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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准备的很充分了。”院长叹了一口气,进门前的想法也有所变化了,转头问袁硕道:“上机准备进行的怎么样了?”“进展的很顺利。”袁硕很想说刚刚开始你问个什么劲,可院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院长给自己铺好了台阶,呵呵的一笑,顺势道:“上机训练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你要好好说明。嗯,你们都忙吧……”
说完,院长像是什么事都没有的走掉了。
老荆“呼呼”的喘粗气,鼻梁的节子通红发亮,看看杨锐,又看看袁硕,最后还盯着魏振学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的走出了设备室。
他先前找院长的时候,就没留下缓冲的余地,就算是滚刀肉,现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过,老荆终究是一名久经锻炼的学术流氓,能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安然呆在研究院,并继续做一名学术流氓的男人,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
老荆转身离开了,可到了第二天,他又像是什么事没有了似的,出现在了实验室里。
见到他的刹那,就连杨锐都被他的坚忍不拔给惊住了。
老荆兀自笑道:“我想你一个学生,估计没怎么做过实验,操作会有问题,我就想过来帮把手。”
“顺便用仪器是吧?”杨锐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发现老荆如此坚持,杨锐的态度反而更强硬了。
“你这年轻人,怎么把仪器看的这么紧,两天时间,你用一段,我用一段,互相也不影响不是?你中间难道不调配试剂?说不定后半夜还困的睡着了呢,我就插着空闲时间用一下,也不影响,对不对?”老荆笑呵呵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道:“我不白用,你做实验的时候,我给你打下手。”
“仪器就是命啊,怎么可能给你用呢。”杨锐长叹一声。
“什么命?”老荆没听懂似的。
杨锐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和我一起做实验,开始会说是抽空用仪器,然后就会分时间用,然后就变成你用了吧。”
“你这学生,别把人想的这么过分……”
“还可以更过分,半夜三更的,你要是动了仪器的数据,我没有注意到,整个实验就白做了是不是?再狠一点,要是我的文章有一点价值,你先弄坏我的数据,再等我的文章发表出来,就发表一篇反驳的文章,照着我的实验重做一遍正确的,直接踩着我上位……”杨锐就差掰着指头来数了,学术界的阴险招数他接触的不多,听说的可是不少。
老荆彻底呆住了,这孩子明明才十几岁,怎么就知道这么多,有点太阴险了吧。
魏振学也听傻了,过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喃喃道:“怪不得”。
老荆脸色微变,道:“老魏,你可别听了这小子的胡说八道。”
以魏振学的情商,才不会听他的,近乎自言自语的道:“我刚聘助研那年,咱们院搞学术检查,黄万年不就是这样搞掉的?有人寄了匿名信给上级领导,指责他参与的国家技改项目里的数据都是胡编的,上面查实,人就调走了……现在一想,其实就是几个数据的区间不合适,导致以后的一系列数字不正确,要是胡编数据,这编起来可有点麻烦……”
“但要是被人给篡改了,就正好是吗?”杨锐接着魏振学话说了。他一点都不奇怪。学术流氓不是做一次就能变成学术流氓的,必须是一系列的成功,从小及大,才能催生一名强大的学术流氓,另一方面,中国的学术界是相对凝固的集团,一个人在一个单位一呆就是二三十年是很普遍的,学术流氓自然也是在一个领域一个单位里长期肆虐,若是顺利的坚持到了年老体衰的时候,就可以进化成学阀。
在权力极度集中的学界,做学阀是许多人的追求。如果问一名校园禽兽,你是愿意继续做逍遥自在的禽兽,还是愿意做学阀?十个有九个要选学阀,做学阀又不影响做禽兽,剩下那个,肯定是昨天喝酒太多,脑子不清楚。
想一想总爱捂盖子的国家单位,杨锐扭头问道:“袁研究员,您知道这事吗?”
