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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宫门时,杜战还站在那儿,就像不曾离开,或许真的不曾离开。
我依依不舍的回望着,阴穆肃冷的宫殿罩在尚且乌黑的晨曦中。像个巨枷,锁住了很多的人,不能离去,不能挣扎,不能呼吸,有太皇太后,有齐嬷嬷,还有我的锦墨。
灵犀搀扶着我,也回头张望,这一别,怕是永生再也不得相见了。
天边有一丝光亮,穿过黑黑的乌层,刺透过来,晃耀了人心。这是最后的黑暗,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灿如昊日,又是万民心中景仰的天阙了。
低头笑笑,拉过灵犀的手,轻声说:“走吧,再不想也得走了,难道让他白等了么?”
灵犀擦擦腮畔的泪水,点点头,与我缓步走到马车旁。
他没有动过。回身时,地面留下了两个清晰的脚印。
我用脚扫过脚印旁的黄土,面上不动声色。
杜战一夜伫立,是为灵犀多些,还是为我多些?
抑或两个本来就是不能分开的?
“娘娘,回代国么?”他的问话简短,一双利眸却扫过我的动作。
我抬头,眯眼看他,一夜下来已是疲倦不堪,刚硬的胡茬也青青的布满两腮。
“去陈相府上吧,本宫还有些事。”我说的漫不经心,他却绷紧了警惕。
“娘娘有要事么?”杜战回头整理马车,声音有些低沉。
沉默登上马车,灵犀为我准备好衣物更换。我边动作着,边思索着。
“拜访下故人,没得要紧。只是难得过来,还是去看看。更何况太后让本宫去见陈相,传个话儿。”我的声音透过布帘传出去,旋即车轮也开始向前滚动。
彭谡定,彼日千里传信是你的笃定,此时千里相会却是我的刻意。
陈相府邸,意外的看见名匾摘下,斜立于旁,从上面蒙上的灰尘可以看出,已有些时日了。
灵犀搀扶我下车,我与杜战并站在相府前对看。
他不解,我淡然。
轻轻叩门,门子开门探视,我深深一俯,“劳烦通禀贵府少卿陈公,就说代国来人了。”
那门子很机灵,也不多问,转身去通禀。
时候不多,陈少卿,不,彭谡定亲自前来迎接。
如果说抬眼看见我有些意外的话,更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后面跟随的是杜战。
连忙赔笑说:“不知王后娘娘位临,臣多有失礼了。”
说罢赶快让下人先去张罗,他躬身走在我的身前,始终以左手作请。
随他慢步走到厅堂,我笑问道:“陈相不在府邸?”
彭谡定忙答道:“家父去上朝了,娘娘不妨先行歇息,等家父回府了,臣再行禀报。”
回头对他莞尔一笑,“陈公多礼了,自在些才好,本宫打扰贵府就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陈公如此,就更加让本宫无法自处了,难道要本宫另寻个住处么?”
“岂敢岂敢。”他仍是躬身虔敬。
“那就依陈公所说,先安排本宫休息,另外还得劳烦陈公,另给杜将军也准备一间客房,他护卫本宫来此,一路辛苦了。”说罢我看着杜战。
他低头拱手:“娘娘过奖了。”
彭谡定是个聪明的,立刻带领我们先去客房,另在远处安排了杜战的房间。
连日来的车马劳顿,我刚一沾枕就沉沉入睡。
清雅幽静的香,随微风袅袅浮动,是茉莉吧,只有它才会如此令人心醉。
我笑着翻身,依旧沉睡,却被低沉的呼声唤醒,“娘娘,陈少卿求见。”灵犀的声音极低,唯恐打扰我的美梦。
“先请进来,让他在外堂候着。”我起身,绾着散乱的发髻。
沉下心,坐在铜镜前妆扮。
是故人呢,怎么能如此相见。
一番刻意淡描浓染下来,对镜一笑,也算是美目盼兮了。
推开隔门,盈盈走到彭谡定身前下拜:“陈公深夜造访,不知是何要事?”
