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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清早,宫小乙就到了。大约是因为吃饱了饭,宫小乙看起来没那么胆怯了。
李桑柔指着自己旁边的竹椅子,让宫小乙坐下,倒了杯茶推给他,看着他笑问道:“你家里就你娘,两个妹妹,一家四口?”
“是。”宫小乙在椅子上坐的拘谨拿捏。
“昨天你说的孙作头,是你什么人?”李桑柔抿着茶,接着问道。
“是小的大舅。”
“你平时帮你大舅算算料什么的,以此为生?”
“是,也帮别的作头算,小的爹死得早,原本是跟着大舅学木匠的,可小的又矮又瘦,推不动刨子,只能算算料,算算工。”宫小乙声音低下去。
“你识字?小时候念过书?”李桑柔打量着宫小乙。
确实,挺矮挺瘦。
“嗯,没念过书,学鲁班书的时候识的字。”宫小乙规规矩矩答道。
“识多少字?能看书吗?”
“能看书,差不多的书都能看。”
说到能看书,宫小乙语调里透着丝丝隐隐的骄傲。
“那你挺聪明。”李桑柔笑着夸奖了句。“我这份活,你是听你大舅说起的?”
“是,从大当家这儿回去,大舅往小的家送了两斤米,说到大当家这份活,说是个女人。”
宫小乙含糊了是个女人这一句。
“大舅说他要往城外去找找活儿,要去几天,小的就想着,那一两银子,也许有呢。家里就两斤米,顿顿喝稀饭,也快没了,实在饿的难受。”
“昨天一两银子,都买了什么好吃的?”李桑柔笑问道。
“一两银子换了九百个大钱,给大舅家送了五百个钱。大舅家也没吃的了,大舅家人口多。
“余下四百个钱,三百钱买了三十斤米,一百钱买了盐,打了点儿油。”宫小乙老老实实答道。
李桑柔慢慢哼了一声。
这丰年的豫章城,米价倒比建乐城翻了一倍有余。
“修滕王阁这活儿,你觉得你能接下来吗?不是转手交给你大舅,就是你自己来,能接吗?”李桑柔转入正题。
“我觉得,我能。”宫小乙屏着气,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
“这个活儿,我只出钱,其余一概不管,等你修好了,我过来验货盘帐。除了当作头,你还得采买。”
李桑柔笑看着宫小乙,“还有,滕王阁是读书人去吟诗作赋,品茶喝酒的地方,雅得很,不能把它修的大红大绿的像村头的土地庙。
“除了中间那个高阁,两边的亭子,周围的花草山石,也要一起制度安排,整修栽种。
“这些,要么,你自己有这个眼光,要么,你得找个眼光好能制度安排的人帮你。
“这些,你都能接下来?”
“找制度的人,贵得很。”宫小乙屏气说了句。
“嗯,”李桑柔点头,“你既然觉得能行,那咱们就试试,现在,你先做几件事:
“一,先把要用哪些料,各样料什么价儿,要么你自己问清楚,要么你找个采买,带着他来跟我说;
“二,修好之后的滕王阁,是什么样儿的,你自己做,或者找一个制度的人,把烫样做给我看;
“三,你要把整个工程的预算做出来:大致用银多少,其中料多少,工多少,其余杂项多少,你打算分几期支用银子,每一期多少。
“这几件,你需要几天?”
宫小乙紧紧抿着嘴,不停的眨着眼,算了一会儿,看着李桑柔道:“烫样慢,七天,或是八天。”
“那就八天。黑马,拿一百两银子给他。”李桑柔笑看着大瞪着眼睛的宫小乙,“你从来没做过作头,要找人什么的,要是他们信不过你,你可以先放些定银给他们,也好省些力气。”
“大当家放心,谢大当家!”宫小乙接过沉甸甸一袋银饼子,用力抓着,激动的脸颊绯红。
看着宫小乙背着银饼子,连走带跑出门走了,大常从屋里出来,皱眉道:“昨天黑马说,百城跟他说,他查过旧档,说现在的滕王阁,盖的时候花了六七万银子,就是修一修,也得不少钱,干嘛要修滕王阁?”
“这叫情怀,我跟你说……”李桑柔抿着茶,慢吞吞道。
大常呃了一声,转身就走,“我去看看酒酿好了没有,晚上做醉鱼,没有酒酿不行!”
……………………
午后,李桑柔出来逛了一圈,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往滕王阁过去。
昨天晚上,顾晞就让如意过去和她说了,今天他得空儿,请她到滕王阁赏景喝茶。
能看到滕王阁那座高大的楼阁时,李桑柔也看到顾晞了。
顾晞一件靛蓝缂丝暗纹长衫,戴了只同色幞头,负手站着,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斯文之意,像个书生。
“你这一身,跟滕王阁挺搭配。”李桑柔打量着顾晞,指了指不远处的滕王阁,笑道。
“我这是新衣,那是破楼。”顾晞从自己指向滕王阁。
李桑柔唉了一声,笑出来。
“你是说我跟这滕王阁一样假斯文?”顾晞转过身,和李桑柔并肩往前,笑道。
“这回差不多了。”李桑柔点头。
“守真说你要把这里修缮一新?”顾晞仰头看着破败的滕王阁。
“嗯。”
“为什么要修这里?像扬州那样?让大家有活干?