“陈年往事了。”袁硕的年龄比魏振学还大几岁,自然也有所猜测,但他是个稳重的人,却是不愿涉入其中。
老荆也呵呵的笑了两声,勉强说:“是啊,老魏,你也别把陈麻子烂谷子的事情再拿出来了,这么搞,大家都没法正常工作了。都说是匿名信,要是让人误会了,我可就当是你整我了。”
魏振学不善言辞,僵住了。
杨锐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呗。这个事情其实好查,既然总院调查了这件事,调查的资料就还留着呢,把当年的匿名信找出来,比对一下笔迹,不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总院以前就调查过匿名信。”老荆表情镇定。
“没有比对的目标,当然调查不出来是谁干的,而且,当年的调查重点也不是匿名信吧。其实,只要给你们说的那个黄万年说一声,让他自己上访去就行了。”
杨锐说的轻松,老荆是脸色大变。
现在和十年前可不同了。那个时候被搞下去的人,根本是一个屁都不敢放。可到了82年,全国都在翻案,事情也变的不一样了。
“我找人问一下,看有人知道黄万年如今在哪里不?”魏振学是一根筋的人,都没看出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兴冲冲的出去了。
杨锐哑然失笑,回头继续自己的练习。
老荆呆了一会,还是冲出了门。
至于他怎么和魏振学去说,杨锐完全不关心。
以魏振学的思维模式,无论老荆说什么,他估计还会去联络黄万年的。
没有了老荆的骚扰,杨锐的实验进行的更快了。
周五。
杨锐提前一天,开始正式使用紫外分光光度计。
测试辅酶Q10的吸光度,本身并不难,都有前人设计好的程序,只要照着做就行了。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是操作过程了。
做实验与做手术其实很相像,最高水平的人能设计实验和手术,一般水平的能做实验和手术,再低水平的就是连实验和手术都做不好的。
不过,和人们通常所幻想的“科学”不同,做实验其实是一项熟能生巧的工作,既定的操作一般来说都很准确了,通常情况下不需要创新,只要照着做,基本能够达到实验目标,一遍接着一遍的做,自然就会变的熟练,从而一步步的接近理想的实验要求。
譬如辅酶Q10的实验里面,往往需要用石油醚来提取辅酶Q10,理想的回收率是95%,可能达到这个标准的,估计连两成人都没有。
即使是许多博士生导师,经过三次或者四次的提取,也不一定能够得到95%的辅酶Q10。甚至某些学者,根本就不会做实验,比如著名的杨振宁,就是纯粹的理论物理学家,他的设想都要由专业的实验物理学家来完成。
杨锐从来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创新能力,在他读书的那所二流大学里,讲究创新的导师寥寥无几,大家都是指着大牛们在瞎混。
他的导师的目标也从来不是学术成就,而是怎么接到更多的药厂的项目,通过项目捞到更多的经费和实惠。
所以,杨锐在读研的几个项目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实验,给老师做实验,给自己的论文做实验,不停的做实验自然提高了他的操作能力,但就学术水平来说,其实提高的有限。
研究生扩招以后的中国大学,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项目工厂,曾经的杨锐,除了随波逐流,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偶尔的反抗,只像是无数名同龄人的反抗一样,最多掀起小小的浪花,继而重新变成河流的一分子。
杨锐终于找到了做学术的感觉。
虽然只是一篇短小的论文,虽然只是几个小数点后的数字的变更,却能实实在在的改变后人的工作。
这种感觉,使得杨锐做实验的时候,都是满面笑容的。
当棉乎乎的夏元亨与和稀泥的老院长联袂出现在实验室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笑眯眯的杨锐。
“年轻就是好啊,做个实验都这么开心。”老院长叹了一声。
杨锐惊觉,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笑道:“你们怎么来了,我正做到第三遍提取,还不能停。”
“你继续,我们就是看看。”老院长言不由衷的笑了两声。
棉乎乎的夏老丈人“唔”的一声,说:“我们再不来,怕你把煤科院都给拆了。”
“出什么事了?”
“黄万年来闹了,要院里给他恢复工作。荆秋华被清调组带走了,院里都乱了套。”夏元亨的语气严厉,似乎在批评,却是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到82年底,全国各省市仍然在复查和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仅仅河东省,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中,就调整了7000多名用非所学的科研人员,纠正冤假错案更是多达万起,可以说,每天都有人被拉上来,每天都有人被搡下去,多一个荆秋华,少一个黄万年不少。
杨锐眼睛盯着刻度,却问:“魏振学呢?他之前也是从煤科院里放下去的吧。”
“他的问题也有调查。”夏元亨的语气更加和善,道:“既然老荆不用仪器了,你可以多用两天,到周二吧。”
“那敢情好。”杨锐没说自己两天就能做完实验的话,多出来两天时间,他完全可以再多做一些项目。
老院长和夏元亨说了一会话儿就走了,两人都没精力去关注杨锐的实验。
倒是袁硕见多识广,一边比较着杨锐的实验,一边比较着院里其他研究员的技术,陷入了莫名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