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云苍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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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仙子心神恍惚,游移不定时,十丈之外,纤纤正木无表情地望着案上玉杯,对周遭一切惘然不闻,一言不发。廊风穿窗,烛火跳跃,杯中美酒轻轻晃荡,倒映着她苍白而俏丽的脸容,变幻不定。
渐渐地,那琥珀色的酒水变幻作翡翠般淡绿而纯净的海水,月华在海浪里漾开道道银亮的光漪……海风徐徐,她与拓拔野、蚩尤坐卧在雪白的沙滩上,围着跳跃闪烁的篝火,仰望闪闪的星群,聆听远处树叶沙沙的响声、海鸟若有若无的鸣啼。
她仿佛看见拓拔野与蚩尤抱滚一团,嘻哈缠斗,白龙鹿歪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她的身侧……篝火渐渐地熄灭了,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涌过她的赤足,拓拔野忽然笑着将她抱起,顺手拍了拍她的臀部,不顾她挣扎反抗,扛在肩上,与蚩尤一起并肩朝岛上的小屋走去。
月光迷离,四周的景物影影绰绰,淡蓝、混沌而模糊,但却又是如此真实鲜明,每一次呼吸,都能闻着拓拔野阳光似的气味,甚至还能感觉到那坚实的肌肉、稳定而清晰的心跳。
她软绵绵地依偎在拓拔野的怀里,双颊滚烫,透过眼睫的缝隙,悄悄打量他俊秀开朗的脸容,那感觉如此幸福、满足而又温馨、甜蜜……突然,一颗碧色的椰子铿然掉落,击碎一湾莹亮的月色。波光激荡,所有的景物登时迷蒙起来,那碧翠的海水又渐渐幻化为琥珀色的果酒,轻轻摇荡。
她怔怔地凝视着,心痛如割,木无表情,又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倏然掉入玉杯中,将那迷蒙的倒影再次击碎。
这时,夸父忽然放下坛子,打了个奇响无比的酒嗝,直熏得周围众人晕乎昏花,险些仆倒。
他喘着气哈哈怪笑,醉意惺忪地瞪着拓拔野,卷着舌头,嘟嘟囔囔地叫道:“哈哈,拓拔小子,这回你输定啦!我已经喝了九十九……九十九坛啦,我……我……”?话音未落,突然摇摇晃晃,一头栽倒,鼾声大作。
众人莞尔,陆吾笑道:“拓拔太子为人光明磊落,谦和亲切,难怪便连桀骜难驯的夸父前辈也与你成了至交。”
群雄纷纷点头,均想,这痴痴癫癫的疯猴子除了拓拔野,恐怕当真谁也不能收治。拓拔野苦笑不已,大感惭愧,他对夸父乃是连哄带骗,实在谈不上“光明磊落”,但这疯猴子却偏偏与他颇为投缘,黏缠不放。
烈炎笑道:“陆虎神所言极是。拓拔兄弟侠义正直,坦荡无私,不过短短数月,已恩泽五族,得天下英雄拥戴,实是难得之至。当年神帝陛下托他重任,果然高瞻远瞩,慧眼识珠。”
众人正自附应,听到最后一句,大感尴尬,纷纷饮酒夹菜以作掩饰。乌丝兰玛等水族贵侯更是微微变色。
昔日朝阳谷水妖大举围攻蜃楼城,其他四族基于种种原因袖手旁观,未发一兵一卒,终使得大荒自由之城毁于一旦,可谓见死不救。眼下各族受烛龙野心阴谋所害,同仇敌忾,对当年之事虽有些暗自悔悟,但这般明揭伤疤,不免仍觉刺痛难耐。
烈炎心直口快,一时倒没有想到许多,眼见众人变色,方知所言不妥,颇为尴尬。
姬远玄咳嗽一声,笑道:“二弟,依我看来,神帝挑选三弟,除了他是五德之身,侠义心肠之外,还有一个至为重要的原因:他并非五族中人。蜃楼城分裂出木族之后,便不再是大荒城邦,根据《大荒书》所约,其他各族自然不好插手相管。当日大家虽然都想派遣救兵,奈何师出无名。而由三弟作为圣使,迫使天吴退兵,再为合适不过。当年听说神帝使者抵达蜃楼城,朝阳谷被迫退兵,我们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轻轻拍了拍案桌,摇头道:“谁想烛龙、天吴胆大妄为,奸歹如此,竟趁着天下人麻痹大意时,突袭蜃楼城,来了个先斩后奏。我们想要相助,也为时晚矣。”?叹息不已。
