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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跑来地?谁跑得来?我蹦来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来了。”不辣哼哼着:“我宝贝呢?你们要看到绝不会后悔地。”

    “……我……”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宝贝!你那条腿已经够看地了!”

    阿译小声地:“不要,孟烦了,不要。”

    不辣还嘿嘿地:“喊什么把戏嘛,这是我家里嗳。老子现在有家。”

    我瞧了瞧这个连整砖怕都挑不出来几块的所谓家:“我知道你在生我们的气,因为我们把你扔在南天门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还嘿嘿的:“扔没扔我就不晓得,只晓得睁开双眼睛就没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们说话!别以为没了条腿就成大爷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诉你,迷龙也死了!”

    我就听见咣当一声,不辣在残垣里摔了下来。作为一个象橡皮一样抗打击的货,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译凑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又伤心又满意地看着他,残酷的满意:“原来你还在乎我们。”

    我们后来就傻坐着傻站着。在这鬼地方发呆。

    不辣坐在碎砖上,让我不免对他的尊臀担心,可他的头又靠在断墙上,躺靠得那叫一个惬意,至少在这浩劫过一样的残垣里是最舒服地姿势。

    他说话的时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骂,看那份眉飞色舞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有时候阿译这个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边。但人那块干净得很。脸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雨下着,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着蠕动地人体——那些伤兵尽量把自己从那些挟沙的泥水中挪开,没担架的自己爬,有担架的从担架上把自己挪下来,但更多的是听天由命,因为他们没有再挪动自己的力气。

    不辣躺在树下,他是懒得再挪地那种,他瞧着头上滴水地树叶,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着自己的伤腿了,已经没了。

    腿没了,自然是被锯了,这没有悬念。战还在打,我们回到了东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门西麓的伤兵堆积场。他叫它堆积场,因为损坏的汽车和受伤的骡马都会比他们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干涸在每个人身上,死活难辩,倒是不见血了,因为早被水冲洗干净了。

    几个褴褛得像是石居时代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翻寻着那些躯体。他们拿着简陋的器皿。

    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我抑郁了一会:“……发死人财罗。”

    阿译的脸色苍白:“……该杀。”

    不辣:“错啦。是江那边的死老百姓,翻出还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他笑得开了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样,饿成什么样都还藏得有大米。——你们猜我碰见谁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条腿的爱丽思。”

    阿译:“……唐副师座?”

    我和不辣都认真地瞧了瞧他,于是阿译的脸又由白转红。

    不辣就乐:“那个人烦啦才认得。我们上次去江那边接你爷老子,记不记得?有个钻在林子里把自己饿得畜牲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

    他维妙维肖地学着那个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象:“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不辣:“他还没死,还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看见一个一条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还没习惯一条腿。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还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鸡独立,还能尿进铜钱眼!”

    我:“我们一定看。”

    于是不辣就这样把整个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说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还是战场抛弃了他。

    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已经结束了——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里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们,也没任何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地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这时候发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们只能认为他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

    不辣:“……我的宝贝一直在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说啦。”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

    阿译:“……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里还有比得过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现在还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劲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还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和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个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来就个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当看见我和阿译这两个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挟着一个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们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还有他的萝卜。

    我和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你的……宝贝?”

    我:“……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你父亲好像没种萝卜?”

    我:“……你说得真对。”

    不辣也不管我们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没事啦,自己。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声。

    不辣:“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说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们跟全民协助说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