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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具男孩的枯骨,泛着沉重的古铜色,就像是一件用纯铜打造的工艺品,骷髅的眼窟里嵌着晶化的眼球,像是一对金色的玻璃珠子。虽然很像人类的骨骼,但细看却有巨大的差别,全身近千块细仃仃的骨骼,有的互相融合,有的组成不曾见于任何教科书的器官,背后两束细骨像是扇子般打开,那是他的双翼。他的手臂伸开抓住了身后的翼骨,骷髅低垂,就像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龙骨十字。』
楚子航躺在黄色和白色的鲜花中,如果他现在把床单蒙上,床头再挂一副挽联,这个场景就完整了。
狮心会的干部们对于该送什么样的花没有讨论出结果,于是决意扫光学院的花店,学院花店的鲜花不是外面运来的,而是源于基因科学系的温室,当天有整整一温室的黄色和白色的郁金香被采摘,于是被狮心会豪迈地包圆了。郁金香的花语是“博爱、体贴、高雅、富贵”,在法国人兰斯洛特想来倒也合适,不过最后这些鲜花摆在病房里的效果确实有些窘迫,于是兰斯洛特很有心地叫人再去买一些红玫瑰来放在床头。
“这样看起来就好些。”兰斯洛特对于最后的效果略微满意。
楚子航只能微笑着点点头,现在他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洒满柠檬酱的白奶油蛋糕上,红色玫瑰组成了“祝你生日快乐”之类的祝福语。
这是加护病房开放探视的第一天,除了狮心会,校内的一些重量级人物也都出现在这间病房里,譬如施耐德教授为首的执行部,各种校内社团也都纷纷派出了探视团,在调查组莅临调研楚子航的血统问题时如此大规模地探视,背后好像有什么人秘密地指挥着。安德鲁看了校内新闻,对此勃然大怒,这个由家族资金支撑着的校园再次对校董会的插手表示了抗拒。在安德鲁看来楚子航早该被直接捆上送到罗马去了。
最后探视的人都走了,下午的阳光洒满病房,病床对面的墙上靠着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
路明非。
楚子航默默地看着他,不出声。路明非是在狮心会的探视团围在床周围时悄悄进门的,床边的人一直很多,他没捞上说话的机会,于是就一直靠在那里发呆。每次楚子航的目光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就看见他或者靠或者坐在那里,眼睛空荡荡的,映着一天不同时刻的阳光变化。他有时候也会出去买瓶水,然后回到那里喝着,接着发呆。
就像盛夏午后一个小孩被扔在公园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却也不害怕,就在一棵树到湖边这么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路明非忽然意识到探视的人都走了,急忙站直了挠挠头。他想跟面瘫师兄说两句,但是想来想去不过是“你感觉怎么样啦”之类的套话,虽然也可以说“你还活着真好”,不过貌似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只是在中国一起出了一次任务。他跟楚子航点了点头,转身就想出去。
“嗨,我能问你件事儿么?”楚子航忽然说。
“嗯?”路明非回头。
楚子航迟疑了片刻,“喜欢一个人……大概是什么样的?”
“那是相当的悲催!”路明非随口说。
他的脑袋忽然垂了下去,意识到喜欢一个人并不悲催,他喜欢一个人才悲催,而最最悲催的莫过于这句话脱口而出。
就跟认输一样,一个永远输牌的赌棍被人问起打牌是什么游戏,不由自主地说,“输钱呗。”
“师兄你要问什么?”他有点警惕地看着楚子航,觉得他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你喜欢过陈雯雯和诺诺,对么?”楚子航冷着脸继续问。
“其实我也喜欢林志玲,但我觉得年纪跟我有点不合适。”路明非忍不住说了句烂话,楚子航好像在查户口。
他忽然烦躁起来,心想你要有话就直说呗,都说过的事情你绕什么弯子?你就是想说我傻逼呗,这事儿不是满学院都知道了么?面瘫师兄你逗傻小子玩呢?
