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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真话抑或假话?但他还挡不住虞啸卿剐刀般地眼神,他离唐基还差得远。李冰:“……您的父亲。”
虞啸卿倒笑了起来:“还不够吗?老子已经像个土匪一样!拿枪逼着部下去死了!——还要十二道金牌吗?”
他哗哗地登了岸,冲向那具马扎后的滩涂。那里的一个掩体里陈设着通讯设备,除了拉进去的电话线,还有无线电台。几个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为了虞师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讯部。
通信向他敬了个礼,线早接好了在等着,通信把话筒递了给他。
虞啸卿根本没等那边发声,用他的家乡话对话筒里来了一句:“爷老子。你只当莫生我。啸卿……要翻天了。”
然后他把话筒砸了。拔出他亲随背的刀,砍断了电话线。他走出掩体。看着他用不上的军队,现在他倒平静了,选择题他已经做完了。
虞啸卿:“好吧,我现在就从名册中除名了——老子现在就哗变了!”
他瞧着他的亲随们,一个个年青,从无挫折的脸上写满沮丧愤怒和忍无可忍。
虞啸卿:“要么势如破竹,否则粉身碎骨,做人的根本要拿命来换的——至少我们撞上了这么个年头。”他振臂高呼:“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上南天门?”
那帮孩子没让他失望,至少在这方面从不让他失望,十几几十个发出上千人的音量,但说到头他们也只是十几几十人。
“愿意!”
“做鬼去吧!愿意!”
虞啸卿:“由头多得很,咱们现在是没理的!那就走,过了这奈何桥,去做我们没理的无名鬼!留他们在这里,做有理有名的人!”
在军队出现这种事便叫炸营,一师之长当先,领着他一众血气方刚的少年,他们从滩涂冲向水里的渡船,分开人群就如船头分开水流。少年们自觉火力不足,一路抢掠着他们眼中退缩者的武器弹药,气壮得可以,也乱得可以。
虞啸卿当先上了船,他的人抢了桨,解开缆索,船头在混乱中掉向,还不断有人一身水花地跳了上船。
虞啸卿在溅湿中看着雾气里旋转的天地,听着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爆炸,这也许真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一事无成但终于自由,这让他有些晕眩。
李冰:“师座!师座!”
虞啸卿扫了眼被他们抛弃在水里的旧日亲信,李冰是踩着水追来的,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薄纸。
虞啸卿:“不看。”
李冰:“是南天门上刚传回来的!联络官发的电文!”
那就不得不看了,船止了,还在船下的亲随拿自己身体当着锚桩,虞啸卿从船上伸了只手接过——然后便开始皱着眉头。
发完电文的麦师傅收拾好了机器,像每个经历今天的人一样,他使劲看了看雾气,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罔视了这片已经让他麻木的焦土,在士兵的护送下进入我们清扫过的坑道。
那确是麦师傅发的电文,只是被唐基遥控着做了拉回他家虞侄的道具。麦师傅以他惯常的据理力争和宽容说道,他理解这样大地强攻不可能步步到位,但为什么十五分钟前就该展开的炮火支援还未来临。
虞啸卿愤怒地盯着他的下属,尽管那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甚至包括李冰——的错。
虞啸卿:“炮兵呢?”
他的亲随惶恐地往东岸——大雾的深远处指了指:“师炮兵和军里的重炮早在那里放列了。不知道怎么……”
还能怎么?虞啸卿重重地从船上又跳回水里,随手抄过了部下手上的长枪。
虞啸卿:“跟我去!老子至少亲眼看他们把炮弹打完!”