这番话说到入情入理,直锲入众人心里去了,群雄纷纷展颜附应。
雨师妾微微一笑,柔声道:“姬公子说的极是,当时各族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拓拔太子与蚩尤公子也断无怪责各族的意味,否则又何必一再拔刀相助?事过境迁,深究无益。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大家同心协力,打败烛龙,平定族内叛乱,回复大荒和平。”
乌丝兰玛碧眼凝视着拓拔野,忽然微笑道:“不错,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此事的罪魁是烛真神,这些年大荒动荡的祸首也是烛真神,他为了一己野心,党同伐异,涂炭生灵,实是大荒公敌。我们大家都应尽释前嫌,精诚团结才是,万万不可节外生枝,自行分裂。只要打败了烛真神,不但各族可恢复安定,蚩尤公子与拓拔太子也可重建蜃楼城,完成神帝陛下的遗愿。拓拔太子,你说是么?”
拓拔野知她弦外有音,乃是借题发挥,与自己求和,微微一笑道:“‘尽释前嫌,精诚团结’这八字说得妙极……”
眼角正好瞥见盘谷、成猴子等人,心中一动,朗声道:“烛龙神通广大,爪牙甚众,又和烈碧光晟、句芒等人朋比为奸,势力极强。我们要想取胜,必须尽释前嫌,不计恩怨,团结四海志士……”
五族豪贵最怕他咬着蜃楼城之事不松口,见他无意纠缠于此,无不暗自松了口气,他每说一句,群雄便轰然称是。
拓拔野道:“……东海汤谷的四族流囚,当年虽然犯了大过,但流放海外这么多年,悔过自新,惩罚得也已够了。倒不若还他们以自由,收为义师,一同对抗烛龙老妖。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盘谷、成猴子等人失声低呼,又惊又喜又忧又惧,屏息凝神,四下观望,心底不住暗暗祈祷。众人愕然,想不到他竟突出此语,面面相觑,沉吟不语。
武罗仙子蹙眉道:“拓拔太子此言只怕有失轻率。那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狂徒凶人,桀骜不逊,阴狠毒辣。若非无可救药,各族又怎会将他们送往汤谷?倘若将他们放回大荒,无异养虎为患。依我看,这些人多半反会与烛龙沆瀣一气,为非作歹,反咬我们一口,那时可就悔之晚矣。”
众人纷纷点头附应。
拓拔野心下失望,正想再行劝说,忽听西王母沉吟道:“我倒觉得拓拔太子的建议颇有些道理。汤谷流囚虽然多是桀骜狂人,但在岛上呆了这么多年,凶性大减,想来也不敢再以自由为赌注,自毁前程。若能将他们招致麾下,一来可以壮大声势,吸引、团结天下志士;二来可以诱降烛龙阵营,分而化之。试想,连这些罪不可赦的恶贼我们都可既往不咎,烛真神的那些党羽还顾虑什么呢?”
众人恍然大悟,精神大振。
姬远玄微笑道:“王母高瞻远瞩,实非小侄所能企及。远玄愿听从王母与拓拔太子之言,赦免汤谷土囚之罪。”
其他各族首领见状,亦纷纷表态赦免本族流囚。
拓拔野大喜道:“多谢列位成全!”成猴子等人心花怒放,流亡东海数十载,时至今日,才算真正重获自由,狂喜之下竟险些痛哭失声。
西王母忽道:“且慢。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殿中寂然,成猴子等人蓦地顿住叫声,一颗心仿佛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又是紧张又是难受。
西王母淡蓝色的眼珠冷冰冰地凝视着拓拔野,微笑道:“这些人既是拓拔太子所救,归于太子麾下,便当由太子约束节制。倘若他日出了什么差池,我们便唯太子是问。不知太子愿意负此重责么?”
