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皎风清,重醉旧时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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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惯知的《道德经》,只不过是三清教主的书简删去‘炼神化虚篇’而已。”

刚听得清河这句声音不大的话语,醒言却一时懵住。直过了许久,他才重又清醒——老道清河若说的是其他少见的典籍,恐怕他也不会如此震惊;但那老子道德二经,却是自古流传,街知巷闻;现在突然知道这道德竟还有第三篇,如何不让他吃惊?

愣怔良久,等嗡嗡作响的脑袋重新平静,醒言才满腹怀疑的问清河:

“那为什么千百年流传下来,这《道德经》只有道、德二篇?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法经!”

见醒言质疑,刚说出惊天动地之语的清河老道,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番反应,好整以暇的捻须答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被贬谪,也与此事大有干系。”

直到这时,清河老道终于第一次在醒言面前承认,他来饶州不是什么入世修行,而是真的犯错贬谪。只听他说道:

“其实醒言你可知道,那三清教主化身道德圣人,遗下的道德经主,手稿卷册就藏在罗浮?”

“哦?是嘛!”

到了此时,再听到这些前所未闻的话,醒言已不似开始那般惊奇。

“是啊!”

山风之中,清河继续说道:

“老子在湘竹上手刻的道德真经,名为‘上清简’,就收藏在罗浮山飞云顶的天一阁中。上清宫之名,其实是由这道门至宝而来!”

“呀!”

听到这儿,机敏的少年立即就联想起一些事情,失声叫道:

“难道、难道老道你烧了那三清教主的手稿?!”

“是啊!”

到得今日,终于可以将深埋心底数十年的秘密说出来。那原本脸色淡然的清河老道,也禁不住变得神色激动,脸色苍白,颤抖着嘴唇说道:

“想我清河,当年是何样威风?上清掌门首徒。丰神潇洒,道法双绝,连着三届在嘉元会上独占鳌头——当年地‘上清狂徒’,那是何等的威仪!”

“唉!只可惜……”

说到这儿,老道幽幽的叹了口气:

“可惜到如今,只有我这样貌身形,神采不差当年,而其他,都老了……”

“哈!”

正经着说到现在,醒言熟识的那个嬉笑怒骂的清河老头儿。到此终于故态复萌。不过虽然打趣,但所述内容仍是让少年动容:

“老道那时年不过三十,便领了天一藏经阁首席之位,那是何等的荣耀?只是有次醉酒之后……”

“烧了道德经原稿?”

“是啊!所以后来才被贬到你饶州小城。不过当年事情,今日说与你一人得知——”

现在清河倒没卖关子,朝四下望望,又闭目凝神仔细听听,确知周围没人能听到他们谈话,便低着嗓门继续说道:

“那上清竹简上面所记也不过是当下流传的道德经文而已,虽然字迹古雅幽重,但在我们这些熟读道家典籍的上清弟子眼里,那竹简上面所书内容,也早已见得惯熟没什么新奇。只是,有次我在藏经阁中巡视偶然动起心思去看看上清简,却在最末发现比寻常经文多了一行字——‘欲究天人至理,穷自然大道,可将此简烧掉’!”

“啊?!”

初闻此言,醒言一惊但随后就脱口说道:

“难道那‘炼神化虚篇’,须烧了上清简才能看到?”

“是啊!”

听了醒言之言,清河赞许的看他一眼,说道:

“这道理其实说得挺明白,最末这行字也写得挺大,和前面笔迹也一样,想来那历代的掌门长老,都已不知看过多少回。”

“只是,这三清教主手书流传下来的竹简,乃是道门一等一的宝贝,谁敢就因为这行字,就把竹简一把火烧掉?何况那道门之祖是何等人物?他又怎么会像寻常江湖人那样,行下这样无聊手段,万一只是祖师戏言,试一下后辈弟子尊崇之心,这样的话要是依言烧掉,说不定立马大祸降临,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再者,即使没有天罚光这烧毁祖师手稿一事,就足够为千夫所指!”

“是的,确是这样!”

听得清河分析,醒言琢磨一下觉得确是此理,只不过清河接下来一番话却让他大开眼界:

“我上清门历代掌门也大抵都这么认为,只是到了当前一脉我师傅灵虚掌门并不这么认为。”

“呃?”

“嗯,自从我发现那行字迹,后来有一次跟灵虚掌门随便说起,想不到他却大为认真,当即便跟我说其实他也早就将这事记在心里,思前想后考虑过很久,现在既然我提起他便有一事跟我相求。”

“求你烧掉竹简?”

