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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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一大早,不管街上有人没人,各行各市,各家铺子,都大门敞开。

    文先生发了话,没有哪家敢不赶紧开门。

    文诚亲笔写的安民告示早就贴的到处都是,齐军中的采买拿着银子铜钱,拉着车,往各行市铺子采买,公平交易。

    到午后,街上渐渐有了人。

    北齐军驻扎在城外,安安静静、太太平平了一两个月,鄂州城里的小民简直要习惯了城外的大军时,突然开始攻城,一夜令人心惊胆寒的厮杀之后,城头大旗,就由梁换成了齐。

    城里的人家,都没什么准备,闭门不出,撑了两三天,多半已经撑不下去了。

    行市铺子开了门,各家要采买,以及要出门赚家养家的,只能硬着头皮,踏出家门。

    大街小巷,除了城头的大旗不一样了,其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里正还是里正,门口的小店还是那样,街道还是那样,铺子还是那样,人也是那些人。

    只是路上时不常能遇到两个三个北齐兵卒,都是客客气气,还会给你让道儿!

    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北门和东门就被守城的兵卒推开了,挑着担子的菜贩,赶着猪的屠户,从城外进来,到午后,就有北齐来的行商,带着驮队,风尘仆仆进了鄂州城。

    攻城掠地的大军后面,多的是有胆子的商人,富贵险中求。

    李桑柔没住进军营,在军营旁边找了家空院子,找不到主家就找牙行,算是赁下来。

    第二天起,李桑柔一身鄂州城寻常女子打扮,带着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从城东军营起,从东往西,从南往北,在鄂州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闲看。

    逛了一天,回到离城东军营不远的住处,李桑柔刚进院门,大常迎上来。

    “有个梳头婆子,来过两三趟了,问李大当家是不是住在这里,说江北江南最新式的头发样子她都梳。

    我说你不梳头,她跟没听见一样。”

    李桑柔眉梢微扬,“她怎么知道李大当家?还知道咱们住在这里?是本地人吗?”

    “看样子像,一口本地话,不过本地话这个。”大常指了指黑马。

    用本地话来看是不是本地人,太不靠谱了。

    “黑马这样的会学话的,没多少。她要是再来,让她进来吧。”李桑柔交待了句,往正院进去。

    这座宅院阔大简陋,所谓的正院,也就是二门里三间朝南的屋子。

    逛了一天的几个人刚坐下伸直腿脚,茶还没喝上,院门外,一个婆子的声音响起,“有新鲜头发样儿,贵家要不要看看?”

    “又来了。”大常转身往外,片刻,带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进来。

    婆子一脸麻子,脸长的很不雅相,中等个儿,瘦而精,靛蓝夹袄靛蓝裤子,月白半裙,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干净利落。

    “谁让你来找我的?”李桑柔看着站到她面前,曲膝行礼的婆子,直截了当问道。

    “您就是李大当家吧,小妇人是来给大当家梳头的,有新鲜花样儿。”婆子被李桑柔问的有几分慌乱。

    “谁让你来找我的?”李桑柔冷眼看着婆子,又问了一遍。

    “是苏姨奶奶。”婆子被李桑柔冷眼冷脸看的,心头寒颤。

    “哪个苏姨奶奶?”李桑柔语气温和了不少。

    “就是从前住在对面的那位苏姨奶奶。”婆子往后面指了指,口齿含糊。

    从前住在对面的是武大帅,现在的鄂州城是北齐人的天下了,武大帅被打走了。

    “大头,拿个凳子给她坐,再给她倒杯茶。”李桑柔看着婆子,片刻,吩咐道。

    大头拿了凳子过来,窜条倒了杯茶,递给婆子。

    婆子拿捏着坐下,接过杯子,小心的捧在手里。

    “找我有什么事儿?说吧。”李桑柔语调温和。

    “是,”婆子看起来有几分迟疑,“小妇人梳头的手艺,在咱们鄂州城算是小有名气,大当家是不是……”