拓拔野心下一凛,汤谷群雄良莠不齐,难保将来不捅出些什么漏子。迟疑间,眼前蓦地闪过汤谷群雄那殷切渴望的脸容,忖道:“我既已答应恢复他们自由之身,岂能只管自己周全,置他们于不顾?”当下猛一咬牙,朗声应诺。
雨师妾微微一颤,杯中的果酒险些泼了出来,柳眉轻蹙,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殿中轰然,欢呼、掌声雷动鼓舞,与金石鼓乐竞相并奏。
当夜,众人尽兴欢宴,大醉而归。
次日黎明,天幕如海,晨星寥落,雪山泠泠闪烁。科汗淮与龙神、六侯爷等龙族群雄离开贵宾馆,决意趁着众人犹自熟睡之时不告而别,悄悄返回东海。
昆仑守军已从西王母处得到旨令,早早大开山门,横空辟道,八百飞骑夹行相送。
经过昆仑宫时,众人骑鸟盘旋,墙外等候。科汗淮则只身进入昆仑宫,在纤纤闺房外隔窗默默道别。
丝帏低垂,人影朦胧,瞧不清她的脸容。想到从此与女儿相隔万水千山、天遥地远,杳无相见之期,科汗淮心如刀剜,难过已极。有一刹那,几想唤醒女儿,带她一同离去。
但他心中却又历历分明:纤纤既已贵为公主,又与未来黄帝订立婚约,惟有留在昆仑,才有似锦前程。
彷徨良久,眼见东方鱼肚翻白,暗霞涌动,将是破晓时刻,科汗淮方才强按不舍与感伤,黯然离去。
等到纤纤午后前往贵宾馆寻找父亲时,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几张羊皮信笺钉在墙上,随风轻轻翻舞。
她颤抖着取下信纸,读了几行,惊愕迷茫,周身冰冷,却喘不过气,哭不出声。一日之间,她竟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先后遗弃了!当辛九姑含着泪,紧紧地将她抱住,她才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苦,泪如泉涌。
此后几日,纤纤一直闭门不出,郁郁寡欢,虽有琼浆玉露、龙肉凤脯,亦不沾一口。西王母见她形容憔悴,极是担心,却深知其心病根源,无可奈何,惟有让辛九姑日夜陪伴其侧,劝导开怀。
过了三日,“冰钩蚕蛭”结茧产卵,陆吾等人依照流沙仙子之言,将虫卵混合冰水,注入群雄血脉,清除残余的九冥尸蛊。
“冰钩蚕蛭”乃至阴至毒之蛊,一经孵化,立时破入九冥尸蛊的虫卵,吸食浆液,寄体生存。
众人剧痛欲狂,如万千蚁虫疯狂咬噬,一日之内竟腹泻数十次,周身虚脱无力,心下惊惧懊悔,只怕中了流沙仙子毒计,饮鸩止渴,命不久长。
所幸如此过了两日,痛楚渐消,神智清明,所有尸蛊虫卵果然清除干净。众人大喜,疑虑尽去。
蟠桃会后,大荒动荡、对峙之势已不可逆转,为防止烛龙、烈碧光晟等人乘隙袭击,第六日起,群雄陆续辞别昆仑,返回各族境内。
拓拔野等人则在昆仑多盘桓了数日,候守蚩尤脱胎换骨,完全还复本真神识。
拓拔野以五行相生之法次第激生真气,经脉修复颇快,但体内的另外四属真气却果然如白帝、西王母等人所言,日渐逸散消失,只余下小半残留于经脉之内,困囿不出。
五日之后,他体内的真气已不过是“小神级”,远不如那夜激战黑帝时惊人强沛。金族群雄大感可惜,但他自己却并不如何在意,对他而言,是否天下第一殊无所谓,眼下更为重要的乃是蚩尤的安危,以及如何修复雨师妾的容貌,消减她心底的自卑之意。
