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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我被那挺机枪收拾得在壕沟里做盲目的爬行,被封入一个死角,我确定我下一步就是成为一个漏勺。轰然的爆炸声。火线移开了,那感觉就像一条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时候转身它向。
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弹的迷龙,他并不是为了救我,他正甩手飞出了第二个手榴弹,对地堡里的日军全无杀伤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烟尘。
于是我在一片混乱中注意到那两个家伙,不知道他们打了什么商量。豆饼晕乎乎地跃出了壕沟,在烟尘中蹲下,他身上的负荷压得他的蹲成了趔趄,于是最后他是坐在地上的,尽量坐直了,好用肩膀承接迷龙抬起来往他肩膀上压下的马克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迷龙已经开火了,豆饼扶不住——那可是轻装甲都能穿透的马克沁,豆饼抖得像踩了电门一样,第一个连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
我扑了过去。想制止这个疯狂的尝试,“疯啦?!这不是捷克式!”
迷龙只管鬼叫:“帮忙!帮忙!”
我帮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饼拖将下来,实际上第一个短点射他就晕菜了。那个晕忽忽的家伙流着眼泪,并不是出自悲壮或者激昂。因为他同时还流着鼻涕,那都是被震出来的,我毫不怀疑他同时也尿了裤子。
晕忽忽的豆饼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在嚎叫,也像在求救:“帮忙!帮忙!”
我能说什么呢?爆炸的烟尘正在散去,暗堡里的火舌正向这边卷了过来。我帮他们托着弹链。以便迷龙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枪架的持续射击。迷龙开火,震颤的弹着点偏到了暗堡右边。
迷龙:“你他妈的太不稳当!”
豆饼在粗得像炮的枪筒子底下哭嚎。一点也不壮烈,你把一个叫花子打急了也会这样。他一边挥洒着眼泪和鼻涕,在枪筒上架上了两只手玩命往下拉,把后座和震动完全作用于自己身上。
我们三人在九二重机的火舌已经舔到豆饼身边时恢复了射击,帆布弹链在我手上跳跃着,弹壳冰雹般地迸飞。豆饼不再叫了,每分钟六百五十发送出去的强装药子弹让他抖得像风中的残草,他迅速被枪烟熏成了一个活鬼,但可以肯定烟熏对他绝非最要命的伤害,我至少肯定他这辈子再也不要想听见任何东西了。我们也不再叫了,这样全无间隙的射击让我们身边的土层都在震颤,我们现在的心跳频率和机枪声同步。
弹雨终于钻进了那处阴险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机迅速哑然,但我们仍在射击,那里边不管有多少人一定被打成筛子了,我们还在射击,暗堡里开始爆炸,它想必堆积了小山一样的弹药,现在它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了的节日烟花。
一个短点射从我们头上削过,那是死啦死啦干的,他已经只好用这种办法来让我们注意:“省点着用!”
我们终于停止了射击,迷龙把那挺冒着蒸汽和余烟的玩意从豆饼肩上掀下来,我想去帮豆饼,但他自己缓慢但是稳当地从壕沟沿爬了下来,他转过了身,那张脸如同刚从灶眼里爬出的小鬼,烟熏火燎,露着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几条烫伤炽伤外没有更多的伤痕,这真让我高兴,以后我会试着相信奇迹。
可我不该摸他脸的,我摸了他的脸,血从他的口鼻和耳孔里一齐奔流了出来。
我哑住了,哑了很久。“豆饼……豆饼?”我听见我这样毫无底气的声音。迷龙在我身后哑然着,审度地看着这一切。我真恨他。
那孩子并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和我们的变化,他现在大概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要歇歇。”他这样迟缓而茫然地告诉我们,并试图从我们身边走过。
迷龙:“歇歇——歇歇!”
他现在醒来了,大刀阔斧地帮着豆饼从身上卸他背的东西,我也帮着卸,那几乎坠死了我们的份量真让人心碎,光十几斤重的弹链他就背了四条,他背着的东西一定远远超过了他的体重,他在我们从没有正眼瞧他的情况下背了这么多。
豆饼:“我要走了。我要回去。”
卸掉了重负之后他反倒打晃,像个被卸了压舱物就要飘走的热气球。我们集体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们殷勤地给他让开道。
迷龙:“歇歇。赶紧歇歇。”
我:“歇歇歇歇……救护兵!”
