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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雩动作干净利落, 单手把治安主任下巴扳正,剧痛让这人腾地一下满地打滚, 差点挣脱了步重华的钳制。
“”他口水流了一地,半晌才勉强凑成音节, 被步重华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你们村多少人信这个教”
“吗,吗, 吗落扫”
吴雩“他说没多少。”
步重华手一用力“说清楚点”
治安主任被勒得两眼翻白“妹,妹多少, 増的増的妹多少”
吴雩“他说相当多。”
步重华说“这个不用翻译我知道。”紧接着他厉声问“郜伟熊金枝夫妇是不是你们这的头”
“四四四四滴, 他们四介里滴组长, 就四我们介个小组的头头”
“巴老师是什么人”
“不资道, 増滴不资道,我紫四个小排长”
“全能神教有几个牧区,牧区之下是省区,然后是小区、教会、组、排、点, 一个排差不多20人, 几个组在一起是教会。”步重华对吴雩轻声道“这种邪教传播跟瘟疫似的,一家进去半个村沦陷,他们这儿估计差不多了。”
吴雩问“现在怎么办”
“先回车上, 开出去再说, 晚上村子里不安全。”
吴雩点点头, 步重华勒着治安主任的脖子他从地上拽起来, 低声道“我现在带你从这出去,你敢出声我就现场弄死你。我是上级公安机关, 弄死你不用负责,不信你试试”
治安主任瞟见他手里明晃晃匕首,登时吓尿了,慌忙一个劲点头。
步重华把他一推“走”
治安主任颤颤巍巍去开门,就在这时步重华手臂一紧,被吴雩蓦然按住了
“等等。”
夜幕初降,星月未起,乡村地区的黑夜没有霓虹灯光,那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有那一束手电斜斜打在屋角,在微弱的光影中,只见吴雩直勾勾盯着步重华,眼珠幽黑得可怕。
步重华眉心一跳“怎么”
“你没闻到”
“闻到什么”
吴雩嘴唇似乎在微微发颤,倏而转向屋子四周,目光瞬间一一扫过南墙、洗手间、楼梯转角等几处装了防盗网的铝合金窗,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汽油。”
汽油
步重华吸了两口气,乡间夜晚的空气混合草木泥土,分明没有丝毫异状。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这时治安主任从大门前回过头,结结巴巴地道
“政政府,这门打打不开”
这门没有装防盗锁,外面挂着最原始也最安全的铁链和子弹锁,但刚才明明已经被撬开了。步重华推开治安主任,伸手把门一拉,果然纹丝不动;他意识到不对,当即一脚重重踹在门上,厚重的实木大门咚地一撞,传来金属绷紧的哗啦声是被人用铁链从外面缠死了
怎么可能
嘀嘀嘀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炸起了尖利的哨声,外面有人
“还有多少人知道我们过来”
治安主任真吓尿了“没人没人我都没来得及说出去”
没人知道他们过来,那反锁大门在外面吹哨的人是谁,又想干什么
嘀嘀嘀
哨子犹如黑夜中的催命符,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声声重击在最恐惧的神经上。远处村庄里灯光接二连三亮起,人叫狗吠响成一片,就在这混乱中,步重华终于听见了那最不祥的、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动静
哗啦
哗啦
浓浓汽油味从每条窗棂、每寸砖缝中飘进鼻端,紧接着哨音一停,两秒后,一道火光从窗外划破夜幕,映在步重华难以置信的瞳孔里
轰
熊熊烈焰由四面墙壁冲天而起
九岁那年的血色深夜从虚空中扑面砸下,枪声、叫骂、鲜血、哭嚎,混杂成千万种歇斯底里的音符撕裂耳膜,又像无数双血淋淋的手从土里伸出来,抓住他的脚,缠住他的腿,把他血肉淋漓的身体拖向地底。
步重华剧烈喘息,勉强走了两步,手一松叮当
匕首掉落在地,而他却仿佛没有发现。
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小,被无形的囚笼困回那间衣橱,透过柜门缝隙看见惨剧重演在咫尺之距,听见孩童尖利到极致的嘶喊 “爸爸妈妈”
那枪口已经顶住了他妈妈的头颅。
“求求你们说呀说呀”
一根手指按住扳机。
“求求你们说啊”
当年没有机会出口的惨叫,痛苦的咆哮,凄厉的哭号,化作无数钢爪在胸腔中血淋淋抓挠,但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见那手指扣动扳机
砰
砰
木椅在门板上撞得四分五裂,厚门板却只危险地晃了几下。吴雩又抄起另一把椅子狠狠摔碎在门上,哗啦啦几声脆响,大块木屑混合着墙灰,下雨般洒了满地。
“啊啊啊啊”治安主任在满室黑烟中抱头狂叫,条件反射要来抱吴雩的腿,被他一手推到尚未开始燃烧的南墙边,对着刚才门板被砸出裂纹的地方就是重重几脚。哐哐门板在压力下不断塌陷、弯曲,终于又哗啦一声,被踹穿了一个洞
吴雩从洞里拔出自己半只脚,又带出一泼木屑,转身冲进洗手间,随便拽了条毛巾浇上水,往削瘦有力的左手上利落一裹,回到门边把手从那洞口伸出去摸索,试图把一圈圈绕住外门闩的铁链解开。