拓拔野悄悄央请灵山十巫为雨师妾整颜复容,巫姑、巫真虽对雨师妾妒恨交加,赌气不从,但又耐不住拓拔野一再软语央求,气鼓鼓地答允应承。
雨师妾先是中了烛龙的“北海千仙蛊”,又受双头老祖“千虫鼎”内的万千毒虫咬噬,而后再被老妖以九十九种剧毒草药刺字染色。可谓千伤百毁,严重已极。
十巫逼出她体内的千仙蛊虫后,又以数千种养颜神药融合西海泥、火山灰、玲珑冰等大荒奇物,制成绝顶美容药膏,供雨师妾敷肤治疗。
但她毕竟毁伤严重,虽有不世奇药,亦远非一朝一夕可奏之功。以巫姑、巫真的话来说,那便是:“到底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哼,我怎么知道?说不定等这些疤痕瞧不见时,她已经满脸皱纹啦!哈哈!”
眼见天下第一至第十神医也无万全良计,雨师妾心底不免黯然失望,但外表却是笑语嫣然,殊不在意。
拓拔野见了,心下越发难过,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定要从《百草注》中寻得妙方,彻底还复龙女那颠倒众生的绝世颜容。
晴空澄碧,晚霞流舞,又是夕阳红。东海万里,金光闪耀,海鸥欢鸣飞舞,冲波逐浪。
险峻高崖临海迎风,峭立绵连,山脚礁石密集,黝黑错落,蜿蜒十里,蔚然壮观。无数海鸟栖息于此,在礁石岩洞之间横飞跳跃,睥睨旁顾,啼声如浪起伏。
波涛翻涌,层叠推进,轰然撞击在礁岩上。碧浪迸碎,白沫喷舞,群鸟冲天飞起,乌云似的盘旋飞舞。
当空突然响起“哈哈”笑声,如惊雷迸爆,地震山洪,近千只海鸟惨叫悲啼,簌簌如雨坠落,掉入鼓舞奔涌的波涛之中。
一个十二尺高的巨汉蓦地从石隙之间蹦了出来,连翻筋斗,哈哈狂笑道:“九百八十七!我笑死了九百八十七只!小丫头,这回你可输定啦!”
只听巨石后传来一个慵懒柔媚的声音,格格笑道:“那可未必。”
一个黑衣女子翩然起身,转过脸来。红发胜火,秋波如水,黑丝面纱随风拂动,隐约可以瞧见妖娆娇媚的笑靥。虽瞧不见真容,但那眼角眉梢的妖冶风情已足让晚霞失色,海浪失声。
又听一个女子笑道:“雨师姐姐可别让他,否则他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啦。”姿容俏丽,紫裳飘舞,从礁石之间款款走出。
“嗷——呜!”一只似龙似鹿的怪兽随之跳出,在两女身边溜溜打转,甚是亲昵,抬头不屑地斜睨巨汉,哈哈冷笑嘶鸣。
那黑衣女子嫣然一笑,斜举淡青色的透明弯龙角,“呜呜”吹响,曲调苍凉诡异。漫空海鸟惊恐号啼,发狂似的四下乱撞,如黑云翻滚,怒浪叠陈,渐渐化为几个巨大字阵,在空中摇摆鼓舞。
那巨汉歪着头,瞪大了眼睛,一边比画手指辨认那几个大字,一边结结巴巴地读道:“夸父又输啦,夸父大呆瓜……”
话音未落,号角急转而下,那万千海鸟“轰”的一声崩散开来,瀑布似的笔直朝海上冲坠而下。黑影缤纷,水浪冲天,那些海鸟钻入海面,忽地一齐破浪而出,滑翔飞舞,蓦地又当空结成巨大字阵:“昆仑输到东海,夸父天天耍赖”。
巨汉瞠目结舌,娃娃脸红白不定,既惊且佩,突然拍掌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这些呆鸟居然会识字!”