“是啊!”

“哦……明白了!”

虽然清河还未明言,但醒言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接着下来,自然是那本来就有几分狂性的上清首徒,依着掌门恩师之言偷出经卷,找个没人地方从容烧掉上清竹简,望空中记下那“炼神化虚”两篇。然后自然被人发现他酩酊大醉,身旁残留一堆竹简,犹有几分余温的酒壶底下,则余着一堆黑灰……

想到这里,醒言便恍然大悟,跟清河说道:

“是了!正因掌门要跟你做这一场戏,所以反倒要坚决罚你!这样一来,门中其他长老反而不会怀疑你们师徒串通。还会不停劝掌门平息怒气,毕竟那道德经文早已流传下来,上清竹简虽然尊贵,但既然已被烧掉那就是定数。上清派中豁达道者居多,反不会太过计较——更何况道门圣物在本门中毁去,追究起来上清派难脱干系,自然更要三缄其口。这样一来,原本力主严惩你的灵虚掌门想要再将你起得,遇到的阻力就会极小!”

“哈哈,说不定正是如此!”

清河闻言一阵张狂大笑:

“哈哈!果然不愧是我老道亲自挑选的道经传人,这眼光果然不差!”

“呵~”

听了老道这话,醒言倒真想起一事来,便问道:

“老道,认真问一句,当初你为啥专将经文传我?为什么你自己不练?——莫非真是因为你看出我大有向道之心?……哈~”

说到这儿,再回想起自己当年热衷拜师学道的真实动机,醒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他发笑,清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挤眉弄眼说道:

“当然当然,当初正是看出张家小哥向道之心甚坚,才——不过……”

清河忽然话锋一转,正经说道:

“不过你可曾记得,有一次你跟我说过,有晚你在自家祖山白石上遭逢怪遇?”

“是啊!”

经老道一提醒,醒言这才想起一些前尘往事,便恨恨说道:

“那次你好像还嘲笑我,说我呆傻来着!”

“呃……有吗?其实老道一向忠厚老实,可能是你记错了也不一定。”

清河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顿了顿又说道:

“其实那次以后,我就发觉你身上已经满蕴灵机,说不定便能练就祖师传下的炼神化虚之法……”

“哦?”

这老头儿,果然和他走街串巷做生意一样,外憨实猾!只见他得意的说道:

“老道那里虽然法力被锢,但眼光一样了得!当时我一眼便看出你头上神光盈尺身周清气缭绕,定是有了不凡遭遇!”

“而听了你后来零零落落所述经过,老道我愈发肯定,醒言你一定是得了马蹄山蕴藏的仙山灵机——”

说到此处,老道清河的言语又有些缥缈起来:

“其实,仙家福地马蹄山,不知几世几岁竟晦隐山形缩埋地底,这也是玄门一大悬案。也不知是何缘故或是被哪位神人施工法,典籍记载的福地马蹄山,竟能掩盖所有灵气仙机!”

“只是历经几百上千年后,那福地洞天蕴涵的庞大灵机,总是要应时而出。本来灵虚掌门卜卦算出,饶州马蹄本应更早出世;但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被你半路杀出,上应了天星月华之力吸去许多仙机菁华,生生往后拖了几个月才得破土而出!”

“噢!原来如此!”

醒言闻言恍然大悟。清河接着又道:

“而那炼神化虚二篇,我早已看过不知几百遍,都能倒背如流却怎么也练不成,那时忽看你神光蕴然,便想着不妨死马当活马医……”

“……”

听老道揶揄醒言却没反击,而是在心中恍然想到:

“怪不得在那罗浮山上,灵虚掌门处处对我这新晋弟子另眼相看!”

不过,虽然清河瞒到今天才让他知道内情,但醒言心中丝毫没有怨怼,毕竟此事事关重大,若是随便泄漏不仅清河会倒霉,更会连累他那个同样不拘小节的掌门恩师。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俩师徒便会被天下道门同声唾弃,而醒言想想,他自己原本只不过是一介市井小厮能得到这样机缘混到今天这样地步,更应感恩才是怎能有丝毫怨言?

因此略想了想,醒言便躬身一揖,跟清河真人诚恳道谢。

见他谢礼,原本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清河老道,也挺身而立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只是,当醒言直起身来,却忽见眼前这位洒脱不羁不上清狂徒,忽然也学样弯腰躬身一揖,然后神色庄重的说道:

“四海堂主,今日老道却也有一事要跟你相求。”

“咳咳!和我这后辈干嘛这么客气!有什么事,你道你尽管说!”