他尴尬的笑着:“家父深夜仍是未回,臣怕娘娘担心,所以过来先说一声。”
原本此行我也不曾奢望能见到陈平,陈平随高祖开国,战功赫赫,最为狡猾,他极善隐藏,所以他被高祖评为才智平庸,不能独担大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安然存活至今。如今天下未定,吕氏与诸王谁能胜出仍不明眼决断,他必然不会轻易见我,给人以口实。
“哦,陈公也不必在意,这次前来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进宫探望太皇太后,陈相公务繁忙本宫也是想过的,陈公将心意带到就行了。”我客气的说。
彭谡定闻听我进宫去见太皇太后,神色有变,却仍是低身问道:“太后娘娘还好些么?”
我笑笑:“彭公在京城,难道不比本宫还清楚些?”
那个字是我有心叫错。
他身体一震,抬头看我,目光有些迷离。
我微微的露出微笑,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眉目间多了些沉稳。面容没变,仍是故人,却不是彭谡定了。
良久的对视让他猛然垂首,身子也有些颤动。现在的我和年少时有什么不同么,会让他惶恐如此?
飞荡的秋千,飘零的漫天杏花,漾在脸上的暖暖春意,他与我站在回忆中。
四哥哥,若是清漪摔下来怎么办?
四哥哥会抱住清漪,不让你摔下来。
四哥哥,若是清漪害怕怎么办?
四哥哥在,清漪不用害怕。
四哥哥,若是我们从此再不相见怎么办?
四哥哥会记得清漪,无论在哪都会找到你。
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四哥哥总是低低的笑着回答,那也是他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唯一。
“萧相被贬时,我曾想去看你。”他的声音温润,思绪陷入过往。
祖父曾经许过婚约。不过是酒后的一次笑谈,却被他牢记,那时我还年少,却仍记得他站在父亲身后涨红了面庞颈项,那日的花似乎也在笑他如此,开得分外的羞魅动人。
灵犀闻言,悄悄地走出门,虚掩上。
我低头淡笑,“那时你已在陈府了吧?”
按时间推算他那时已被陈平收养,自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他去找我,现在说来更像是心虚,慌乱寻找着各种借口。他不曾救我,更救不得我,谁都知道,还何必说出来。
他默默不语,我淡淡相对。
“为什么去代国,怎么去的代国?”他的疑问应该已经蕴在心中好久了,问的顺口。
灯影摇曳,我笑着回身,夜深了,空气中的香味愈加的浓烈,幽幽的弥散开来,沁人心肺。
“重要么,本宫已经身在代国了。”我返身,带着笑诘问。
“那莲夫人……”他喏喏。
凄冷一笑,“死了,所以本宫不认得陈大人。”
腔子里像是有股热气,在他提及莲夫人时顶上了头。
那,是我的前世,是我的过往,也是不能忘却必须要忘的旧情。
“门前的匾额是怎么回事?”他犹自想着以往,我却开口为了别事。
“太皇太后要封吕产为相,家父让先把相府的匾额摘了,等待懿旨下了,再作定夺。”他想了想,并为隐瞒。
我蹙着眉头,陈平阿陈平,你现在是在哪边呢?那日派彭谡定策反刘恒时你还是站在刘姓王边,如今呢?
彭谡定还想多说,却被门外一声轻嗽封住了嘴。
“老臣不知王后娘娘驾临寒舍,被庶务耽搁了,还望娘娘恕罪。”苍劲浑厚的声音,一字字咬的清晰,也震断了彭谡定的迷思。
房门被彭谡定急忙打开,躬身垂首,轻声道:“父亲大人!”
屋内的光晃照着泰然的身影,他直立着,黑色的冠冕下一双长眉低垂,狭目迎着灯游动着让人诡异的光芒,面容虽是澹然淡定却让人心头陡战。
寒眸微垂,笑了笑,俯身下拜,“臣妾叩见右相陈公。”
“娘娘还是起身吧,这里没得右相。”他的声音让人悚然,摸不到底细。
“这里是娘娘休息的地方,老臣不方便久留,如果娘娘方便,可到前厅一叙,周太尉也在。”陈平说罢,挥摆着袖筒,一步步走向前厅,彭谡定见此,定定看了我一眼,也告辞跟去。
灵犀迈步进门,我沉吟一下问道:“陈相听到多少?”