“有话快说有屁……屁快放啦,吞吞吐吐的。”路明非黑着脸,可说到一半还是把话说软了,毕竟楚子航还躺在病床上。
“我是想问,你可能出于什么原因喜欢一个人呢?”楚子航很严肃。
“长得好看啰。”
“能更具体一点么?”
“腰细腿长一头长发。”
“我不是说这方面,”楚子航皱眉,“我的意思是,除了外貌,还有其他原因么?”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需要么?不需要么?需要么?不需要么?”路明非又烦躁起来了,“这是个鬼知道天晓得的事情。本来你什么也不在乎,开开心心的,吃着火锅、坐着火车、唱着歌出了城……忽然间火车被人掀翻到水里了,你从水里钻出来,睁眼看着一个腰细腿长一头长发的女土匪,一脚踩在你脸上,威风凛凛,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若敢说个不字管杀不管埋!你心里一动,恨不得留下来跟她一起当土匪……那个瞬间你就喜欢她了呗。”
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在电影院的漆黑的小厅里,诺诺强横霸道地闯入他的世界的瞬间,不由得一股酸楚涌上来。
楚子航显然跟不上这种展开,“能具体地说说么?比如,这女生对你很好什么的。”
“别扯了!”路明非觉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楚子航的床上,“经常都是那些把你指来使去不当回事儿的。”
见鬼!又暴露出衰人的真面目了,其实只有他喜欢的女孩才指挥着他到处乱跑吧?陈雯雯跟赵孟华一起也跟个小媳妇似的乖巧。
“指来使去不当回事儿能叫感情么?”楚子航冷冷地问。
“靠!”路明非真的有点怒了,“叫不叫感情不是你说了算的好么,师兄?因为你没试过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凭什么下结论?这东西能研究么?”
他心里坐实了楚子航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至于这场谈话到底是为了开导他还是嘲讽他都不重要,这种冷冰冰的学术派语气,真是听了就想掀桌啊!
“有道理,那星座什么的也靠不住了,对吧?”楚子航点头。
“什么对什么?”路明非随口问。
“水瓶对双子。”楚子航脱口而出。
路明非一怔,扭头盯着楚子航的脸使劲看,楚子航冷冷地跟他对视了几秒,挪开了目光。啊嘞?What?该不会是……啊呀呀这个把头扭开的角度,啊呀呀这个欲语还休的表情,啊呀呀这话里深藏的言外之意……完全误解了面瘫师兄,他根本就不是要开导或者嘲讽,他就是来做情感咨询的!他终于开窍了呀!
楚子航是个死双子座,路明非知道的,但谁是那个水瓶女?
路明非的眼睛亮了,“不太好,都是风象星座,双子座太别扭,表达感情不太顺,水瓶女是那种对于喜欢谁特别隐晦,只会没声没息地关心你,星座书上说,水瓶女就是那种永远出现在你前后左右但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的那种。”
“哦,不太好么?”楚子航点点头,也看不出失望的样子。
“不过星座就是小女生玩玩的,你也信?你脑子秀逗了么?”路明非赶紧说。他心想面瘫师兄二十年难得动一次春心,可别因为自己这番胡说八道就给生生地摁下了,俗话说挡人财路者死,这挡人泡妞的也得下地狱了吧?
“你什么情况下会确信自己喜欢一个女孩?”楚子航盯着路明非的眼睛,神情非常认真,如果旁边有个本子他一定会随手拿过来开始记笔记。
路明非仰着头,想了很久,歪了歪嘴,“如果有个人,现在你在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想着她的名字,你就是喜欢她啰。”
他看着楚子航的眼睛,鼻子有点酸溜溜的。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也想到了一个名字,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女孩。其实他宁愿不想起来,这样就不会心里难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够意思,为了给楚子航提个醒儿不惜自己难过一把。不过自己这点难过其实也不值钱,要是楚子航领会了其中深意,泡到了妞,无论是苏茜还是夏弥,也算他路明非一番功德。虽然他自己很苦逼,但他还蛮想楚子航能够开心点儿。虽然牛逼哄哄的,可是楚子航看起来并不真的开心。
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路明非觉得自己功德圆满了,拍拍屁股起身,“没事儿我先走了。”
他走向门口时听见楚子航在背后问,“你还好么?”
