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妙赏 五十二、腹有诗书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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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孰城始筑于东吴黄武年间,因姑孰溪而得名,东临白纻山、西频长江,乃建康门户,控制了姑孰,建康就是门户大开。

    晋元帝时镇东大将军王敦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攻入建康,诛杀异己后还屯武昌,晋明帝即位后,被迫诏王敦入朝辅政,王敦从武昌移镇姑孰,自领扬州牧,遥制建康,若不是王敦老病无能为,晋祚已终。

    桓温素慕王敦,过王敦墓,称其为可儿,可儿者,称心如意者也,桓温对一个叛臣如此仰慕,其不臣之心可知,并且于升平年间师法王敦,以北伐为名,从荆州移镇姑孰,其篡逆之心,可谓路人皆知,晋皇室和王谢世家一方面要倚重桓温来对抗北方的苻秦和幕容燕,另一方面又担心其篡逆,偏偏又没有强有力的手段制衡桓温,只有眼睁睁看着桓温坐大——

    桓温还有一点也与王敦相似,王敦娶晋武帝司马炎之女襄城公主为妻,桓温妻子是晋明帝之女南康公主。

    四月二十四日午辰时,陈操之与谢玄、王坦之一行数十人绕过横山,不远处,姑孰城北的子城在望,姑孰子城是桓温三年前移镇姑孰时修筑的,主要用于屯兵,子城外巡逻的军士见到谢玄,都是恭恭敬敬行礼,这些军士对俊美的陈操之不甚注目,却是惊讶地看着骑白马的冉盛,象冉盛这样雄壮的大汉就是在这数万军士的姑孰也是极罕见的

    谢玄笑着对陈操之道:“子重,姑孰是男子之城,崇尚武勇,可不比建康,这里可没有人掷果献花给你。”

    陈操之道:“幼度取笑了,论吃苦耐劳,我不会输于任何人,请拭目以待。”

    一行人绕过子城,将至姑孰北门时,见城门大开,驰出百余骑,镇西大将军桓温率文武属僚来迎接帝使王坦之,桓温已得谢玄快报,知道朝廷下诏加他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故出城相迎。

    陈操之终于见到了东晋一朝的枭雄桓温,那刘琨家桓温与刘琨相比“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实在有些污蔑,桓温身高七尺余,豪爽有风概,紫眸猬髯,面有七星,姿貌甚伟,所谓面有七星,就是桓温脸上有七个黑痣,呈北斗七星排列,相者认为这是极贵之相,以知人闻名的沛国惔尝称之曰:“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把桓温比作孙权和司马懿,评价甚高。

    桓温十五岁时其父桓彝在苏峻之乱中为苏峻将领韩晃所杀,韩晃伏诛,而泾县县令江播曾参与谋划,却安然无事,桓温枕戈泣血,誓报父仇,三年后,江播去世,桓温怀揣匕利刃,以吊唁为名,冲入灵堂,将江播的儿子江彪等六人杀**,哄动一时——

    桓温今年五十一岁,身无赘肉,矫健如少年,紫眸如电,不怒自威,这样一个人,任谁第一次见到,都会惕然生畏,陈操之也不例外。桓温见到陈操之,上下打量,肃然不语,一般人被他看得这么两眼,早已是心中忐忑、额头汗出了,陈操之从容施礼道:“钱唐陈操之拜见桓郡公。”

    桓温乃骤然大笑,说道:“我闻江左卫玠之名,以为陈操之如卫叔宝一般文弱,不料陈操之却能骑马,俊朗矫健,卫叔宝不如也。”于是为王坦之、陈操之引见军府英才,周楚、袁乔、袁宏、罗含、郝隆诸人皆在,还有桓温长子桓熙和三子醒歆。

    桓温见跟随陈操之的冉盛雄伟非常,便问是何人?陈操之道:“乃我陈氏部曲,姓冉名盛,今年十六岁。”

    桓温恍然道:“郗嘉宾对我提起过这个冉盛,是猛将之材。”即命行军司马授任冉盛为伍长,东晋军制,五人一伍,伍长就是五个士兵的领,是最低的军阶。

    冉盛却不肯当伍长,理由是不想离开操之小郎君。

    桓温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块璞玉啊,尚须磨砺。”

    一行人入城,来到大将军府,王坦之宣旨,并代皇帝赐桓温假黄钺,桓温拜谢,随即大摆宴席,宴请王坦之、陈操之。

    酒过三巡,郝隆起身对陈操之道:“陈掾,你现在已经是佂西军府的一员,既为桓大司马幕僚,必知军府惯例——”

    陈操之眉头微皱,谢玄并未对他说过什么惯例,当即拱手道:“操之初来乍到,还要请郝参军多指教。”