“陈相刚来,却不让禀告。”灵犀满脸的不安,唯恐我的责怪。
我冷簇蛾眉,眯缝了双眼。
周太尉也在是么?这样的场合为何让我出席?他还在衡量哪边对他更有利时么,这么难以取舍,他此刻也会愁眉纠结吧。
想到这里我轻笑出声。
只可惜大好的迷局被他撞断了,不然也许还会知道更多些他情。
步上前厅,灯火通明,厅中陈相为左,一个刚武莽汉站在右侧。
我俯身一拜:“久仰周太尉英名,臣妾见礼了。”
那魁梧的人竟然有着我不曾想到的客气,瓮瓮的道:“王后娘娘多礼了,实在不敢当,不敢当。”
“周太尉过谦了,臣妾早就听说过太尉的盛名,您随高祖起兵,江淮中州擒获五大夫,又协高祖取咸阳灭秦,楚地泗川、东海郡二十二县无人不知汉中将军,而最为军中人津津乐道的是将军战垓下一举歼灭项羽麾下八万猛部的事迹。将军一生熠熠军功,还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我欠身笑道。
他嘿嘿一笑:“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啥都不是了,王后娘娘再晚两天过来,怕是连脑袋都被人拿去当灯笼了。”
我掩嘴一笑,难怪高祖说他少学识没心机,憨厚却可为太尉。这番话说下来,已经让陈相谨慎的眉头又紧了三分。
“将军说笑了,如今还是刘家的天下,哪里有狂人大胆敢如此,更何况将军身居要职,即便有这狂人,也不能奈何。”我缓缓走到周勃的下手位,坐下,对视着陈相。
“奶奶的,那是以前罢,如今吕禄接管了军中,我不入军门,还叫得什么太尉!”他愤愤地捶了下我俩中间相隔的小矶,那木矶应声碎裂,我一惊,却仍是笑着。
陈平这里刚刚被人逼着摘了匾额,那边周勃连军门都进不去了,难道吕家已经开始行动了么?
“太皇太后尚且清醒,想来那不过是小人使的伎俩,怎么能难倒将军呢?”我颌首淡笑,端起陈府侍女新斟得茶水递给灵犀。灵犀轻尝了一口,又回递给我,我笑着掩面喝了些。
陈平见此,脸色微变。我抿着笑意。
你不信我又如何,我也是无法信你,两下彼此扯平,才好说些真话。
“齐王磨刀霍霍,早就准备好了,既然两位大人身陷囹圄,为何不搬他过来做个相助?先做好些,莫要等吕家真困了相府太尉府,那时后悔晚矣。”我关切的相问,犹如讨论着天气。
周勃按捺不住,拍着扶手站起,“齐王势强,倒是可以一解京城之危,却比猛虎,引进就无法驱赶了,到时候还不得要个皇上当当?”
陈平一阵咳嗽,重着声音说“周将军,小心些。”
我擒了一丝笑意,“再小心,这也是实话,臣妾就佩服周将军这直来直去的人,说起话来也不必猜得费劲,陈相你说呢?”
陈相冷笑一声:“直来直往固然痛快,无妄之灾也来的莫名。”
“那臣妾想问陈相一句实话,陈相还要直来直往的好,陈相姓刘还是姓吕?”我探身,笑着问陈平。
“什么姓刘姓吕,又打这样的哑谜,吭吭叽叽拐来拐去的,难道以为谁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吗?”周勃挠着头,坐在凳子上,呼呼喘气。
我垂眸笑着,等着陈平的回答。
“老臣姓陈。”陈相的回答,让我敛起了笑容。
陈平摇摆不定,是为大患。但是他应该知道吕家得势后危及京中显贵,为何还如此?
“陈相果然淡定,置生死于不顾,让臣妾钦佩,此行前来代王叫臣妾给带个好,说声陈相辛苦了。“说罢,我起身下拜。
“陈相和周太尉也劳碌一天了,臣妾现行告退,不再打扰了。”我起身,仍是笑着,摸住灵犀的胳膊,她冰凉,我也亦然。
“朱虚侯驾到!”门外一声通传,惊呼了众人。
我微微一笑,有些恍然,原来旧情抵不过新恩,陈相攀上了齐王刘襄。
一切有了解释,我笑着看向陈平。
他有些晒然,扫了扫衣袖准备迎接。
我回转无路,也只得站立着,等待这个顶顶有名的侄儿。
毕竟,他还要叫我一声婶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