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汽油助燃下的火苗很快蔓延整个外墙,虽然还没烧到大门,但金属铁链温度已经升得非常高,吴雩只来得及解开第一圈铁链,手指就被烫得滋啦一声
“”
吴雩抽回手,迅速解开毛巾,一看掌心,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这时火已经完全烧起来了,室内温度急剧升高,烤得人皮肤刺痛,黑烟滚滚充斥了一楼,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吴雩向周围逡巡一圈,锐利的视线闪电般锁定几个方位,拽起不住疯狂呛咳的治安主任往楼梯上一推,喝道“跑”
治安主任根不起来,四周火光映照,他的脸被恐惧和绝望扭曲“救命,救命,我跑不了”
“上楼快”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咳咳咳”
“快”
“救命啊,救命啊”
明明四周高温缺氧,步重华却仿佛被冻住了似的,眼耳口鼻浸于冰海,只能听见脚下深渊中传来孩童一声声哭号,那撕心裂肺的怨恨如此熟悉我跑不了。
我跑不了。
因为我的爸爸妈妈还在这里,我跑不了
紧接着下一秒,他瞳孔中映出满身狼狈的吴雩,拎起治安主任衣领劈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
那一巴掌破空而来,重重抽在那个蜷缩在火光和鲜血中哭泣的孩童脸上。
“你不会死”二十多年后吴雩的怒吼和二十年多年前深夜里的少年彼此重叠,甚至连撕裂的尾音都如出一辙“跑,快跑”
“我们是不是要被追上了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要活下去”
“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怎么办”
“快跑,要活下去”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一切,活下去才能报仇
火舌舔舐在身侧,步重华脸颊再次感觉到那滚烫的刺痛那是虚空中少年鲜血淋漓的手掌用力抹去他的眼泪,从此穿透骨髓,在灵魂深处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跟我来,”步重华喘息着抓住吴雩的手,“跟我来,过来快”
吴雩仓促抬头,只见步重华像是刚从某个噩梦中惊醒一般,拽着他踉跄奔上二楼。墙壁已经烧着了,致命浓烟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步重华仅凭着刚才在二楼摸黑一圈的记忆,用肩膀撞开主卧门,玻璃窗外扭曲的火光把他脸映得浑不似人。
玻璃窗
只有连通主卧的那个洗手间里,有一扇窗户没装防盗网
生的希望近在眼前,治安主任膝盖一软,险些脱力跪倒,被步重华单手拎起来就往主卧里推。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突然轰隆几声巨响,主卧北角熊熊燃烧的木梁整段坍塌,瞬间黑烟暴起,火星乱溅,炙热的气流一下把他们都推了出去
“啊啊啊”
治安主任撞上身后的吴雩,两人齐齐砸在龟裂的墙上,吴雩别无选择当了肉垫,霎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你没事吧”步重华冲上来喝道。
吴雩苍白的脸被火光映红,摇头把尖叫的治安主任一推“快”
可怜治安主任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场面,是真的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步重华就像拖口袋似的顺地面拖着他,疾步冲进燃烧的主卧,一脚蹬碎玻璃“跳”
“救命啊妈妈啊我不敢我不敢”
治安主任两手乱舞,下一秒身体腾空,被步重华活生生从窗口抛了出去
“啊”扑通一声重响,这倒霉鬼摔在前院漫天黑烟里,惨叫顿时中止,换成了狼狈不堪的哎哟,大概是扭到脚脖子了。
“吴雩”步重华回头吼道。
但火光跳跃中的主卧里却不见人影。
“吴雩”
步重华捂嘴呛咳,踩着火苗乱迸的地板冲出屋,刹那间瞥见前方墙根下的侧影,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
吴雩弓身坐在墙边,一手用湿毛巾捂着嘴,一手无力地摊在身侧。他鲜血淋漓的掌心向上,血从指甲中洇出来,在修长指缝间留下纵横交错的痕迹。
明明不是那样的,步重华却突然产生了某种荒诞的错觉。
仿佛他只是地狱火海中的一道幻影,从未真正存在过,随时可能在顷刻间消失。
“你怎么样受伤了”
步重华半跪在他身侧,却只见吴雩摇摇头,把自己的湿毛巾塞给了他“我没事,你快跳,待会可能要爆燃了。”
“什么快起来”
“我就休息一会,过两分钟我就”
“别废话跟我过来”步重华几乎是怒吼了“快”
“”
