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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怜捏了捏耳垂, 道:“有一只耳坠不见了。”仙乐人认为,道家修行到最终的完美之境,乃是“阴阳和合”、“雌雄同体”。神明万般变幻无穷, 自然不受性别拘束, 可男亦可女。因此, 这种理念也体现在悦神服的设计上。历来每一代的悦神武者, 服饰和装束都同时拥有男服和女服的形式和细节,如耳坠, 佩环等。谢怜扮演悦神武者时,便穿了耳, 戴了一对耳坠。
那是一对极为瑰丽的深红珊瑚珠, 明华流转, 光泽莹润, 极为罕有。可是, 方才谢怜拢发时才发现,原本的一对红珊瑚珠, 却只剩下一只了。
他一说丢了,慕情原本舒展开来的脸色忽然又僵了几分,另外两人却是全然没注意。风信首先就在屋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通, 空手进来, 道:“你就是这么丢三落四,戴耳朵上的东西也能弄不见。仙乐宫这块没看见, 我出去路上找找, 千万别是在祭天游的时候弄丢了。”
谢怜也奇怪, 但并不在意,道:“有可能。要是那样找不回来的,丢了就丢了吧。”
慕情却把他平日扫地的扫帚拿了过来,淡声道:“那珠子珍贵得很,能找着还是找找吧。看看是不是掉床底柜子底了。”说着便扫了起来。谢怜道:“要不然多叫几个人进来帮忙找吧。”
风信随口道:“人多手杂,别东西没找着,给人偷着捡了藏了。”
慕情原本在一旁默默检查床底,听了这一句,忽然脸上闪过一丝煞白,猛地起身,手中扫帚“咔擦”一声,折为两段。谢怜当即一怔。
从神武殿出来后,风信就对慕情颇有微词,却没有发作。此刻见慕情居然先发作了,火道:“你干什么突然折东西?谁惹着你了?”
慕情冷冷地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含沙射影的做什么?珠子不见了又不关我的事。”
风信历来直言直语,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指责他含沙射影,气得笑了,道:“这话你怎么不对你自己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说是你偷的,你自己往刀口上撞,心里有鬼吗?”
谢怜回过神来,心叫不好,从床上坐起,道:“风信,别说了!”
慕情额头一下子暴了三四条青筋。风信却是当真没多想,莫名道:“怎么了?”
谢怜不好跟他解释,只好先对慕情道:“你别误会,风信他随口说的,不是针对你。”
慕情拳头握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发作。只是眼眶渐渐赤红,转向谢怜,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言而无信。”
谢怜道:“不是,我没有!”
慕情闭嘴吸了几口气,目中怨愤地剜了风信一眼,再不多说,夺门而出。谢怜跳下床要去追,追了几步便被一把拽住。风信道:“殿下你鞋都没穿!披头散发的出去像什么样子?”
谢怜道:“帮我拦他!”
风信道:“你先把衣服鞋子穿了,扎好头发。理他作甚,这人平时就阴里阴气的,谁知道触到他哪根弦了,莫名其妙地发病。”
慕情早甩手走得没影了,谢怜眼看也追不上了,只得拿了根发绳匆匆束发,边束边叹道:“他不是发病,只是你碰巧不小心说错话了。”
风信从衣柜里把谢怜平日穿的白道袍拿出来丢给他,道:“我说错什么了?”
谢怜一边往足上套靴子一边道:“我不能和你说。总之,你跟我一起去找他,说清楚是误会一场,没针对他吧。”
风信皱眉道:“你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谢怜闭口不语。风信愈加怀疑,又想了想方才慕情那怨愤的神色,突然道:“他是不是真的偷过你东西?”
谢怜连忙大力比噤声手势,道:“没有!没有!”
见他如此,风信却更加确定了,道:“原来如此!难怪他脸色突然大变,原来是扎心了。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谢怜道:“你不要这么大声!”
风信便压低了声音,道:“有这种事,你居然不告诉我!快说。”
见他已经怀疑,就算再瞒下去也迟早会被他查到,谢怜无奈道:“不算偷吧,但是……唉,我从头说起吧,你还记得,两年前我刚入皇极观不久,有一次,丢了一片金箔吗?”
闻言,风信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道:“那次吗?!”