“还好啊,”路明非头也不回,“郁闷而已,连争一争的机会都没有,一开始就注定是件扯淡的事。”
“谁也不想自己喜欢一个人喜欢得那么扯淡对不对?”他轻声说,“连机会……都没有。”
“路师兄下午好。”
路明非在走廊里迎面遇到了夏弥,夏弥换上了卡塞尔学院的墨绿色校服,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夹着笔记,拎着一个保温桶。
“什么那么香?”路明非抽着鼻子往保温桶凑过去,好像一条狗。
“银耳羹啦银耳羹!病人吃的,这算什么香的,我还会煲排骨呢我,等着啊。”夏弥咧嘴,露出两个小虎牙。
“期待期待。”路明非摩拳擦掌,随口问,“师妹你什么星座的?”
“水瓶座啊,水瓶座做饭很强的!”夏弥眯眯眼和他擦肩而过,往病房去了。
路明非扭头看着她的背影,蹦蹦跳跳,马尾辫起落。
“我靠,在美国还有银耳羹吃,这都不能叫郎情妾意了吧?这他妈的简直是恋奸情热啊!”路明非嘟哝,然后他忽然笑了,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轻声说,“师兄,妞儿还不错,把握好机会哦……”
“今天晚了点。”楚子航说。
“拜托!下午有课的!我又不是你家保姆,给你煮汤是敬重你是条好汉,师兄你还真不见外!”夏弥坐在床边哼哼,眸子里两湾清水一样的光。
“银耳羹啦银耳羹。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买到银耳真不容易,还得从ebay邮购!”夏弥揭开保温桶的盖子,满是炫耀的语气。
楚子航一勺勺吃着银耳羹,面无表情。
“好吃么好吃么?”夏弥眯眯眼。
“应该稍微加一些糖桂花。”楚子航以专业水准给出了冷静的评价。
“哇噻!少爷您要求还真高!”夏弥就差嚷嚷起来了,然而她忽然托着腮,认真地问,“什么是糖桂花。”
楚子航愣了一下,“新鲜桂花,晒干,取一百克,加两勺麦芽糖,上锅蒸十分钟,冷却后装罐子里冰镇。”
“听起来真是麻烦的东西,但就像是你这种麻烦的人喜欢吃的。好啰,下次记得加糖桂花,我可买了很多银耳,够做很多碗银耳羹。”夏弥懒洋洋地说。
“吃好了。”楚子航把保温桶递还给夏弥,表示自己完成了任务。
“喂!说声谢谢会死么?”夏弥瞪眼。
“谢谢。”楚子航很配合。
“真给你折腾得没脾气。”夏弥撇嘴,“你听说没有?今天校内新闻网上都传疯了,说诺诺师姐要和恺撒师兄订婚啰,恺撒师兄去梵克雅宝订了钻戒,全世界限量一枚什么的,哇噻!真开眼界啊!”
楚子航愣住了,沉默了很久。“难怪……”他轻声说。
“兄弟,借酒浇愁不是我们英雄好汉的所为啊!看你都喝了几瓶了。”芬格尔拍着桌子叹气。
路明非努力抬起头,桌上的空瓶子,数了三四遍没数清楚。总之大概是四五个空空的红酒瓶,地上还有一打空啤酒瓶。
“数不清。”路明非重重地趴在桌上,“借酒浇愁也是一种人生态度。你不懂,我们中国的英雄好汉,失恋了都借酒浇愁。你读过武侠没有?知道李寻欢么?还有段誉和虚竹,借酒浇愁,就是好汉作风!”
“我主要是突出一个‘借’字……话说如果师弟你是自己买酒,要师兄我陪你醉到世界末日,师兄也是微微一笑,只有一句话,‘猪肘子要双份!’”芬格尔苦着脸,“可是拜托,你现在穷得连我都不如。你翘了几天的课,被诺玛警告,信用卡都被暂停……酒钱都是师兄我出,你知道师兄我虽然也是性情中人……但是肉痛也是人之常情。”
“你真烦,等我有钱了就还你!”路明非懒得抬头,脑袋重得像是铅球,“不跟你借钱我跟谁借去?难道跑去跟老大说,老大,听说你要娶师姐,我心里难过,想借两个钱喝酒?”