紫衣女子忍俊不禁,格格笑道:“说得不错,想不到这呆鸟居然会识字。”她少说了一个“些”字,意思却迥乎两异。
忽听“嗷嗷”鸟鸣,尖锐刺耳。漫空鸟群惊慌失措,轰然炸散。
两只巨大的火红怪鸟盘旋飞舞,蓦地闪电冲下,稳稳地落在礁石之上,扑扇巨翅,昂首睥睨。
两个少年从怪鸟背上一跃而下,哈哈笑道:“好大一只呆鸟,把太阳乌都比下去啦。”太阳呜“嗷嗷”怒叫,巨翅轻轻拍打他们的背脊,似是对此比较颇为不满。
左首那少年俊秀挺拔,笑容温暖亲切,右首少年英挺桀骜,脸上一道斜长的刀疤,并肩站在一处,英姿勃勃,神采飞扬跳脱。
两女大喜,齐声道:“你们回来啦!找到他了么?”
那俊秀少年笑容稍稍一黯,摇头道:“四下找遍了,始终没有瞧见,当真奇怪之极。”
这五人自然便是拓拔野、蚩尤、雨师妾、晏紫苏与夸父。
三日前,蚩尤终于脱胎换骨,恢复本真神识。盘结体内的万千木族妖灵被十巫抽离之后,封入椎骨伏羲牙中,再也不能淆乱其元神、令他分裂为恶。相反,蚩尤却可以通过“灵犀诀”与“摄神诀”等法术御使这些妖魂木灵,化为己用。
换而言之,他虽回复本真,念力与真气却与魔化之后并无太大差距,当在“小神”一级,与现在的拓拔野不相上下。
蚩尤既已痊愈,拓拔野一行再无牵挂,当日拜别各族群英,骑乘太阳乌赶回东海,筹商收复蜃楼城之大计。
临行话别,金族群雄依依不舍,一直送出百里之外,惟有纤纤不曾现身。拓拔野、蚩尤寻她不见,想到与她竟成陌路,都极难过,原本欢悦的心情大受影响。
夸父吵嚷着要与他们同行,顺道返回家乡古田。夸父离乡背井六七百年,归心似箭,一路狂奔,速度竟丝毫不在太阳乌之下。
相处这些时日,拓拔野等人与他早已成为“忘年”至交,关系甚笃,晏紫苏更是经常逗弄他为乐。五人结伴而行,路途平添诸多乐趣。
这日临近东海之滨,远远瞧见高矗碧波的南际群峰,拓拔野蓦地想起当年与神农邂逅的情景,心下感伤,想要故地重游,拜祭神帝。不想到了龙牙岩顶,竟找不到神帝石像。
五人遍寻诸峰,一无所获,拓拔野生怕神帝石像被山风吹落悬崖、粉身碎骨,心底不免忐忑不乐。
倒是夸父听说神帝一笑震落飞鸟,登时来了兴致,声称自己的笑声威冠古今,远胜劳什子神帝,被雨师妾、晏紫苏一顿讥嘲,老大不甘,吵着要与二女比试,是以才有了方才一幕。
海浪声声,凉风习习,拓拔野五人捕了许多海鱼飞鸟,在礁石上生火烤食,饱餐一顿。夸父食量奇大,一口气便吃了十七八条鱼,满嘴都是鱼骨鱼刺,哇哇大叫,鼓着腮帮胡乱喷吐。
白龙鹿被封印许多日,未曾出透气,早已憋得颇为难受。此番重回东海,极是兴奋,忽而挑衅太阳乌,与它们四处奔窜跳跃,嬉戏为乐;忽而扑入碧浪白涛,叼了条大鱼跳将上来,湿淋淋地将水花抖了众人一身;忽而傲立凸岩,昂首嗷嗷高呼,借景抒情。