    郝隆道:“入军府,不比那些说无论有、谈空说玄的清谈,要有务实的才学才行,初西府的幕僚,都要回答三个问难,这三个问难不涉儒玄、无关释道,只考识见和时务——”

    谢玄暗暗不忿,狂士郝隆想给子重来个下马威啊,入西府何曾有这种惯例,他去年来姑孰就没有这样的事,明着欺负子重门第不显而已,子重精通通儒玄,但这样关于时务的问难只怕仓促无法应对,当即目视桓温,希望桓大司马制止晋陵隆——

    桓温举杯含笑,心想:“郗嘉宾对这个陈操之推崇备至,誉为汉高祖之张良、魏武帝之荀彧,我实未深信,今日就让郝佐治考上一考,看究竟有无真才实学,陈操之不是名门子弟,入我军府不能仅靠夸夸清谈。”见谢玄朝他看来,便点了一下头。

    谢玄便知桓温也有意考校陈操之,当即静坐旁听,有点为陈操之担心,若一入军府就受挫,必被桓温看轻,陈操之在西府的前程堪忧。

    陈操之见众人脸色,心知入西府要答难是这个郝隆杜撰的惯例,但郝隆既然这么说,桓温也默许,他除了应战别无选择,象郝隆这种狂士,一定要想办法挫折之,有然的话他以后在西府将会举步维艰,当即不疾不徐地道:“我闻往年七月七,郝参军坦腹炎阳下,说是晒腹中书,可有此事?”

    晋时风俗,七月七各家各户会把衣帛锦绣之类的织物搬出户外晾晒,郝隆家贫,无衣可晒,便坦腹日中,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陈操之知道郝隆这种言行乃是模仿阮咸,阮咸是竹林七贤阮籍的侄子,在家族中比较贫困,居于道南,道北诸阮皆富,七月七,道北诸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阮咸则以竹竿挂牛犊鼻裤于中庭,人怪而问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在陈操之看来,阮咸是真正的名士旷达、任诞和幽默,郝隆则明显的做作,是沽名钓誉的手段。

    郝隆对自己当年晒书的风雅言行是沾沾自喜的,说道:“无衣可晒,聊复尔耳。”

    陈操之微微一笑,眼睛看着郝隆中年福的肚腩,说道:“郝参军实在可悯,不但无衣可晒,读书亦小,一肚能容几卷书哉!”

    众人一愕,随便便有人大笑,谢玄亦笑,心道:“妙,这个狂士正该如此挫辱之。”桓温心想:“往日郗嘉宾夸赞陈操之,不以为然者在少数,要在姑孰立足也非易事,这个陈操之看来是要拿郝佐治来立威了,郝佐治虽然狂妄,却并非不学无术之徒,很好,这场问难精彩了。”

    只见郝隆面皮紫涨,怒道:“几卷肚,万卷书亦是一肚,汝焉知我读书少!”

    陈操之这点很笃定,郝隆肯定没有他读过的书多,两世为人,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含笑道:“如此,倒要领教。”

    郝隆盛气道:“好,我先问你三难,然后你再问我三难,看到底是谁读书少!”

    陈操之温文尔雅道:“请郝参军出题。”

    郝隆知道陈操之和祝英台要来姑孰,早就想好了三个难题,本来是想考陈操之、祝英台两个人的,现在只有陈操之一个人来,还当众取笑他,实在可恼,当即大声道:“昔者孟尝君善养士,门客三千,今桓郡公礼贤下士,天下英才翕然归之,西府可谓人才济济,请陈掾试论桓郡公与孟尝君的高下。”

    郝隆此题比较刁钻阴险,若陈操之褒桓温贬孟尝君,那就是面腴,传出去必为那些所谓的高士鄙夷,面贬桓温自然更是不行,有这些拘束,陈操之就很难论述了,勉强论述,也必是陈词滥调,如此,陈操之第一题就难以让桓温和众人满意。

    陈操之摇头道:“孟尝君与桓郡公岂能相提并论——”

    郝隆道:“孟尝君乃战国四公子之,齐之相国,而且需要论及的是爱才重才,如何不能相提并论!”

    陈操之道:“郝参军知鸡鸣**盗说乎?

    郝隆冷笑道:“岂有不知,孟尝君就是凭借鸡鸣**盗才从秦国脱身回到齐国的,这正是其养士之用。”

    陈操之道:“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我以为大不然,孟尝君特鸡鸣**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盗之力哉?夫鸡鸣**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郝参军把桓郡公与孟尝君相比,不亦谬乎?”

    此论一出,满座皆惊,郝隆脸成了羊肝色,张中结舌,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