    “我不梳头,你要是有事,就直接说,要是没事儿,以后不要来了。”李桑柔打断了婆子的话。

    “是是是。”婆子顿时紧张起来,“小妇人……”

    “不要小妇人大妇人的,你我最好。”李桑柔再次截断了婆子的话。

    “是,小……我,是有事儿。”婆子深吸了口气,“我就直接说了,大当家的别见怪,小……我是来求大当家的,实在是没办法了,人命关天。

    是……”婆子再次深吸了口气。

    “不要急,慢慢说,先从你姓什么,家在哪里说起吧。”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是,小妇人姓刘,家住在大石条巷,梳头为生。

    是小妇人外甥女儿的事儿,小妇人就从头说起。

    小妇人这个外甥女儿,姓周,周姐儿生的好,前年,她往王举人家送络子,被王老太爷瞧中了,抬进府,做了姨娘。

    周姐儿进府才三个月,王老太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在大门口台阶上绊了一跤,昏迷了四五天,就没了。

    王老太爷没了的时候,周姐儿已经怀了胎,怀胎十月生下来,是个男娃儿。

    王家说他们老太爷年过八十的人了,根本不可能行房,周姐儿这孩子是野种,就把周姐儿连人带孩子,从家里赶了出来。

    接着,王家就分了家,两兄弟一人一半儿。

    周姐儿气不过,往衙门里递了状子。

    那时候,苏姨奶奶刚住进对面那座宅子里,小妇人去给苏姨奶奶梳头,实在气不过,就跟苏姨奶奶说起这事儿,苏姨奶奶就让小妇人去找苏统领,说是让苏统领去衙门里瞧一瞧。

    苏统领说,王家兄弟要说这孩子是野种,那得有凭有据,没凭没据的,就是污人清白,不光污了周姐儿的清白,还往他们爹头上抹了把青苔屎。

    王家兄弟拿不出凭据,后头,周姐儿这官司,就打赢了,王家两兄弟,分了处宅子,又分了些田地钱财给她。

    刚刚安生了一个来月,这就……”刘婆子咽下后面的话。

    这鄂州城就换了人,连府尹都跑了。

    “七八天前,苏姨奶奶打发人叫我过去梳头。

    跟我说,城外跟城里,早晚要打起来,要是城外的打进来了,周姐儿那边有什么变故,就让我往军营里找一位李大当家,说是只要一问,没人不知道。

    外头行市开市头一天,王家兄弟就带着人,把周姐儿和孩子赶出去了,现如今,这娘儿俩在我那儿住着。

    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出来找大当家,果真是一问都知道。

    我先到对面营门口问的,说是大当家住在这里,我就找过来了,昨天就过来了,没敢近前,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刘婆子连声叹气。

    “这位周姐儿的家人呢?”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她。”刘婆子的话顿住,片刻,才苦笑道:“周姐儿的娘,是她爹花了五百个大钱买来的,买回来之后,关不住,一直跑,后来,她爹就把她娘的腿打断了一条,跑不动了。

    她娘生下她之后,再怀胎,就没保住过,一两个月,两三个月,必定流下来。”

    刘婆子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是个可怜人,说了一辈子外乡话。

    前年年初,周姐儿她爹受了寒,病死了。

    没几个月,王家老太爷看中了周姐儿,要抬她进府,周姐儿她娘要了二百两银子,就让王家把人抬走了。

    周姐儿被抬走隔天,她娘三瓜俩枣的卖了宅子,就走了,大约是回家了。

    周姐儿她娘生下她,就没管过她,也没喂过奶,周姐儿她爹抱着她,吃百家奶长大的。

    唉,都是可怜人。”

    “你跟周家是亲戚?”李桑柔看着刘婆子问道。

    “邻居,一条街上,周姐儿从小就生得好,小时候瘦得很,一双大眼睛,一条街上的人都疼她,唉,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刘婆子低低叹气。

