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五四章 胜败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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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连续两次兵变导致李承乾的皇位岌岌可危,甚至性命都遭受威胁,现在虽然时过境迁,但李承乾对其参与兵变的各方势力肯定一直保持警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当真一笔揭过。

    那不是“胸怀宽广”,而是养虎为患。

    他不信太宗皇帝可以凭借强大的威望、实力压服所有反对者,使得反对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所以即便没有在“玄武门之变”以后大肆株连,但贞观一朝依旧稳稳当当。

    可李承乾不同,他为储君之时便遭遇太宗皇帝之质疑,屡屡欲易储,虽然最终登上皇位却饱受天下质疑,虽然“名正”却很难“言顺”,这就导致他的执政根基不稳,全赖房俊全力扶持这才堪堪稳住局势。

    所以如果李承乾发动一场“肃敌之战”,将那些反对他执政、亦或是觊觎皇位之人扫荡一空,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便是“由上至下”。

    而无论宗室、亦或是勋贵与世家门阀,其中很多都曾参与那两次兵变,事后虽然李承乾表态不予追究,可谁能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害人之心未必没有,防人之心更是浓满,若说这些人坐以待毙,怕是谁都不信。

    兵变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意味着国家整个统治阶层出现了利益上不可调和之矛盾,这种利益纠纷可以无视上下尊卑、甚至跨越正邪对错,所做一切只为追逐利益,所以往往形成惯性,有一就有二,若未能及时遏止,很可能再三再四。

    此为“由下而上”。

    看似欣欣向荣的局势之下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洪流,身在局中的每个人都能有所感触、甚至摸到一些蛛丝马迹。

    岂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

    大破勒布杰、攻陷那录驿的消息使得整个伏俟城一片欢呼雀跃,所有噶尔部落的族人都欢欣鼓舞,为论钦陵首战告捷而奔走相告。有论钦陵这样的无敌统帅,有勃论赞刃这样的勇猛之将,更有大唐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支持,所有人都相信看似强大的吐蕃实则虚弱不堪、徒有其表,噶尔部落杀上高原、攻占逻些城指日可待。

    被驱逐出逻些城、赶到青海湖这等吐谷浑故地,噶尔部落上上下下都深以为耻,全都憋着一股劲,要让赞普以及高原上那些部族首领吞咽下苦果。

    更何况一旦攻陷逻些城,禄东赞极有可能取代松赞干布成为吐蕃赞普,整个噶尔部落一跃而成为吐蕃的统治者,全族受益,岂能不心怀憧憬?

    然而与阖城欢庆有所不同,禄东赞却忧心忡忡。

    瘦瘦小小的身材蜷缩在胡床上,秋风渐起温度骤降,身上的袍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抽抽巴巴,时不时长吁短叹。

    旁边盘腿坐着的赞婆用手将核桃捏碎,然后仔细将核桃仁挑出来放在一个碟子里,闻听老父亲又叹口气,忍不住问道:“两位兄长势如破竹、旗开得胜,大兄在高原之上游走拉拢那些与咱们素有交情的部族也成效斐然得了不少承诺,父亲却为何不开心?”

    “开心?我都快要愁死了啊!”

    禄东赞叹着气,骂道:“那两个浑球到了战场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根本无所控制,眼里只有一朝一夕之胜败、一城一地之得失却毫无大局观,简直混账透顶!”

    赞婆有些懵,不解道:“可兄长出征之前,父亲不是一再叮嘱他们要小心谨慎取得胜利么?”

    “废话!这伏俟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唐人、吐蕃人的细作,我们父子放个屁都瞒不过唐人和吐蕃人,我若是让他们不准取胜,信不信明日一早唐军就会从大斗拔谷开过来?况且我之所以不对你兄长提及具体的要求,就是要看看是否具备超卓的战略能力,有些失望啊。”

    禄东赞很是烦躁。

    论钦陵一战而胜、攻陷那录驿截断鄂拉山口,使得水草丰茂的大非川彻底落入噶尔部落的掌控之中,并且据险而守,战略上可谓完胜。

    可区区一个那录驿就算攻陷又能如何呢?除了激怒逻些城之外,并无太多实质之好处。反观若是首战即败,吐蕃不会将噶尔家族放在眼中自然不会调集大军前来剿灭,唐人也会对噶尔部落失望不再奢望噶尔部落能够牵制吐蕃,则噶尔部落既可吃掉唐人给出的好处,又能确保当下之局势,一举两得。

    而他之所以在两个儿子出征之前未曾叮嘱只许败、不许胜,就是在考量论钦陵的战略能力,看看他能否培养出从全局看待问题,而不是争一时之成败。

    毕竟他对于论钦陵的期望甚至远远超过长子赞悉若……

    可现在他有些失望。

    赞婆瞪大眼睛,不能理解老父亲的疯狂想法:“您为了培养兄长的战略能力居然将整个噶尔部落当做工具?”

