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微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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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朝建章三十六年,宋楚宜死在一幕戏里。

    正直初春,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春雨初晴,英国公府一派大好春光。细碎的蝴蝶兰铺满了整个后花园,远远望过去只见浅蓝一片,映衬着才刚冒出些花苞的海棠花,相得益彰,恍如置身仙境。

    英国公生辰,请了近来京城里最红的角儿唱戏,热热闹闹的欢快无比。

    宋楚宜僵着身子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室内陈设简洁,除了一张雕花床跟几把椅子,再无其他。一点儿也不像她原来的喜好,更加瞧不出宋家嫡女的半点尊荣。

    绿衣取了这个月的月钱回来,就看见她正凝神听着外面的嘈杂声,不由鼻子一酸,走到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哄道:“才晴没几天,还有倒春寒呢,夫人仔细着凉,我把窗子关上吧?”

    外面人声鼎沸,笑声如同风铃一般迎风送响,哪里由得人安静。

    宋楚宜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忽然卷着手猛地咳嗽起来。

    绿衣忙伸手去替她拍背,触及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时忍不住眼内发酸:“夫人别想了,国公他,他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

    怎么会是鬼迷了心窍呢?他一直都清醒得很。要是真的有人是鬼迷了心窍的话,那个人也只能是她宋楚宜自己了吧?宋楚宜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瘪了瘪嘴似乎快哭出来,仍像幼时一般带着些委屈伸出手给绿衣看。

    她已经咳血很多天了,最近这半年来病症几乎日日都在加重。

    绿衣看着她手心里鲜红的一摊血,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一软就跪倒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

    事到如今,整个国公府里,除了绿衣,再也找不到会为她哭的人了。宋楚宜费力的用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头:“别哭了。”

    人总有一死的,她自己觉得已经活够了。

    窗外阳光明媚,彩蝶翻飞,恍惚是她年少时候,场景熟悉得仿佛她只要一睁眼,就还在家学里,窗内是先生并众姐妹,窗外是自家的花园。

    而她,仍旧是那个张扬明媚的宋家六小姐,而不是这个形同下堂妇的,名不副实的国公夫人。

    窗外刮来一阵风,带来丫头们放肆又欢喜的嬉笑声,将宋楚宜很快的就又拉回到现实。

    “二夫人给大伙儿多派了一个月的月钱呢。”

    “听说今日请的戏班子是从江南来的,最会唱黄梅小调,国公他专程为了二夫人才去请的。”

    她们说个不停,像是枝头上的麻雀,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烦。

    绿衣目眦欲裂,牙齿快要将嘴唇咬破,恨不得出去将她们的嘴巴一一缝上,她回过头来看着宋楚宜,满眼恳求:“小姐,别听,不要听....她们都是胡说的。”

    怎么会是胡说呢?宋楚宜提起力气拍拍绿衣的手,目光却飘向了远处。

    她们嘴里的二夫人,是英国公沈清让的平妻------也是她自己的继妹,宋家八小姐宋楚宁,是沈清让真真切切放在心尖上的朱砂痣。

    沈清让爱极了她,甚至等不得自己死,先就已经让府里众人称呼她为二夫人,只等她这鸠占鹊巢的大夫人一死,就扶她上位。

    宋楚宜不为这一切伤心。

    未出阁的时候,她便与继母继妹的感情极好。三年前因为沈清让救了差点溺水的宋楚宁,弄得宋楚宁不得不嫁给沈清让做平妻的时候,她甚至都并不曾怀疑什么。

    她难过的是她与宋楚宁是亲姐妹,到最后自己众叛亲离,宋楚宁却春风得意尽拥一切。

    可是这一切到底为什么会发生?!

    她揪着衣襟差点喘不上气,恨得咬破了嘴唇。若是她自己行差踏错,愚蠢荒唐,她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她认。

    可是偏偏不是。

    她还记得三日前宋楚宁得意洋洋的来看她,脸上一如既往笑的令人如沐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

    “宋楚宜,你好歹跟我是同一个爹生的,怎么这么蠢?”