“好!是这样……”

原来,听清河一番言语,原是想让醒言传授他那炼神化虚的心得。

老道这样要求,自然合情合理,醒言当即一口应承。只是,正当清河老头闻言四下飞奔殷勤为少年寻找合适落坐的山石时,却忽然只觉一阵狂风袭来,转眼将他整个人抛向天边!

“这是?!”

在这阵腾云驾雾般的飞抛中,上清首徒头晕目眩之余,隐约看到底下地上那个少年正负手而立,瞑目从容,宛如睡着。

“不是在作弄老道吧?——呀!”

正这么想着清河突然觉得,自那些在眼前不断变幻飞旋的青山石岩中,猛然吹来数百道庞大无比的风息气机,有如大江长河朝自己一泻奔来!

清河本已被狂风吹起的身躯,再置于这样强大无比的清气灵机中,顿时就好似变成一个落水的孩童,在凶猛的漩涡中回旋挣扎;又好象一片树叶刚被无情的秋风吹起,身不由己。翻转无定,在轰然而来的气机中不住飘零。

而这时候,若是谁的眼力好到能看清高空中那个有如飞鸟落叶的老道,便会发现那成百数千道强大的风飙,每到老道身边并不贯体而入,而是揉转一下便擦身而过,朝无尽的远方飞去直至飞散无形。

“师伯!”

清河这样情形,自然落在附近那些上清弟子眼里。顿时便有不少在半山腰采药砍柴的弟子脱口惊叫。而这样情形,那些在这思过崖山谷中往来酬唱的游客自然也都看到。一时间这些文人士子惊惧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在附近这些人发现之后,还没想出该做出怎样反应时,却见到那抛飞半空、看似凶险非常的老道士,剧烈动荡的身形突然放缓,渐渐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逐渐飘荡地。见老道人安然无恙,附近之人才知观景台上那二人中不过在考较道法,便都把一颗心放下赞叹几声,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而那位刚在九天云雾里转过一遭的老道被云气托回地上,还没等站稳,便急吼吼开口问道:

“醒言!刚才弄的什么玄虚?——你还没跟我讲解如何‘炼神化虚’!”

“……”

见老道急切,醒言却一时并不答话只是嘻笑不语。一直等到老道急得抓耳挠腮之时,他才慢慢说道:

“清河老道,你刚说过,道貌岸然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等祖师传下的至理,若能说出来便不是大道了。”

“这……”

清河闻言,一时哑口;过得片刻,才喃喃说道:

“是,是啊……那炼神化虚篇,我不是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想得两眼发晕么?此时又何须再多言语。”

蛰伏多年的老道,沉默下来开始仔细回味起刚才那磅礴无匹的天地灵机汹涌而来的玄妙感觉。想得一时,便若有所悟;想要开口言说话到嘴边却只是大笑不止。

少年同样大笑,道:

“那就去我家喝酒!”

老道一样欣喜:

“好好好!喝酒喝酒!”

一老一少这番闲话完毕,等踏上归途时已是晓月东升,暮色初起。洁净的山月,朝这座寂静山场中投下皎白的月华,带着些冰意的山风从旁边的山沟中吹来,将二人道衣飘飘吹起。行走之时,若是那树木稀少之处,脚下的山路便一片洁白,仿佛一条素白的缟带伸展入远处的山石;若是树木参天之处,则少年与老道的肩上便落下斑驳的月影,图案细碎迷离。行到半路时,那老道兴致忽来又放声歌唱,唱出尘之曲:

“十年踪迹走红尘,

回首青山入梦频。

携取仙书归市隐,

春花秋酒一般亲……”

歌声苍然,惊飞数只山鸟。

不知何故,老道这简单的歌曲唱词落在醒言耳里,却觉得无限悲凉。往日傲对青山不可一世的道门骄子,混迹于贩夫走卒中二三十年,那番忍辱负重若是细细想来,真个是动魄惊心——看着前面那个洒脱的背影,听着那沧桑旷达的山歌余音,一时间醒言竟是鼻子一酸竟似要泪下潸然。

就这样行行走走,歌歌唱唱,不多久便看到自家的山房。在这片月白风清中少年看得分明,在那如水月色里,正有两个女孩儿倚门相望,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