晚霞飞舞,落日西沉,夜色渐渐地笼罩了大海。众人坐在湿漉漉的礁岩上,吃着鲜美的鱼肉,吹着凉爽的海风,彼此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尘心尽涤,烦恼悉消。
拓拔野心道:“不知何时才能平定大荒动乱,永远过着这般逍遥太平的日子?那时扁舟散发,和雨师姐姐一起在海上随波逐流,任意东西,找个美丽的海岛住上一年半载,岂不悠闲自在?”想到酣妙处,嘴角微笑,心情渐好。
雨师妾似是察觉他的心意,眼波温柔,笑意盈盈,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
数尺之外,晏紫苏坐在蚩尤身旁,亲昵地挽着他的臂膀,双腿一荡一荡,笑吟吟地低声说了些什么,蚩尤忽然哈哈而笑,极是畅快舒爽。
拓拔野和雨师妾相视一笑,心道:“他们苦尽甘来,经历重重劫难,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突然想到自己二人何尝不是如此?心中一阵甜蜜,说不出的幸福。
星子出来了,寥寥落落,在淡蓝色的夜空闪闪发光。几道黑影横掠飞过,无声无息。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阵悠远而清脆的鸟鸣。
这些日子以来,众人饱历腥风血雨,时刻提心吊胆,少有这般悠闲惬意的光景,恍然世外,喜乐安平。
拓拔野取出笛子,悠悠扬扬地吹奏起来,笛声清扬婉转,如林间晨雾,空山夜雨。在这朦胧而清凉的夜色里听来,更觉清新出尘,飘飘欲仙。蚩尤等人止住低语,侧耳聆听。
惟有夸父毫无雅意,啧啧大嚼,口沫四溅。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最后一条烤鱼,舔舔手指,意犹未已地打个饱嗝,拍拍肚子,忽然“哎呀”一声,慌不迭地起身叫道:“我要去大便!”
语出粗鄙,大杀风景。拓拔野忍俊不禁,笛声登时走调。蚩尤哈哈大笑,雨师妾、晏紫苏则顿足气笑道:“快去快去!有多远走多远。”
夸父捧着肚子上窜下掠,到了数百丈外的礁石群中,正要蹲下,忽然叫道:“不成不成,万一被水母蜇到屁股,那就烂木奶奶不开花了!”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朝岸上树林奔去。
蚩尤笑道:“灌木草丛里毒蛇蝎子多得很,千万小心了!”
夸父哇哇大叫,深以为然,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喜道:“是了,我蹲到树顶上大便,岂不安全、痛快?哈哈……哎呀,糟糕!快屙出来了……哎呀!”怪叫连声,狂风似的朝树林中奔去。
众人齐笑。拓拔野被他这般搅和,早忘了后面的曲子,当下收起笛子,与蚩尤说话。四人聊了片刻,忽然听见树林中传来夸父的凄厉的惨叫:“蛇!有蛇啊!”