吴雩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步重华强行扳过他的脸,发现他视线竟然有些涣散,似乎在这生死瞬间的关口,被某个突如其来的闪念打动了,正在犹豫不决。
他为什么犹豫
刚才那短短十多秒间,当他一个人靠在这火场中慢慢坐下的时候,他想起了什么
一丝无来由的冰凉骤然从脊椎升起,步重华面色剧变,夺过湿毛巾捂住他口鼻,拽起他手臂强行搭在自己肩上,劈头盖脸呵斥“跟我过来快”
“嘶痛痛痛,”吴雩掩饰般低头吸气“我刚崴到脚了,轻点轻点”
主卧门框已经烧了起来,步重华疾步来到窗边,哗啦把另一侧窗框上的玻璃踹碎,抓着吴雩的肩喝道“我喊三二一跟我一起用力跳明白吗”
吴雩咽了口唾沫。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得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抓住那些人渣活下去才能给被害人报仇”步重华拇指把他前额的碎发向后掠,强迫他盯着自己的眼睛“明白吗”
“”吴雩喘息着,终于点点头“我明白。”
“跳”
新鲜空气涌入火场,烈焰瞬间爆燃,轰一声冲上夜空。就在那耀眼的火海中,步重华把吴雩裹在自己臂膀中,助跑两步发力跃下了窗台
扑通
两人同时落地、翻滚,踉跄冲出灰烟,连滚带爬十多米,凉风迎面而来,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咳咳咳咳咳咳”
步重华吃了满嘴黑烟,差点把肺从喉咙里呛出来,不知道咳了多久才终于勉强止住,眼前发黑地坐在地上,重重呼了口气。
身后咔擦轻响,一簇火苗燃起。他回头一看,只见吴雩仰面朝天平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烟,正点起了打火机。
“”步重华往裤袋里一摸,“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远处的三层水泥楼已经完全被烈火笼罩了,火光中勾勒出吴雩轮廓深刻的侧脸,从额头,到眉骨,到挺拔的鼻梁、狭窄的下颔,以及脖颈以下深深凹陷的颈窝,那光影清晰得惊心动魄。步重华看见他嘴角似乎疲惫地勾了勾,点起烟,长长呼了口淡蓝色的烟气
“把那倒霉鬼推给你的时候。”
他顿了顿,说“我还是想再好好抽一支。”
他自嘲地笑起来,步重华盯着他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也只能摇头作罢,两人都有些虚脱之后的放松和无可奈何。
“我这辈子,除了天塌下来,否则再不会拿你的打火机了。” 步重华无奈道“你的手怎么样了”
吴雩把手掌一摊,示意没事,步重华却勉强站起身坐近了些,拉着他手臂仔细看了半晌,只见那血肉模糊的掌心已经被烤干了,但创面却并不太大,应该是湿毛巾裹住了大半手掌的原因。
“回去上一院消个毒,天热别感染了。”
“唔,行。”
火场中走一遭的体力消耗极其惊人,他们胸肺呛足了灰烟,连呼吸都火辣辣剧痛,一时都起不来。步重华坐在吴雩身侧,看着他乌黑修长的眉宇和鸦翅般垂落下去的眼睫,突然无来由地说“你知道吗,很多年前,也曾经有一个人这么拉着我跑出火场。”
“啊”
“他跟我说只有活下去才能报仇,如果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后来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活着才能记住很多事,感受各种快乐和痛苦,体会人生在世的各种意义。”步重华顿了顿,低声说“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吴雩弹烟灰的动作顿住了,瞳孔霎时紧缩,满是鲜血的手指在阴影中微微发颤。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有那么片刻功夫,似乎连呼吸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良久才在远处劈啪作响的燃烧声中张了张口,轻轻问“那你现在报仇了吗”
步重华站起身跺了跺满裤腿草根,说“暂时还没。”
他不欲多言,向吴雩伸出手,示意他拉着自己起来“我们得赶紧走,救火的村民要来了。那个放火的肯定还潜伏在周围,我们赶紧回车上等后援过来。”
吴雩攒了口气,拉住他的手,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突然整个人一激灵“我擦。”
“怎么”
吴雩没有出声,也没动作,少顷突然回头望向远处浓墨似的黑夜,目光森寒警惕,神情大异寻常 “好像有动静。”
动静
大火燃烧房屋的爆裂,夜风呜呜作响的尖鸣,山林悉索晃动的荒野
“走,”吴雩倒退一步,突然喝道“快走”
不用他再提醒第二遍,两人同时拔腿就跑,但没跑几步又同时急停
远处山林间半人高的荒草左右摇摆,它们发出的沙沙声由远而近,由杂乱变得整齐有规律,终于从夜幕中显出了轮廓
那不是草,那是人。
上百名村民呈扇形缓缓上前,人群中木棍菜刀森然林立,每张脸上都闪动着冷漠和警惕,四面八方的目光充满敌意,牢牢盯住了包围圈中心的吴雩和步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