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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就当我是虞啸卿罢。”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样子:“虞某人有美国武器,不怕死的精锐,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么变我怎么要它命,别来扰老子的豪情,快快滚蛋吧——他准这么说,弄好了还能给你个五指山。”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让丫生气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气了,而专注于他的观察镜。我不敢再泄他的气了,我也使用着我的望远镜,后来我推给他看半山腰上的一个小点。
几个日军在石头边的半身壕一闪而没,速度快得他刚来得及用观察镜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刚影影绰绅能看清他们手上提的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饭的。有地道,通到每一个机枪巢。”他有一种大事不好的语气:“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胶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没管我的质疑,拿了地图,为了目标小点,我一直是把地图折叠成块的,现在为了找到那个送饭家伙出没的两个点,他得把地图打开一部分,翻开了我叠的两个折面——那条可能的地道延伸了这么远。
死啦死啦:“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后来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现在没功夫去讨论这事有多严重,我们只能继续。
被我赞叹过的太阳由东向西,它悬于怒江之上时我们便在石头地上被烫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浇在我们身上。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正午。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南天门淹没在金色里,满江滚着金,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后来夜色降临。
我偷隙看看刚现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洁,但我已无暇赞叹。
南天门再度沉入黑暗。
从占领西岸,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如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
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我们阵地之上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
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我递过去一点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
死啦死啦:“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
我:“难道你还真有想过能打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
我:“看见了。吃饭哨子一响,山顶山腰山脚,三道防线几乎能同时吃上热饭。竹内把他的兵喂得不错,比你强。”
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着黑夜与黎明抗争,此时前者略占上风,瞬息压得我连波光都看不见,只听见水声。我忽然觉得不对,我转过身。
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尔特。他已经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
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
死啦死啦:“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
然后他把我的手打开了,我不敢喊,轻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瞪着那家伙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我随时等着一声怪叫和暴风骤雨的枪响,但他翻过那道我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
我瞪着,我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我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
日本人的阵地里又一次传来早饭的哨声。我等着阵地里哄然大乱,然后他们向东岸展示一个敌军团长的尸体,但是没有,我只听见人足纷沓,呵欠连连,他们准备吃饭。
我在岩石后放低我的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把脑袋枕在手上,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枪支、背具,这个世界给我唯一留下的最后安慰。
炽热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还是那个姿势,什么都不曾改变过。我大气也不敢喘。
恐惧立刻就回来了,我一直在借用别人的勇气和活力。我无数次把脑袋扎进黑暗,想摆脱窒息和绝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场——像阿译一样的尖叫。
日本人的阵地里传来异国的音乐,我屏息倾听那个缥缈的声音。
感谢那个打开留声机的日军,别的债以后再算。现在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能喘气了,只是得压住跑过去和他招呼的冲动。
我摸索到我们的工具,开始了望阵地,这并非为了尽职,而是找点事来排遣恐怖。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处那种可笑的小心翼翼,尽管实际上我在南天门的最低点。
后来我这样排遣整天。
黑色在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我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于是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从不像怒江被分出东岸西岸。
然后我听见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那边而来,跃上了我借以屏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呆呆地瞪着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嚷着一些“好像有人过去”、“神崎一定听错啦”诸如此类的话,但我们听来只是听不懂的嚷嚷。
然后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就万劫不复。”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那是一张极其脏污的脸,这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辩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死啦死啦:“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
我倒是没哭,而是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我们就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而且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
那家伙终于有点儿赧然,“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还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那丫的两眼里放射着精光,“不过山顶上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终于可以发声,压着,愤怒的,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会叉死了他,“……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
死啦死啦:“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
我:“可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
死啦死啦:“月亮好得很哪,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
我:“你他妈的……”
但是现在日军的阵地上开始响枪,毫无疑问是对着我们打的,至少是对着我们的大致方向,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子弹弹跳在我们所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我们的头顶钻进水里。
我们再度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我们的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声抱怨:“脑壳烧坏了吧?这里有人吗?你没看见就是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