四人一愣,哈哈大笑,想不到这单纯天真的绝顶高手居然如此胆小。
雨师妾失声道:“不好!”晏紫苏吸了几口气,俏脸倏地变色,拓拔野、蚩尤一凛,齐声询问。
二女蹙眉道:“腥气弥散,只怕林子里当真有什么古怪。”
却听夸父惨叫迭声,惊恐万状,情势似乎颇为凶险。四人急忙封印白龙鹿,骑乘太阳乌,朝岸上密林飞去。
南际群山东南面临海,西北面绵延围合,山谷幽深,森林绵绵如浪,月光镀照其上,如烟笼纱罩,迷迷蒙蒙,越发神秘莫测。夸父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突然高声嘶吼,嘎然而止。
拓拔野吃了一惊,大声叫道:“疯猴子!”蚩尤等人一齐呼喊,山风呼啸,海浪隐隐,却杳无应答。
四人心下忐忑,加速驱鸟急飞。林海扑面,枝叶横斜,腥臭之气越来越浓。所幸雨师妾善于辨识男人味道,辨息追循,贴着绵绵荫盖,往林中深处滑翔急掠。
飞了片刻,雨师妾道:“是这儿啦!”四人御鸟下冲,蓦地穿透密集枝条,凝空盘旋。
晏紫苏“啊”地失声惊呼,既而格格娇笑。蚩尤心下大宽,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等五谷轮回的姿势倒是旷古绝今,叹为观止。”拓拔野二人也忍不住笑将起来。
只见右前方一株巨鳞木上,缠绕着一条青灰色的粗壮藤蔓,夸父双脚捆缠其中,身子倒悬晃荡,左手紧紧地拽着裤子,右手握着一端藤蔓,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竟已晕迷。姿势狼狈古怪,令人莞尔。
四人凝神细望,微微一惊,原来那“藤蔓”竟是一条直径三尺余的巨蟒,林中光线幽暗,它的蛇皮花纹又与树枝极为相似,乍一望去与藤蔓枝条丝毫无异。被夸父握在手中的一端,正是巨蟒的头颈,早被他捏得骨碎肉烂,一命呜呼。
众人心下了然,夸父多半是急于出恭,心急火燎地窜入树林,直奔上树,没有瞧见缠在树上的乃是一条罕见巨蟒。
等他脱了裤子,正自酣畅之际,那巨蟒突然袭击,吓得他哇哇乱叫,一面慌不迭地提起裤子,一面伸手将蟒蛇生生捏死。但他想必生性惧怕蛇蟒之属,虽然将巨蟒握杀,自己却也被吓得昏了过去。
众人笑了一阵,拓拔野挥剑劈断巨蟒,将他接了下来。雨师妾忽然“咦”了一声,奇道:“那是什么?”
林间草地凹凸起伏,隆起一道道长长的丘线,蜿蜿蜒蜒地朝西面滚滚汇集。
拓拔野指间一弹,劲气飞舞,草地登时迸裂开来,一篷花花绿绿的虫子四射迸飞,密密麻麻地摔落一地,慌乱四散。竟都是些蛇蝎蛛蚁剧毒之物,难怪林中腥气如此浓烈。
晏紫苏、雨师妾脸色微变,对望一眼,齐声道:“流沙妖女!”她们都是驱役虫兽的个中老手,深谙此道。能将如许多剧毒虫豸神不知鬼不觉地经由地底汇集一处,普天之下除了她们,只有流沙仙子洛姬雅。
拓拔野听闻是她,心中反倒微微一宽,微感诧异,沉吟道:“那日昆仑山上,她为何忽然不告而别,到了此处?难道出了什么事么?”顿时又紧张起来。
眼角转处,见雨师妾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脸上莫名一热,笑道:“好姐姐,你笑什么?”
雨师妾格格一笑,柔声道:“你这般关心她,难怪她肯卖你那么大的面子,出手救人。”见他红了脸,笑道:“傻小子,我可不是笑你。快走吧,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循着毒虫汇集的路线,五人骑鸟低飞,约莫过了小半时辰,忽然听见淡淡的号角声,凄寒妖诡,果是流沙仙子的玉兕角。
越行越近,号角声越发清晰,草地下爬行汇集的毒虫也越来越多,腥臭之气浓烈欲呕。
晏紫苏一路细数,心下暗惊。毒虫漫漫,千奇百怪,有些竟是数千里外“皮母地丘”与南海诸岛才有的独特凶虫,竟被流沙仙子千里迢迢、穿山渡海地召唤到此处。她自负蛊毒之术天下无双,对于排名流沙仙子之下,一直颇为不满,但今日亲见,方暗自惊服。