三年前,谢怜软磨硬泡,终于求得父母允许他在弱冠之前可入皇极观修行,历时一年,在仙乐宫建成后,终于兴高采烈地上山来了。
谢怜上山,带的行李,并不算多。两车书,两百把名剑而已。可皇后闵氏疼爱儿子,生怕他在山上过的寂|寞清苦,后来又命人往太苍山上送了二十名仆从,以及四大车太子平日里爱的玩意儿,浩浩荡荡地拉上了太苍山,这其中,就包含了一套总共一百零八片的金箔殿。
金箔作殿,是流行于仙乐贵族的一种游戏。当时,这一波奢华事物上山,引发了一点小小的议论。皇极观中可都是正经修行的道人,并不熟悉太子殿下性情,虽然面上不敢多言,背后却嘀咕着:这太子殿下究竟是来修行的,还是来瞎玩儿闹的?皇室贵族子弟,来凑个什么热闹?能修出个什么玩意儿?
风信听到了这些议论之声,有心驳斥,谢怜却让他都别管了,笑道:“实乃人之常情。日后他们自然会知道,我是不是玩玩儿,以及,谁才是皇极观这一辈子弟中的第一人。”
然而,过了不久,却发生了一件事。
谢怜把皇后给他安排的那些仆从和四辆车尽数打发回去,清点行李时,却发现一百零八片金箔里少了一片。
那金箔一路随车带上太苍山后,就从未出过仙乐宫,不是遗失在路上,就是被人偷了。路上没找着,谢怜便随口和国师提了一句。国师一想到有可能是被偷了、皇极观说不定有人为金箔诱惑犯下错误就大为震怒,决意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那片金箔在哪里。若是在某人那里找到了,必将严惩不贷。于是,整座皇极观三千多人别的什么也不干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全被赶了出去整队,一间一间地排查道房。
一番大张旗鼓,累死累活,谁知,在搜查到一大半的时候,谢怜突然改口,说不好意思,给各位同门添麻烦了,他忽然记起来,这套金箔殿,好像在皇宫里的时候就被他遗失了一片。也就是说,原本就只有一百零七片金箔。
为了盘查那片失踪的金箔到底在哪里,皇极观那一夜可谓是大费周章,人仰马翻,结果满头大汗时,太子殿下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前功尽弃,不免令许多同门心生抱怨。于是,一时都暗地说什么谁教人家是太子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盼着下次记性好点儿,能在盘查之前就记起这么重要的事就好了云云。风信蹲着听得好生气愤,谢怜却又让他别管,静待日后。而日后,谢怜果然全面碾压三千弟子,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皇极观第一人,又因为他的确颇为亲和,并不仗势弄权,渐渐的,在众位同门私下之间的口碑和风评才又好了起来。风信不记事,也就把原先这一段忘了。谁知今日再次提起,他才恍然大悟,又惊又怒:“那片金箔是慕情拿走了???”
谢怜道:“嘘!”
确定四周无人,他才道:“那片金箔是在上山路上磕磕绊绊磕掉了,慕情挑水路过,在草丛里把它捡起来的。他收在铺下,没想好要怎么处置,结果晚上国师就突然袭击,把所有人都赶出去搜身搜房了。我当时还不认识他,只是看见一个杂役脸色不好。后来我坐在外面,他端茶上来的时候私下低声跟我承认了,我才知道怎么回事。”
风信道:“取而不报,这不就是偷???所以你就为了帮他瞒住这事,跟人说那金箔是在皇宫里就丢了???”
说话间,谢怜整装完毕,出门道:“就是这样了。”
风信气个半死,跟在他身后出了门,道:“殿下,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刚来皇极观,多少人背后说三道四?”
谢怜道:“你小声点。他当时脸色真的很差,惨白惨白的。皇极观其他人原本就不待见他,我若是说出去了,他这辈子不就全完了?我与他身份不同,在这件事里的处境也不同,后果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这时,几名小道迎面走来,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脸上却是面带笑容,招呼道:“太子殿下!”谢怜也笑着回了,两拨人擦肩而过,又对风信道:“你看,我说过静待日后,如今我不是和各位同门相处得好好的吗?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二人去了慕情的道房,没瞧见人,又退了出来寻找。风信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我从不知道你在宫里就弄丢了一片。这事你居然两年都没告诉我,还跟我说你是在他扫地的时候认识他的!”