    “这孩子,真是王老太爷的?”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刘婆子问道。

    “这还用问么?我没问过。”刘婆子没看李桑柔。

    “周姐儿还打算嫁人吗?有合适的人没有?”李桑柔接着问道。

    “我没问过,现在还想不到这个。”刘婆子油滑的避开了李桑柔的问话。

    “那她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李桑柔再问了句。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是,你看这鄂州城,说变天就变天了。”刘婆子看向李桑柔。

    “嗯。”李桑柔露出丝笑意,“苏统领说的很是,王家兄弟要说他们这个小弟弟是野种,就该有凭有据,没凭没据,就是污人清白。

    这个理儿,在南梁治下是这样,到了齐国治下,还是这样。

    你回去,让周姐儿接着往衙门递状子,接着告。”

    刘婆子呆了呆,“衙门里……”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原来的府尹跑了,现在的府衙,别说府尹,连衙役都没有了。

    “到府衙门口敲鼓去,鼓一响,就有人了。”李桑柔看着刘婆子,笑眯眯道。

    “那好。”刘婆子呆了一瞬,赶紧点头,“多谢大当家。”

    “你识字吗?”李桑柔看着站起来的刘婆子,笑问了句。

    “识几个大字,不多。”刘婆子忙欠身答道。

    “嗯,你去吧,写好状子就去敲鼓。

    放心,不管是南梁还是北齐,律法都是一样的律法,道理也是一样的道理。”李桑柔笑着,冲刘婆子挥了挥手。

    看着刘婆子出了院门,李桑柔看向小陆子吩咐道:“她说的这些,你们都听到了。你和大头,明天去大石条巷一带打听打听。”

    “好。”小陆子愉快答应。

    打听这样的八卦,这可是相当有意思的事。

    “想让她当掌柜?”大常闷声问了句。

    “嗯,她有胆子,活络,走街串巷了几十年,人情精熟,又识字,肯这样出力帮人,至少是个有担当的,再打听打听。”李桑柔笑眯眯,心情十分不错。

    她已经看好了铺子,再找好掌柜,这鄂州城的顺风派送铺,就可以开张大吉了。

    杀人让人压抑不快,做生意赚钱才是让人快乐的事啊!

    隔天一大清早,空空的府衙门口,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怯怯上前,鼓足勇气,擂响了那面告状的大鼓。

    文诚赶到府衙时,府衙门口,已经聚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看热闹的闲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的专注。

    这让文诚十分感慨。

    他看前人笔记时,说两军厮杀时也有敢凑上前看热闹的,当时觉得真是臆想,这会儿看,好像不全是虚话嘛。

    文诚站在八字墙前,转身看着一圈儿缩头缩脑,害怕却又不舍得不看这场热闹的闲人们,干脆站在八字墙前,接过了周姐儿递上的状纸。

    状纸上全是大白话,却十分清楚明白,文诚一目十行看完,看着抱着孩子,跪在他面前的周姐儿,问道:“你这状纸上说,一个半月前,你已经打过一回官司了?”

    “是。”周姐儿颤声应是。

    “那怎么又递状子上来了?家产分的不公?”文诚声音提得很高,以便闲人们能够听清楚。

    “不是,是大爷和二爷,说那是前梁的判书,不算数了。”周姐儿抖着声音道。

    “大帅进城之后,奉皇帝圣谕,已经满城诏告:齐律类同梁律,如有不同,必另行公告于众。

    依皇帝圣谕,这份状子,已经判过,就不必再告,若有人视判书于无物,你只须往衙门告发就行了,这状子你拿回去。

    百城,你带她去写告发书,再带人去查清楚她这告发是不是如实,如有不遵守律法皇命的,按律严办。”

    文诚将状纸递还给周姐儿,接着吩咐百城。

    百城垂手应了,示意周姐儿,“这位大嫂,请往这边来。”

    文诚转身往营里回去。

    外面看热闹的闲人,哄然热闹起来,你挨我我挤你,议论纷纷,一团一团的站在衙门外,伸长脖子等着百城和周姐儿出来,等着跟过去接着看热闹。

    王家那桩八十老翁生子案,可是这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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