    她的开场白就叫人目瞪口呆,打了宋楚宜一个措手不及。

    “你当真以为国公是因为你失责,让小世子溺水了才厌弃你的吗?他从来就不曾喜欢过你,从小到大,他喜欢的就一直是我!我才是他的青梅竹马!若不是你闹死闹活的要嫁给他,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当个平妻啊?!面上再好听,终究不是原配,终究要在你跟前执妾礼!”宋楚宁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上,狰狞的全不似平常温婉模样。

    一向温柔大方的、她视为亲妹妹的继妹一步步逼近,几句话把她说的神魂俱散。

    “我.......我不知道........”她嗫嚅的跌坐在地上,泪汪汪的看着宋楚宁,脑子犹转不过弯来。

    宋楚宁伸出保养得如同水葱一般的手来掐她的脖子,似是愤恨又是嘲讽的勾了勾嘴角:“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原来自己的亲妹妹也同自己一样对沈清让情根深种........若是知道......若是知道.......宋楚宜心里酸涩,脸色发白。

    她结结巴巴,跌跌撞撞的扯上宋楚宁华丽的衣裙,用近乎讨好的语气说道:“若是知道,我一定.......一定不跟你抢.......”

    当初为了如愿嫁给沈清让,她无所不用其极,到最后连向来疼爱她的祖母跟父亲都厌恶了她,跟她再没话说。这些年来,娘家与她关系最紧密的,算来算去,只剩下宋楚宁一个了。她真是怕极了,怕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个,世间没人当她活着。

    宋楚宁却在此时大笑出声,笑的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

    “宋楚宜,世界上怎么真会有你这么傻的人?!我刚刚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清楚?!我不是在跟你说我受了多少委屈,我是来告诉你,你自己究竟是有多愚蠢的!”她伸手将宋楚宜掼在一边,轻松得如同在扔一只死狗。

    “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儿子会死啊?!”

    宋楚宜握紧拳头,面色惨白,瞳孔猛然放大。

    “因为沈清让不想再跟你扮演恩爱夫妻的戏码,因为你已经让祖母跟父亲厌烦得连见也不想见了。所以只要你的儿子死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因为这件事情厌恶你,让你滚得远远的腾位子给我,你到底懂不懂啊?!”

    她真希望那一刻她聋了。

    可是她没有。

    所以很多以前不曾细想过的事情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她儿子的乳娘从来不曾出过问题,偏偏在那天恰到好处的不见了;为什么去请的大夫那么慢,慢到孩子的呼吸都停了才姗姗来迟......

    宋楚宜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额头青筋爆现,却只换得宋楚宁一声高过一声的冷笑。

    “宋楚宜,你真是蠢的无可救药!当日你寻死觅活,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来要挟祖母跟父亲替你寻得这门亲事,可是你看看结果呢?!”

    “结果结亲不成反成仇,沈清让对你哪里有一点爱?就是有他自己一半血统的儿子,他都能狠心下得了手,可见他到底对你厌恶到了什么程度!”

    “你娘蠢,没想到你更蠢!要不是我憋了一肚子的火,不想叫你这样幸福的死,你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宋楚宜回忆起这些就头痛欲裂,疼得想要打滚。

    绿衣见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一口气就上不来了,当下也慌了,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一边死命替她顺气,一边嚎啕大哭着叫人。

    可是哪里有人呢?

    她现在又不是伯府那个受尽老夫人疼爱的宋六小姐,而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断气的、被沈清让厌弃的看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废物啊。

    宋楚宜眼内充血、面色张红,艰难的喘着粗气。

    她糊涂了一辈子,要死的一刻却清醒得有些残忍。这桩婚姻里,她本身就有责任,她寻死觅活不顾一切要嫁给沈清让,是她的错。

    可是从始至终,沈清让都没有表现过对这桩亲事的半点不满。

    相反,当初他送风筝表情意、送镯子当定情物,殷勤得很。

    等她的利用价值没了,她就成了他口中不要脸,上赶着倒贴的蠢货。被扔在一边,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没被他放过。

    她真是瞎了眼,瞎了眼才会看上沈清让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剧痛袭来,她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沉重的困意叫她再难睁开眼睛。

    可是她仍旧用尽一切力气,死死的瞪大了眼睛。

    她恨啊!恨得死也不能瞑目。恨自己蠢钝如猪,居然对继母跟继妹言听计从,更恨自己为了个中山狼与祖母父亲离心离德,到最后落得个身死人亡的下场。

    意识渐渐涣散,眼前的景物也终于模糊,只余心中那抹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宋楚宜瞪得眼睛都流了血,才不甘的咽了气。

    窗外边清风徐徐,丝竹悦耳,戏台上的角儿哀哀戚戚的唱着词。

    “我只道铁富贵终身铸定,

    又谁料人生数倾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如今,

    不由我不信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