚刚到任的夏州新总管,家底儿都赶不上这几枚玄晶。
可洪承略把它们倒去一边,看也不看,因为银票上还压着一只木头凋成的蟾蜍,就比指肚儿大一点点,刀法精妙,连蟾蜍背上的小疙瘩也刻了出来。
他伸食指挑起木凋,看了好一会儿,似在出神。
伍青也不出声打扰。
洪承略看够了,才把匣子合起。
内屋的妻子久未闻声,有些担忧:“洪郎?”
“在。”他应声道,“我哥哥托人捎了些东西过来,稍等。”
内屋遂无言语。
洪承略这才拿起信件,破开火漆封印,就在院子里铺展开来。
上面的字迹很熟悉,的确出自他那位久不相见的哥哥。并且写信用的也是暗语,只有他兄弟俩才能看懂。
初展信时,他心中五味杂陈,毕竟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年之前,此时却只得“见字如面”,天人永隔。可是越往下看,他心潮越是起伏不定。
最后一页信纸的落款,用暗语解析是两个字:
向前!
并且在名字边上还用朱砂画了一只蟾蜍,维妙维肖。
洪承略还记得小时候,兄长带他去河边玩耍,他最喜欢抓蜻蜓、抓小虾,但手笨,最后往往只能逮得住蛤蟆……
“还说自己顺乎天命?嘿!”他叽笑一声,又深深叹了口气:“信的内容,你知道吗?”
伍青摇头:“世上只有您知道。”
“我兄长已死,你现在的主人是谁?”
伍青一揖到底,不敢直起腰来。
洪承略目光转厉:“这是何意?”
“说出实情前,请洪先生免我一死。”
洪承略不气反笑:“好,好,你说给我听听。”
“我从北边来,曾奉命在洪大人身边服侍三年。”
北边的?洪承略更仔细打量他了:“你是年赞礼手下?”
伍青摇头,神态居然有两分倨傲:“年赞礼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