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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青山相对,江中一片孤帆汉水行经襄州一段,两岸青山苍翠欲滴,间有猿猴的啸叫偶尔响起;水面宽阔而平缓,上有水鸟盘旋往还,远望处那轮红日便如同挂在江面一般,耀的江水愈发碧绿如玉。
船是江南最常见的打花橹,平头宽舱,虽然速度不快,但胜在水行平稳,最宜游赏。
这艘打花橹更是专为游赏所造,宽阔的船舱中能并排放下两张可容八人的矮几,船舷处覆以竹帘,此时竹帘卷起,柔柔的江风拂动细软的轻容,飘扬飞举之间,将柔媚的丝竹之音撩拨出老远,更带起船中人的衣巾冠带,江风习习,这样的画面直有超拔尘俗的古雅风liu。
船中约有十余人,男女各半,最为年长者已是华发满头,而年纪最小的,却是一个十五岁的麻衣少年。
此时的少年,神色间颇有几分不太自然,原因却在于那支捧递到他唇边的酒樽。樽是越窑青瓷之上品,胎薄而细腻,纯正的颜色使樽中美酒也愈发的青碧澄澈。捧酒的是一双洁白如春葱似的纤手,手的主人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妙龄女子,身形丰腴,肤白如玉,精致的五官上每一个动作都荡起一片撩人心扉的妩媚。
“奴奴花鸳鸯,为唐公子请酒!”,糯糯的声音,冶艳的风情,说话间,身着七彩花衣的女子又将身子向右轻移了几分,侧面看去,便如同钻入了麻衣少年的怀中一般。
虽然早知道唐时文人好携妓出游以助兴,但以前所处层次太低,从不曾得着这样的机会,此时突然遭遇,唐离心中难免有些微微发慌。
正要下意识的向后挪挪身子,眼光一瞥间注意到对侧朱竹清那鄙夷的目光,再看看贺、田、韦几位大人与身边艳妓调笑无碍的自然,唐离暗吁一口长气,微微一笑间,俯樽就酒,一饮而尽。
酒刚饮尽,就听抚掌之声响起,贺老大人哈哈笑道:“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佳人进盏,我辈士人以风liu自视,焉能惧之?”。
“老大人说的是,昔东晋名士谢安,常携妓做东山之游,随性放旷,百载以还,只使我辈心怡而神往。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既是出游,更应豁达心怀,任性自然才是!不可存了拘束之念,反误了老大人的兴致!”,这接话的是襄州韦使君,上半句还是为贺老大人凑趣,下半句却是在提醒唐、朱二人。
依《大唐律》,男十五、女十三准予婚配,是以此时的唐离在众人眼中已属成年,唐时社会风气开放,于此时文人而言,诗会、宴饮、出游,交友,几乎生活的个个方面都离不开这些艳妓,只是可怜唐离来此以后日子难过,实在没机会接触罢了。
闻韦使君开言,唐离正要说话,却见身边的花鸳鸯盈盈放下酒樽,眉眼如花道:“唐公子昨日为关关姐伴萧时是何等qing动,缘何今日对妾身却如此无情?”,说完,不等答话,她又色做幽怨道:“莫非公子嫌奴奴腰身拙笨,竟不堪郎君一握?”。
原来,舟中几人与身边的艳妓都是或搭臂,或挽腰,唯唐离例外。花鸳鸯向以艳名播于襄州,此时隐隐被人冷落,如何肯甘休,她这番做嗔做痴的话语刚一出口,顿时引来旁坐几人抚掌再笑。
话已至此,唐离虽是第一次参与此等饮宴,也知道从善如流的道理,当下微微一笑,伸出手去,轻挽住花鸳鸯水蛇也似的滑腻腰肢。
唐离手刚一动,花鸳鸯眉宇一转,又已喜笑盈盈,剪水般的眸子一荡,人已凑上前来,在少年的脸上轻轻一吻,口中轻声呓语道:“关关家的小郎君,放开些儿,没的让人小看了你!”。
听到这句俏无声息的话语,再一想到她“花鸳鸯”的名字,唐离已知细故,前夜此人的话语又浮上心头,“无论是逛行院还是召跑单,都不过是寻个乐子罢了……”。