于是又一次乱哄哄的劈波斩浪。我们的师座又一次分开人群。
把自己填过去,只是个良心的交代,派的用场还不顶炮群一次齐射。偌大的炮群可不像唐基一样好藏,虞啸卿想,这是他至少还可以为他兄长争到的东西。他那么骄傲,在他心里,让他愧得以命相报的团长周围,没有我们这帮小弟。
那个兵冲了上去,把枪举到一个九十度的仰角准备射击,那是不可能和上边的人比射击速度的。砰砰地几枪从我们瞧不见的上边盖了下来,最致命的一发从他颈窝穿入。肋下穿出。我们抓着他没撒手的枪把他拖出射界,子弹还打在他的脚后跟上。几个和他做过同样尝试的人先已经躺在射界里,连救都不用救了。
这里的坑道几乎是垂直的,很陡的金属梯级东一折西一折地直折了上去,我们看不见的日军就在我们看不见地上头守着,火力并不强。但守这么个地方并不需要多强的火力。
上边扔下来的手榴弹在我们眼前爆炸,扰得我们一身土。我和不辣把那个伤兵靠洞壁坐着,也救不了他了,坐着吧。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捂着自己的颈窝死啦死啦,半疯狂状态,唾着嘴里的土笑骂:“龙王爷爷庙奶奶!上边就是南天门!”
不用他说,我们的伤兵就是靠在从土里突兀出来的一截大树根上的,我摸了摸那树根,拿枪轻砸了一下。
不辣:“石头做的?”
丧门星:“树生得太久了,就长成了玉。”
不辣:“那老子还屙金条呢。骗鬼。”
但他从此就开始做弄下一块来的企图。我懒得瞧他的洋相,正好死啦死啦在我前边出馊点子。
死啦死啦:“——干它?!”
他满是期待地看着何书光,何书光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用“扑”地一声模仿他喷出地火焰,然后让那火焰落在自己头上:“我们都会烧死的。”
那就瞧张立宪。张立宪只管摇头,屁都懒得放一个了。
我不想瞧这份一筹莫展了,我转过头来,那个伤兵已经歪在墙上死了,神情倒是恬静得很。麦师傅已经在护送下到了我们身边,他神情茫然得很。我们拍他的肩也没个反应。
死啦死啦:“狗!狗!杀了它!”
我们瞧着那家伙忽然开始抽羊角疯。他对着狗肉大叫,那架势好像狗肉已经把他咬死了一样。狗肉瞧着他如看一个习惯了的怪物。无动于衷。
然后那家伙在狗肉脑袋上轻拍了一巴掌,声音也很轻:“狗肉,上!”
于是狗肉忽的就冲上了楼梯,我们瞧着它在阶级上一闪而没,像枚会拐弯的炮弹。
死啦死啦还在鬼叫:“它咬人!小日本的狗!杀了它!”
叫归叫,手上一点没耽搁,一枝满弹的冲锋枪抓在手上,扶持护木的手上还抓着他的霰弹枪,毛瑟二十响插在腰里一抓得的位置,然后他开始随着狗肉往上冲,他刚起步时我们已经听见上边的咆哮与撕咬,以及日军的尖叫和枪声。
我们醒过神来,跟着他一涌而上。我眼前还是七拐八弯的阶级,已经听见上边冲锋枪的扫射,然后霰弹枪轰轰地响了两下。我奔跑着,眼前终于出现那一片狼藉——被狗肉咬过的也被死啦死啦打过的尸体,狗肉正和拿着刀的最后一个在撕咬着,死啦死啦连换弹匣的功夫也没有,拔出他的毛瑟二十响,砰砰的一梭子。
这里有扇小门通往外边的不知处,死啦死啦的枪口指向那里,何书光这回会意得快,听着日军奔来的嘈杂声就冲了出去。然后焰光和热流从外边卷了进来,更多的人冲出去填补他,爆炸和枪声。
门小得很,一窝蜂而上要卡住的。我们几个精疲力尽的窝在那里候着,死啦死啦沉默地摸着狗肉的后腿——它也挂花了,腿上着了一枪,但那家伙一声不吭忍受着的德行真是叫我们汗颜。
于是我们一边排着队等着冲出去厮杀,一边每个人都摸了摸狗肉的头。
我知道竹内连山养了条狗,和狗肉生得像孪生兄弟。但我们肯定,全世界只有一条狗肉,我们的狗肉。
张立宪也摸了摸狗肉。他一向对这条大脏狗敬而远之的。
张立宪:“该给它个一等宝鼎勋章。”
我:“那你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