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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我:“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然后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我:“什么事?”

    死啦死啦:“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什么也没想。”

    死啦死啦:“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

    我:“……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死啦死啦:“我要听你说你老爹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碴:“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为我做的。”

    死啦死啦:“什么鸡?”

    我:“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有这样的机器吗?不会吧?”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扰了,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一边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我:“突然,停了。”

    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边:“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后边,趟过厚重的湿气,几点灯光也被露水和雾气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过关了。他也蒙混过关了。他踢到了我的软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着全无是处,仍自勉力为之。我们似乎是他最后的依托,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让他看着脑仁痛。

    祭旗坡、横澜山、南天门还在雾气中沉醒,我们一十三个人一条狗一在壕沟里动作着,整理装具。检查武器。

    我们在山林中行进。炮灰团最好的行头都凑给我们了,这些装具和武器让我们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一直不断地在调整我们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装的郝老头儿。我们也真的很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十三个人倒带了十一枝汤姆逊,迷龙还是拿着他的捷克,豆饼除了一堆机枪备件外还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响。

    相比之下了无挂碍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时前时后,它也许把这当作一次打猎。

    慢慢地我们行走于雾中的山巅,怒江的咆哮声时遥远时而逼近。

    现在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半圆的轴心是一个在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在对着那家伙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早怎么不说这么过江?”

    死啦死啦:“你也没问啊。”

    我:“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没说啊!”

    我:“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着那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笑嘻嘻地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

    迷龙:“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我瞪着他。

    郝兽医:“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就回去被老头拍后脖梗子,我呆呆瞪着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我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因为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

    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觉得我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我们看着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然后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

    丧门星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迭,“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的烂纸扔在身边。

    不辣:“那什么东西?”

    丧门星:“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你拿去。”

    不辣:“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

    他就跟看见先人鬼魂白日现形一样的表情,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这是他的行李。

    然后他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谁说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过得去。”

    我:“扔了吧!这是死人的东西啊!死尸在江里一路零碎地散着呢!”

    死啦死啦:“书都没零碎呢。”

    我:“书被冲进死水湾了呀!你哪怕这么想想呢,你没几天已经把那傻小子揍两顿啦!那家伙要心里犯阴,在这地方弄个饵让我们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来真是一脸茫然魂飞天外:“他阴吗?”

    我倒还真没法说那家伙阴:“……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阴吧?”

    我:“那你下吧!请!水神爷有请!”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边走了两步,但看起来我们没有任何人要跟他下,于是那哥们又绕了回来。

    不辣涎笑:“团座,又见面啦。”

    死啦死啦:“我刚下去过。参谋,你有办法吗?”

    我瞪着江流,一声不吭,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是过不去了,我不想过去吗?我曾在这同一个地方发过半天的失心疯。

    郝兽医:“这就是鬼门关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虏伯:“回去还能赶下午饭。”

    他们的架势像是野营完了散伙,而我仍然瞪着江面,还有一个人没动一死啦死啦也瞪着江面。

    死啦死啦:“绳子。”

    我:“弄个掷弹筒,给我团巴好,塞进去——乌滋空通——把我打过去。”

    那家伙没理我的冷言冷语,他像是着了魔:“绳子。”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