想到这里,唐离虽不免心中隐隐一痛,但毕竟轻松的多了,手脚也再不是前时的拘束。
瞥眼间见坐中众人都在含笑注视着花鸳鸯与自己的调情,唐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将几上酒瓯注满琉璃樽,就此向怀中佳人红唇递去。
一樽酒尽,花鸳鸯原本白皙的面容上腾起两片桃花红,益增了三分艳色,眼眸流波,浅浅笑道:“郎君真个心狠,莫非想学那些浮浪儿,灌醉了奴奴,好肆意轻薄不成?”。
看着眼前调笑,耳听如此话语,旁坐者不仅没有鄙夷之色,贺老大人更是拂须笑道:“光阴最易逝,行乐需及时,人不风liu枉少年!来,饮胜!”。
众人举盏同饮,贺知章一盏饮完,置樽于几后,微微笑道:“少小离家,老大而回,最难忘的还是这江南春酒,虽不及长安三勒浆来的浓烈,但胜在清淡绵长,与这青山软水,实是相得益彰。”
“长安地处北方,又是帝京所在,最以雄浑胜人,身处其中宜饮烈酒;江南烟雨蒙蒙,山青水软,自然是春酒最佳。不瞒老大人,晚生出身京兆,自小也是惯饮三勒浆的,但自从入官以来,辗转江南多地,如今再饮此酒,竟是觉的味道总是不对,酒随地性,诚然如是!”,韦使君边说话,边不断向唐离并朱竹清二人施以眼色!此次贺知章是为巡视学政而来,道学作为一道最高学府,更是重中之重,若是其中的生员表现出色,本道学政自然也能加分不少,这也是今日私游中,田观察使命人叫上二人前来的原因,韦使君这眼色的意思,便是要二人尽力表现。
闻韦使君所言,贺知章点头称是,随即拂须呵呵一笑道:“老夫自七岁时第一次偷吃家酿,自此就再也抛不下这酒了,几十年宦海生涯,于功业上固然一事无成,但好酒之名却是天下皆知!以前身处长安倒也不觉,但此次重返故乡,实感惭愧,惭愧呀!”,语至最后,这位时时豁达开朗的老人面上也有了几分戚戚之色。
“近乡情怯,是人都不能免俗吧!”,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淡淡一笑道:“贺老大人此言差矣!且不说‘吴中四士’名播天下,单是大人入朝以来数十年间奖掖后进无数,如此心胸就足以使天下士子日日感念!”,开口说了这两句,他复又将话头一转道:“再者!青莲供奉说的好,‘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今人每思及魏晋名士,犹为其风采所叹服,然细思之,无论是竹林七贤,还是酒中八达,可又曾作下什么惊天的功业来?反倒是这些名士们善饮,却是无人不知,不过,这些前贤名士之饮与大人又自不同。”
说到酒,贺知章顿时来了精神,仰首饮尽樽中美酒,抚须笑道:“噢!有何不同处?”。
似这等私游,本就是随意闲话,游赏山水,舟中更有酒仙在坐,唐离这个话题顿时引来众人的兴趣,韦使君固然是满眼鼓励之色,那花鸳鸯也更倾了倾身子,贴的少年愈紧。
举樽轻呷一口,唐离浅浅一笑道:“魏晋名士好饮,三分天性之外,却有七分是为时势所迫,七贤八达所处,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时,彼时司马氏欲取曹魏自代,正大肆排除异己,名士多有被杀。譬如那竹林贤者阮籍,既不愿接受司马氏之征召入朝为官,又不敢公开与之对抗,唯有借大醉不醒以为规避,其间,司马昭愈与之连姻,阮籍更是大醉六十天以躲其事。阮籍如此,其他诸名士又何尝不是借酒为障眼之术,既为避祸,亦为疏解胸中苦闷,如此,便易生出种种怪诞荒唐之行为”。
这以上种种,贺知章及田、韦两人自然知之甚详,但众艳妓却是所知不多,此时见唐离暂停,花鸳鸯当即兴致大起的追问道:“有什么怪诞荒唐之事?”,边说,她还不停的轻轻扭动着身子。
二人相拥而坐,花鸳鸯此时几乎半个身子都斜依紧贴在少年怀中,她这样一扭动,让从不曾经历此事的唐离大感吃不消,虽然知道只是逢场作戏,心里没什么负担,但身上传来的感觉却是实在的很,饮酒半晌,心思早已浮动,此时再经这一撩拨,身子立时就起了男人最为本能的反应。
