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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龙:“我没功夫管你啦。老婆,咱们家有点要紧事。”他把雷宝儿扒拉到我怀里,拖着他老婆就又上楼了。我还算配合地抓着雷宝儿,雷宝儿愤怒地鼓起腮帮子冲着他不屑之父的背影吹过去一口大气,我赞同地拍着他的脑袋,寻思过一会又得听那鬼动静。
然后我和雷宝儿就大眼瞪小眼了,我们瞧着对方琢磨了一下今天该怎么对付对方,雷宝儿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迷龙塞给他的东西都塞给了我,然后竭力打算从我的手里挣开。
我揣测不出来他怎么个想法:“你啥意思?都送给我了?”
雷宝儿玩命挣:“要去啦。就要去。”
我就嘿嘿地笑:“那可就不大成话。”
雷宝儿:“爸爸”。然后就如对他老爹一样敷衍了事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这明摆着他在用他仅有的资本做一笔和成年人的交易。我有点发愣,而雷宝儿趁着我这发愣挣脱,他连滚带爬地上楼,我连滚带爬地追在后边,还得闷着嗓子叫。
我:“回来!回来!”
回来有鬼了,雷宝儿手脚并用爬那窄楼梯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幸好迷龙正从楼梯上下来,拎他那机枪似的一把手把雷宝儿拎了起来。
迷龙:“忙死了忙死了!忙忘了!”。
我挤在一边给他让出道,一边诧异地看着跟他下来的迷龙老婆,迷龙老婆只是给我个模糊的笑脸。迷龙夹着雷宝儿从我身边挤过。
迷龙:“我没功夫管你啊。”
然后他下楼了,下楼,把雷宝儿放下,开始把一间屋里的东西往外折腾,我看着那些东西:做腻子的泥灰、钉子锤子钳子剪子、铁皮的——通常用来装弹药物资的军用箱子、更多地这种箱子、一些敲了一半或者整根的铁槽或者铁管一连上边的军用绿漆也没有去掉。迷龙找了个地。开始敲敲打打那些玩意,雷宝儿看得见何书光了,倒乖觉了,自己坐下来玩他的玩具。
我:“要紧事?”
迷龙:“要紧啊。这老瓦檐,下个雨就淌成满院子,你们南方湿气重,爱生苔,不是好地方。”
我:“我是北方人。”
迷龙:“你是南方人。淌水就生苔打滑,你爸也摔,我儿子也摔……”
我皱皱眉:“骂人吧你?”
迷龙:“不骂不骂。我整个水槽子把水归拢了。让它往一处淌。”
我:“今天?”
迷龙在和我说话时就没歇过,今天他又有了在南天门山上一小时造一口八寸棺材的神彩:“明天在哪呢?没功夫了。没功夫。”
我:“乌鸦了。”
迷龙就温和地笑了笑:“没功夫管你了。我要赶紧地干完了,然后,哪啥。”
他色迷迷瞧了瞧他正在干活的老婆,很是得意,那也没辄,谁让他是我们中唯一有老婆的一个。我瞧了会那个叮叮当当的背影。决定帮他敲打点什么,以便让他尽早得偿所愿,但看来要把这活结了是搭上整天也完不了的事情。
然后我的父亲便出现了,衣冠笔楚,显然起床已不是一时半会了,但例行地下床之气还没过得去,一脸酸酸的气恼,这阵子敲打已经让他气恼加深了,再看见我和迷龙,恼火便又平增了一倍。
我父亲:“敲敲敲!砸砸砸!如入菜市。尽遇莽夫!一大早就搞出这套拆房揭瓦的动静来,这地方还住得活人么?!”
迷龙嘿嘿地笑:“老爷子真精神得上了戏台子似的。这不才敲了五分钟不到吗?美国话说的,这气头把坦克都发动了。”
英语我父亲会说,却没听过这种美国话,不知己知彼。就只好瞪着眼生气。
我就硬着头皮,鞠了一个足够觉到腰痛的大躬:“爹。”
他早看见我了,却好像一副刚看见的样子:“回来了?你妈一天倒跟我念你七八十遍,还真能把个人念得回来,倒也不易。”
我只好又来一次腰痛式的大躬:“军务繁忙,劳您二老费心了。”
我父亲:“我没费心。是你母亲费心。”他扁了扁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连酸带寒地又要来了:“军务如此繁忙。那就是光复在望了?”