“那你不如修贡院,府学也行,城外还有座书院,守真去过一回,回来之后,跟我说过两三回了,想让我出钱修书院。我没理他,要不,你出钱修?”顾晞看着李桑柔,一连串儿的建议道。
“不修,我就想修这里。”李桑柔没看顾晞。
“这里地势是不错,嗯,景色不错。”顾晞和李桑柔一起,拾级而上,站到主楼前,迎着江风,深吸了口气。
“这上面,确实得修了。”顾晞仰头看了看楼板塌坏的头顶,这楼,已经没法再上去了。
“这楼建在这里,迎着风迎着水,要随时维护,才能常用常新,不然,极容易腐坏。”李桑柔走到楼梯口,仰头看了看,“这地方要是修好了,在楼上摆茶席品茶,或是品酒,多雅,可以经常办个品茶会,品酒会什么的。”
“嗯?”顾晞拖着尾音嗯了一声,斜瞥着李桑柔。
她这要随时维护,又要品茶品酒,她要干什么?
他就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的修缮起这么个破地方。
“你是有打算的吧?有什么打算?”顾晞跟着李桑柔,看着她问道。
“用来品茶品酒,开个诗会文会什么的。”李桑柔答的很认真。
顾晞看了一圈,拧眉道:“圈起来收钱?”
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点头,“这主意不错,可现在不行,人太少。
“你上次不是说,这洪州处处出好茶,酒也不错,和江北的酒相比,这儿的酒风味大不一样,我就想着,这些茶酒,哪家好哪家不好,洪州人还知道些,江北人肯定就茫然无知了是不是?
“我就想着吧,怎么样才能让他们这茶这酒,卖到江北的时候,有个标识,像米一样,由米行评个等,一甲一等米,一甲二等米这样。”
“你打算在这里评?那这事儿得让骆庭显出面,守真也行,或是我。”顾晞反应很快,“要是把给茶给酒评等这事儿抓到咱们手里,这可是赚大钱的事儿。
“茶酒不比米粮,跟绸子差不多,有闲钱了就讲究,都是能卖高价的东西。”
“不是你!”李桑柔横了顾晞一眼,“这事儿要是放到官府手里,没几年就得烂的无人理会。”
顾晞呃了一声,随即笑道:“我就随口说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守真也不怎么懂,你看着办吧。”
“我也没想好怎么办,到时候,说不定得请你,或是文先生过来站站台,压压阵,现在,先把这楼修起来,总得有个够雅的地方。”李桑柔往回缓和。
“进了豫章城没几天,守真忙成那样,还骑马来回,往这里来了一趟,我倒是头一回来,实在没空。”顾晞往前,看着浩浩的江面。
“那边叫压江亭,看江水最佳,上次我请洪州米行粮行的人,就在那里。”李桑柔示意顾晞。
“守真说你要跟洪州米行粮行打擂台了?”顾晞一边和李桑柔并肩往压江亭过去,一边关切道。
“不是我,是江北的粮商,这豫章城的米价,你知道吧?”见顾晞点头,李桑柔冷哼了一声,“这米价,比建乐城还贵,凭什么?
“文先生答应过他们,不豪夺,不夺就不夺吧,我准备把他们废了,照江北的规矩,另立新行。”
“守真那些承诺,是给整个洪州商户的,只是没法单单把米行粮行剔出来。
“骆庭显到任那天,守真已经交待过骆庭显,让他看着些,别让那帮行首行老借机闹事,指鹿为马,别的,让他持中守衡。”顾晞解释了句,随即道:“不说这些了,你的递铺还没开出来?那要在这里呆一阵子?”
“嗯,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围攻长沙?”
“不急,先把洪州各处残兵清理干净,稳住收拢好,长沙已经是一座孤城了,现在,这已经比我和大哥的方略早了很多了,托你的福。”顾晞笑容明朗。
“不敢当。那咱们今年要在这里过年了。
“前儿我说了句要在豫章城过年,大常就开始打听豫章这边过年都得备什么年货,我是真怕大常的年货。”李桑柔叹气。
“如意说,大常备的年货,至少能吃小半年?”顾晞笑起来。
“上个月我们才把最后一根腊肠吃完。”李桑柔摇头叹气。
“那你也不管管?管不了?”顾晞笑出了声。
“管了,要不是我管得紧,大常那年货,是要一年压一年,新年接旧年,不能断的。”李桑柔想想大常的年货,只想叹气。
顾晞大笑,笑了一会儿,看向李桑柔,稍稍压着声音问道:“黑马,找百城要买守真的旧幞头,这事儿,你知道吧?”
“这我倒不知道,在建乐城的时候,他都是找七公子买。”李桑柔十分淡定。
“潘定邦?卖给他了?”顾晞两根眉毛挑得老高。
“卖啊,黑马都是直接找七公子买。
“两个人讨价还价,七公子说这幞头他就戴了一回,料子是宫里赏下来的,他阿爹统共就得了两匹,他家阿甜做了件小袄,余下的料子给他做了幞头。
“黑马说再怎么也戴过一回了,说七公子头大他头小,回头还得花钱让人缝一圈儿里衬,就这些不能再多了。
“回回都是好几个来回才能谈好价,黑马没钱,七公子也缺钱。”李桑柔淡定自若。
顾晞由惊而笑,大笑起来。
“你怎么把黑马克扣成这样了?一顶新幞头能值几个钱,你能少这点儿银子?”顾晞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大常管家,不是我。大常经常抱怨黑马,乱花钱。”李桑柔摊手。
“守真说,黑马头一回找百城,把百城吓着了,说百城跟他说的时候,他也以为这里面有什么讲究,跟我说了两回,让我问问你,这是什么讲究!”顾晞边说边笑。
“哪有什么讲究?文先生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让黑马到别处买。
“黑马就是贪便宜,旧货店里上好的绸幞头,比他从七公子那里买贵多了。”李桑柔笑道。
顾晞笑的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