感觉到异常,花鸳鸯先是一愣,随即便吃吃腻笑出声,可恨她不仅不退让,如丝的媚眼流转,她更得寸进尺的起身叠坐在了少年怀中,口中吃吃轻笑,一支手却接着身子的阻挡,柔柔的在唐离背脊处画起了圆圈儿。
她突然来这么一出儿,唐离先时还是身子一僵,随即怀中温软,鼻中熏香愈浓,不免微微为之意乱,后来又听她笑的可恨,索性佯狂伸出手去紧搂住细腰,另一支手端了酒樽轻呷。
见他如此,花鸳鸯愈发笑的妩媚,半贴着唐离的耳朵呓语道:“好你个小郎君,半点也不老实,还不快接着说。”,说话间,她的身子更是有意的轻动个不停。
身上反应愈烈,唐离借饮酒之机略调整了一下面色后,微笑续道:“譬如那七贤中的刘伶,常携酒乘鹿车出游,车后带一荷锄家人,一路饮酒不停,更对下人吩咐道:‘死便埋我’”。虽然知道这个典故,但听到这四个字,贺知章等人也是举盏呵呵而笑。
“又譬如那毕卓,嗜酒如命,某日听说好友家中酿得好酒,便在夜间潜入其中偷饮,结果被抓住给绑了起来,天亮后主人来看才发现是他,松绑之后,此人竟是面色不曾稍变,更拉着主人在酒瓮间畅饮,直到大醉之后被人送归。”,随众人一笑,唐离复又续道:“当然,最为怪诞的却是‘八达’之一的阮咸,此人与朋友饮酒,不用杯子,而是以大盆盛之,友朋几人围盆共饮,某日,正聚饮之时,可巧有几只猪跑了过来,也挤在盆边喝酒,阮咸等人不仅不驱赶,反是与猪一起狂饮不停。”
唐离说话时,正好那偎在朱竹清怀中的艳妓刚喝下一口酒去,还来不及咽下,就听到这话,一时忍不住笑,口中酒水蓦然喷出,不仅将朱竹清一袭白衫上喷的星星点点,便是他脸上也是汁水淋漓。这位朱家公子素有洁癖,平日一件衣服都不穿第二遍的,怀中拥着这个艳妓也是勉强的很,突然遇到这事儿,心中又厌又怒,又不能发作,一时面色青红变幻,古怪的紧,又引的众人发笑,只让这位眼高于顶的公子尴尬愤恨不已。
朱竹清难堪,唐离也是不好受的紧,只因他适才所说惹的花鸳鸯愈发笑的花枝乱颤,她动作幅度一大,唐离之难受也是可想而知。
暗中一咬牙,唐离再饮下半樽酒去,接续说道:“只因心中苦闷,所谓魏晋时的名士们才有了这种种匪夷所思的荒诞之行,其实说来,这种饮酒面上看来虽然旷逸疏达,其实乃是孤愤之饮。”
“不错,尔这士子年纪虽小,却能博览群书,着实不错!此说诚然有理,只是老夫所饮又是如何?”,右手抚须,左手持樽,贺知章满脸笑意的问道。
“侍郎大人少年成名,年不过二十已是名动天下,后入仕宦,见赏明君,身处极盛之世,交结名士,率性求醉,如此之饮酒,实为快意之饮,千载以还,好饮而又善饮者何止千万,但能到如此境界者又有几人?老大人酒仙之名,异日必将千古流芳,为后世好酒者传诵不绝。”
他语声刚毕,便听满头白发的贺老大人哈哈笑道:“‘快意之饮!’,只凭此四字,小友堪为知音,坐中客恒满,樽中酒不空,能得如此,老夫此生无憾!”。
旁边的朱竹清神情刚刚平复,忽听贺知章口中说出“知音”二字,顿时脸色急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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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盛唐时社会风气开放,游冶狎妓乃是当时时尚所宗,据《开元天宝遗事》载,每年春季,长安多有新进士携艳妓踏青而游,但兴之所致,于野外草丛中尽脱衣衫,无论男女都是全裸着身子,饮酒喧哗不绝,时人虽有指摘者,但大多尽是以“风liu”视之。本章所写出游,并不为胡乱臆测。在此小做说明。
另:明日一章之后,第二卷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