我能如何回答呢?迷龙一边叮叮当当地,没出声,可那个表情跟笑岔气了差不多。
我:“孩儿与弟兄们一起,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
我父亲:“哦,枕了多少年,后枕骨都枕塌了,这笔烂帐也不要提了。我倒是有正事与你商量。”
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忙把头又低了低:“了儿听着。”
我父亲:“伤好得怎么样了?——这倒不是我要问的,是你母亲问的。”
我:“本来就是皮肉伤,没大碍了。”我想我的样子一定近乎于讨好,“了儿这些年在外边,别的长进没有,倒是练了个皮糙肉厚。”
我父亲:“照旧是随了我,臭皮囊包一副骨头架子。这倒也不用说了,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所有装的乖脸全飞散了,“啥?”
我父亲:“我知道你和他们是桃园之义,可这样久居篱下,总也不是个事情吧?男儿于世,当有立锥之地,我跟你说的,也只是有个放得下一张书桌的地方,可无论如何,不是这个叮叮当当的打铁铺子。”
我只好茫然看了眼迷龙老婆,她只好苦笑。雷宝儿吹了个口水泡。望了眼迷龙,他低着头在抡锤子,身子在发颤,我以为他替我难过的时候他喷出了笑声。
迷龙:“桃、桃、桃那啥的……”——他笑到把锤子抡到了自己手上。
我只好又看着我的父亲,父亲很客观地看着我,摊了摊手让我说话。我知道他已经很耐心了,他居然能把这样一件事拿出来商量,我的弟兄们功不可没。
只是我像在烈日下一样,有些发晕,后来我跪了下来。父亲明显地愣了愣,今天他并没在兴师问罪,就人而论他已算得上和蔼可亲了,我没必要下跪。
我:“爹,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静的书桌。我这去给您打块放书桌的地方回来,只求您别再怨这世道太破。”
我的父亲忽然显出了一些虚弱,他很想急,但他也看出了我身上有某些不对,又不愿冒然就急,“这是……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我:“我只想您真的能用上这张桌子,不要像我一样。”
我站了起来,迷龙用一种又惊讶又好笑的神情看着我,迷龙老婆看我好像在说这小孩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件错事,我父亲瞪着我,狼狈又茫然,那比什么都让我痛心,我很想逃走,也这样做了,冲到院门前我才想起来我忘了拿分给小醉的那份食物,于是我只好又转回身,父亲还在那里,离了整整一个院子看着我。
我跪了下来,跪在我孟家已是家常便饭,但我心里很痛,痛得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一直就想知道,我到底让您觉得难堪,还是觉得骄傲?”
父亲嘴唇发着颤,瞪着我,不知道该维护他的尊严还是问出他的担心。我拿了那袋子食物出去,我知道这多是我作为一个活人最后一次见他了。
离开院子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叫我:“了儿,回来!”
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出来追我的,事关我也深受其害的倨傲和某种所谓的尊严,于是我尽快地离开了。
那是我最大的奢望,但因此又说了蠢话。我做过什么可以让他骄傲?我去死了,给父母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难堪。
当到小醉家门外时我已经恢复过来,不习惯也得这么无耻的,我想我们中没有任何人想今天成为气恼或哀悼。
门关着,挂着牌子,天晓得,杀了我头也想不过为什么以前来这里会让我觉得紧张,现在我走进这条败落的巷子都觉得轻松。我敲门,敲门的同时摘下了那块木牌,我臭不要脸地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小醉应门时我自觉地就进了院,而小醉在我身后偷偷的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下了那牌子,至少是把它翻掉。我让她诧异了好一阵,然后拿出那块牌子在她眼前晃荡。
于是我着了一拳加一脚,但是我敢打赌,这一切比藏着掖着要好多了。
我从袋子里掏出死啦死啦塞进去的那些宝贝,丰富得很,以至我怀疑迷龙老婆不是从里边掏出了什么,而是又塞进去了什么——罐头、面粉、咖啡、酒,甚至还有几条腊肉,正是这几条腊肉让我对迷龙老婆起了疑心。
我和小醉像两个花子,不,我们就是两个花子,每当我们从中掏出一件我们没想到的东西时就要讶然和赞叹一阵,尽管相比之下,我的赞叹显得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