师部派的救护兵一定忙死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有这么多人来耗他的医药箱。但我还是看着他从雾气和硝烟中向我们跑过来。我掉过头去找我们的伤员,看见他正吃力地爬过沟沿,他站在沟沿上看着一片雾气茫茫,虽然我们知道那个方向就是怒江和禅达,可我们看不见。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见的表情,看得见他就向那里迈开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样。
我:“豆……豆……豆饼?!”
我被人粗暴地猛擞了一下,摔在壕沟里,一双大脚从我身上跃了过去——迷龙打的是先抓住再说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饼迈开步子,一步、二步,然后便翻滚直下,向没底的雾气里掉落。他迅速消失于我们的视野,而他滚落的地方便是雷区,雾气里传来的爆炸声让迷龙打消了跳出去追他妈的这种念头。
我跑到迷龙身边,看了看那个失魂的家伙。他看了看我,在他眼里我也一定同样是个失魂的家伙。我转过身,雾气中硝烟和流弹仍在蔓延,突击队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胁后开始构筑临时阵地,蛇屁股们在往挖出的炸眼里装进炸药。少去一个暗堡并不会让日军放弃随雾而来的攻势。失去一个豆饼也不会扰乱我们什么。
我加入了他们,迷龙也加入了他们。
翻滚直下时他全无动静,流进雷区时他也全无动静,最后他这样消失于雾中,找尸时他被列为失踪人员,但我们确定他是一直滚进了怒江。他说他要回去。上次怒江该把他带走的。所以他从怒江里来,现在怒江把他带走了。
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日军来袭。喷火手何书光也已经钻出了甬道并加入我们。我们用机枪、火箭筒、喷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稳固我们的方寸之地。
我麻木地忙碌着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刚才过于粗暴的射击震傻了。
他是我们在收容站捡到的没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孙子,靠我们偶发的怜悯混迹我团。
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龙,迷龙很顾他,可迷龙揍他比顾他还多。
我:“迷龙?”
迷龙闷头在整理那挺马克沁,马克沁上还吊着要了豆饼命的那条弹链,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啸卿说得没错,能持续射击的自动武器是我们命之所倚——他现在也有了支开枪架的时间,打理完整的马克沁对着雾的那头。
迷龙:“啥玩意?”
我:“……没事。”
迷龙:“啥玩意嘛。”
吞掉了豆饼的雾在南天门上翻滚。
会吐出很多日军来的雾在我们面前翻滚。我们现在听见壕沟那端又传来异响,是某个想偷偷摸近的家伙踢到铁器皿的声音。
雾里又开始闪现叵测的人影,趴着的,想偷偷摸近我们。
死啦死啦用一种平淡到几近厌倦的腔调:“攻击。”
他说攻击,尽管我们早已开始攻击。也许他瞎了聋了,可能他根本没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人影开始起伏,我们开始射击。
工兵营的家伙们浸在江滩齐腰的水里,打下木桩,卡车驶来,把他们需要的器材卸在滩上。滩上还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们的操作者戳在旁边。而将乘坐它们的人是在堑壕里守候的两个主力团。
虞啸卿在江滩之上,其位置甚至还在那些抢渡工具之前。周围的人在忙碌,第一批的抢渡船只已经试行泛水,日军的炮弹落在江水里溅着水柱,那样的盲射并无什么杀伤力,但至少预示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训练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块安静之地,那里放着一个马扎。周围经过的军官们多少有点讶然,谣言中从未坐过的虞啸卿竟然拉一枝卡宾枪坐在那里,旁边架着他半点用不上的炮队镜。
当豆饼落进怒江,我们的师座正在日军火力范围内安坐。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因为对面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为他不能跻身敢死队之列的遗憾。
他听得到对面山峦里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尽管因雾气而显得遥远又失真,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以至把身边的喧嚣当作假的,那是他的心神所系和他的享受。
后来他向他身边的海正冲发问:“他们还没发信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