号角凄寒森诡,四下激荡。前方树木渐稀,绝壁万仞环立,已无去路。月光雪白地照在石壁上,一条细长缝隙斜斜蜿蜒,约有三寸来宽,万千蛊虫毒豸密密麻麻地破土而出,沿着石壁汹汹上爬,泉水似的钻入石隙。
蚩尤青光眼凝神探扫,嘿然道:“这山壁忒厚,少说也有百来丈,咱们从山顶绕进去吧。”
众人御鸟冲天,越过兀石横斜的山顶,四下盘旋。但见尖崖嶙峋,乱草漫漫,矮矮的灌木丛如朵朵碧云,密集错落。
号角忽止,惟有风声呼啸。四人凝神探扫,山崖连着山崖,荒草接着荒草,却不见半个人影。
拓拔野心中一动:“难道她在山腹之中?”念力探扫,果然在山顶灌木从中发现一道七丈来宽、百丈余长的缝隙。四周灌木茂密,遮挡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山腹中冷风呼呼上灌,吹得草木起伏不定,一时倒难以发觉。
四人大喜,骑鸟从那缝口俯冲而下。
山腹巨大,外小内宽,如水壶形状,四壁不知由什么怪石构成,雪白如冰,月光斜斜照入,折射反光,倒也颇为明亮。
俯身下望,万千毒虫色彩斑斓,如一道五颜六色的滚滚洪流在山壑谷底汹汹奔流,蜿蜒折转,颇为壮观可怖。
冷风吹来,腥臭如大浪扑鼻,夸父“哈乞”打了个喷嚏,激灵灵一抖,醒将过来。低头一望,“哇哇”大叫,险些掉了下去,忽然又转骇为喜,连连拍手大叫好玩。
五人俯冲低掠,随着虫流迤俪前冲。眼前一暗,穿入幽深甬洞。刀石交错,潮湿森冷,蝙蝠交错纷飞。
过了那嵯峨洞穴,豁然开朗,竟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海湾,绿浪翻涌,白沙绵绵如一弯月牙。上方峭壁交叠环矗,遮挡了大半,故而从崖顶俯瞰不得。
崖下绿树绵延,一座木屋掩映其中。滚滚虫流从洞穴涌出后,又纷纷钻入沙石地底,环绕木屋四周,源源不断地拱起一圈圈草坡土丘,形成古怪阵形。
拓拔野五人骑鸟飞至木屋前,海浪层涌,树影错落,四周草地、沙滩上微微起伏拱动,也不知有多少邪蛊毒虫在地下穿梭爬行。木屋破落,柴扉紧闭,月色下望去,犹觉阴森诡异。
夸父大声叫门,无人应答。拓拔野跃下鸟背,踏步上前,便欲伸手推门。雨师妾、晏紫苏齐声叫道:“小心!”
拓拔野一凛,手掌已经触及门扉,登时一阵烧灼刺痛。缩回手来一看,掌心赫然多了数十个微小的细口,斑点红肿,隐隐可以看见数百只针尖大小的小虫急速蠕动。
想必这门上早已涂抹了剧毒微虫,稍一碰触,立时破肤钻入。所幸他已是百毒不侵之身,这些虫子沾着他的血液,登时干瘪枯死,过了片刻,红肿便自行消失。
雨师妾抢身上前,仔细端详他手掌,见他无恙,舒了口气,心里却是一阵后怕,蹙眉嗔道:“傻瓜,你不要命了么?你……”眼圈微微一红,说不出话。
夸父哈哈笑道:“地里种芝麻,长出大傻瓜。我来开门!”伸手“啪”的一掌,将那柴扉炸成万千木屑,缤纷飞舞。身影一闪,抢先冲了进去。
晏紫苏叫道:“疯猴子小心!”四人怕他有失,一齐冲入。
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木桌,一个木椅。桌上一盏铜灯,火光跳跃。木椅上斜斜坐了一个老者,背对众人,身影在墙壁上摇晃闪烁。
夸父叫道:“老头儿,有客人来了还不迎接?烂木奶奶的,摆什么臭架子!”双手凌空交错,气旋轰然飞舞,那老者连人带椅倏地旋转,正面相对。
烛光明亮地照在他的脸上,鹤发童颜,双眉入鬓,星目炯炯有光,唇角挂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众人大震,失声道:“神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