    禄东赞摇着头、叹着气,懒得说话。

    他当然不是拿整个噶尔部落的生死去做赌注,那录驿之战自然是落败更好,可以迅速结束这场战争重新回到僵持之态势,可战胜也并非全无好处,整个部落因此士气大振、战意高昂,完全可以趁势追击。

    只不过如此一来就落入了唐人的算计,用噶尔部落的血肉去消耗吐蕃的国力……

    失望之初当然是论钦陵未能达到他预想之中的层次,想要接替自己引领整个部落还需继续磨砺。

    ……

    远在那录驿整顿军队、做好恶战准备的论钦陵也后知后觉,醒悟到自己如此快速、利落的攻陷那录驿似乎并非好事。

    “赞普看似一统吐蕃,实则内部各派势力倾轧,彼此之间利益难以调和、矛盾重重,全凭着赞普的威望才能压制。可这种矛盾迟早是要爆发出来的,一经爆发便有可能将整个吐蕃埋葬。现在咱们出其不意的一场大胜一定震惊了逻些城,却也使得赞普有理由、有机会转移内部矛盾,咱们等于帮了赞普一个大忙。”

    “战争是转移矛盾最好的手段”这个道理并不深奥,之前松赞干布心心念念与大唐联姻,目的在于借大唐之威势镇压内部不臣,后来联姻告吹,便开始积极绸缪对唐作战,便是想要以战争缓和内部矛盾,只不过随着“青稞酒”给吐蕃各部落带来庞大利益,作战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现在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那录驿,松赞干布又得到了集结全国之力作战的契机。

    否则以噶尔部落的实力即便有大唐之资助也不可能引起整个吐蕃的重视,松赞干布想要集结全国之力根本没人配合他,那只会让其余部落首领认为其别有居心,甚至借噶尔部落入侵之机、行剪除异己之势。

    勃论赞刃与赞婆一样是噶尔家族的“勇士”,战场之上无敌,谋略之上白痴,所以他搞不懂:“这么说咱们取胜反倒是错了?”

    “那怎能这么说呢?”

    论钦陵喝了口青稞酒,嚼着炒豆子:“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咱们一战攻陷那录驿、掐断鄂拉山口,不仅将大非川纳入噶尔部落治下,更将吐蕃大军堵在鄂拉山以北,进可攻、退可守,已经极为完美的完成了初步战略,无可争议的大功一件。”

    将豆子咽下,拿出舆图仔仔细细查看,边看边道:“不过父亲大抵不会这么认为,他会觉得打一场败仗就能给唐人一个‘我打不过’的借口,从此摆脱唐人的逼迫,也能让逻些城那边掉以轻心认为我们不堪一击不予重视,局势再度回归之前的均衡态势。”

    勃论赞刃也抓了豆子,道:“那也不错啊,只要给咱们稳定的局势,十几二十年之后实力壮大,也就不必仰唐人之鼻息,被人家猎狗一般驱赶。”

    “天真!”

    论钦陵嘀咕一句,手指比划着暖泉至烈谟海之间的距离,头也不抬道:“父亲太过忌惮赞普了,他匍匐在赞普的威仪之下多年,一旦与其敌对便心生惧意,只希望能够保持均衡态势度过当下危机,再作他图,却浑然忘记无论唐人亦或是赞普都不可能让噶尔部落继续之前的平稳。所以不必在意父亲的忧虑,这一战咱们以快打快,只要能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待到兵锋直指逻些城下之时,局势必然会大变!”

    能否以弱胜强、一路打到逻些城下?

    这是极有可能的。

    吐蕃看似一统,实则内部山头并立、相互倾轧,赞普并不能一言而决,这是赞普的忧虑却也是其机会,所以必定调集各部落的大军前来封堵迎击,若取胜自然万事大吉,即便不胜也能借助噶尔部落来消减吐蕃各部的实力,当各部实力骤降,岂敢继续如以往那样不遵赞普号令?

    而这就是噶尔部落的机会,仓促调集前来的大军未必有死战之志,借助大唐资助的军械、装备将战力提升数倍的噶尔部落大军却是士气正旺,一路攻城拔寨未必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