谢怜道:“他后来请求了我不要告诉别人的。我既然答应了,就当然谁也不能说,就算是你也不能说。如今你知道了,已经算是我失信了。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风信道:“这算什么失信。又不是你告诉我的,是他自己做贼心虚漏了马脚被我抓住。”
谢怜威胁道:“不行不行,你快发誓,这事绝不外传。不然我要跟你绝交,并且你将会讨不到老婆。”
风信喷了,道:“你跟我绝交!绝交第二天仙乐举国上下百姓都会知道一件事:太子殿下穿衣服的时候被自己的袜带勒晕过去――行!不外传。谁他妈有兴趣嚼舌根。”
顿了顿,还是道:“他没准以为我老针对他是因为我知道他拿了那片金箔,其实我就是不喜欢他这种人。一个大男人整天想这想那,肯定老早就怀疑你告诉我了。宫里的妃子也没他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看了就烦。”
谢怜道:“也没你说得这么差。皇极观从前从不曾听说谁丢过东西,说明他是第一次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母亲……哎,反正他跟我再三保证了今后绝不会再做这种事,给个机会,并不为过。他也做到了。再说今天,那小朋友掉下来的时候,慕情要是不配合我,祭天游收尾也没那么好看。”
风信嗤道:“反正你都三圈事毕,名垂青史了,他当然不用再继续给你添堵。殿下,我告诉你,他今天在神武殿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皇极观上下,谁不知道国师打牌的时候六亲不认?他偏在那时候去说,又死不肯言明是奉了谁的命令,好像怎么办不成他就怎么来。”
谢怜却微一摇头,肃然道:“其实,这事说来,我大概也有想得不周全的地方。我知道慕情不受待见,本意是想让他多帮我办事,人家知道他是我的侍从了,对他自然也会客气点。可我没想到旁人对他已经不客气到这种程度,不但事情没办好,还叫手底下的人受了气。你换一边看看,会发现他脾气怪也是情有可原。”
风信极不赞同,道:“那是他怪气,你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揽?你是太子殿下,你要抬举谁,还反倒欠了谁不成?殿下我是真不懂你为什么这么看重他。”
谢怜莞尔一笑,道:“风信,你可知道,这世上许多人,在我眼里,都是顽石。”
风信不解。谢怜负手而行,道:“顽石易得,美玉难求。这么多年来,于武道之上,我只见到过两个人,可称得上为美玉。一块是你。一块,就是他。”
他忽然驻足,一回头,目光极亮,道:“我是当真觉得,慕情,是一个极有天分的人。如此一块美玉,难道只因为出身还有性情之故,便要璞玉蒙尘,不可尽显美质?”
谢怜决然道:“不!我以为,这是不对的。你问我为何这么看重他?跟我看重你是你一个道理。该发光的,我就一定要让他发光。而且,我不相信,善意会换来不好的结果。”
风信也随之驻足,听完,挠了挠头,道:“反正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怎么做是你的事。”
谢怜道:“嗯。所以,慕情到底跑哪儿去了?”
这时,迎面又走来几个小道,手里捧着篮子,一路打闹。见了谢怜,俱是欢天喜地,齐声唤道:“太子殿下!”
谢怜也笑着回应。那几人迎了过来,把篮子往他面前呈,欢欣道:“殿下吃樱桃么?已在山泉水里洗过的,干净得很,甜得很。”
篮子里满是红艳艳的樱桃颗颗,十分可爱。谢怜和风信拣了几个吃了,清甜无比。那小道问道:“方才走来隐约听到殿下问慕情,是在找他吗?咱们从樱桃林过来,好像在那里看见他了。”
谢怜道:“是这样么?多谢告知了。”
于是,二人往樱桃林方向赶去。太苍山上,除了满山遍野的枫林,还种有许多果树,桃、梨、橘等等不一,也有樱桃树。果树以山泉滋养,沐浴山岚并阳光雨露,结出的果实富含灵气,除了献进皇宫,多余的只供观内弟子们修行累了摘来吃吃,在皇极观外百金难求。那樱桃树一棵一棵,新绿的叶子中挂着一串一串红珊瑚珠似的果实,好看极了。谢怜与风信走了一阵,在树林里寻找慕情,不多时,却见前方隐隐传来争执之声,不由顿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