“恺撒是个通达的人呐,你要有种那么说,他送你几箱陈年波尔多!”
“我知道老大是通达的人,可是,”路明非叹了口气,“我不是啊……”
其实他也很想变成通达的人,女孩啥的,来了又走了,算啥啊?就像徐志摩老师在《再别康桥》里说的那样,“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路明非高二课外读书笔记写的就是《徐志摩诗选》,当时还被陈雯雯夸奖有品味来着。不过好吧,牛叉洒脱如徐老师,也就是在康桥的河上着了着名文艺美少女林徽因同学的道,泛了几回舟,从此追求一生还不果。直到自己坐的飞机撞在山上化为夜空里最闪亮的礼花还在想着林同学,好像跟自己也有点相似。
见鬼!总是在难过的时候发现今日事事仿佛过去种种都有预兆,早知就该做《李白诗选》的读书笔记,李大师神经大条爱喝酒,喝高了杯子一举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保你日后不会触景生情!
“你当然不是通达的人,你是个傻逼啊。”芬格尔说,“傻逼不是通达的人。”
“我靠,你才知道我傻逼么?枉我们同住了一年,内裤都可以换穿!”
芬格尔抓抓蓬松的脑袋,“想开一些啦。让我们回溯过去,展望未来。其实诺诺跟你一直没有什么关系对不对?你遇到她的时候她就是恺撒的女朋友,恺撒虽然被学生会那帮美少女围绕着,但他对诺诺很忠诚。他俩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年后他们准备订婚了,顺理成章。你作为恺撒的小弟,应该由衷感到喜悦,他们结婚的时候你还可以充当花童,拖着诺诺的婚纱满脸笑容……”芬格尔给力地竖起大拇指,“岂不快哉?”
“呸!花童都是儿童!”路明非说。
“你以为你不是儿童?”芬格尔咧嘴。
路明非懵了。原来混了那么多年居然是个儿童?不过仔细想想,儿童就是这样的吧?会特别特别地钟爱什么,每天心心念念地要看某个动画,把海报贴在墙上对着女主角发花痴,反复听某个人的CD,自诩某个人的粉丝。就这么等着长大,把海报、手办和CD都像是宝贝似的藏在一个纸箱子里,觉得是自己一辈子的珍宝,觉得长大了就可以去见那个梦中情人般的男人或者女人。
可等不到长大,动画就停播了,海报也磨烂了,曾经英俊的歌手满嘴唏嘘的胡茬子,变成了很窘的叔辈人物,再也不拉风。
你在长大的同时,某个人也在离开你。
诺诺就是那个人,她只是个梦而已。是动画海报上的漂亮女主角,或者在灯光下高歌劲舞的元气美少女。某个儿童痴迷她的时候,没准她都隐婚了,每天晚上回家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亲吻,给他做晚饭,一起看电视,然后一起睡觉。他们相拥而眠的时候,那个儿童还躺在床上看星星以及幻想,慢慢慢慢地长大。
“原来是个儿童啊……我靠!”路明非缓缓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楚子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趴在床边睡着的夏弥,夜已经很深了。
夏弥穿了件简简单单的白色衬衣,束腰的校服裙,黑暗里身影是月光般的莹白色,纤纤细细。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气息,同时有阳光的暖意和露水的湿润。楚子航忽然觉得这种气息似曾相识,熟悉的味道在被遗忘了很久之后又回来了,有些惊讶有些欣喜,就像在一张破硬盘的角落里,找到一张多年前的老照片,因为过度曝光而模模糊糊,只有绿色的、纤细的草尖,和女孩瘦瘦的小腿,白色的裙裾。
也有些困惑,他想不起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
夏弥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手表压出的印子,“居然睡着了……都快给高数折磨疯了。我说卡塞尔学院的高数课真是有够变态。”她是一边跟楚子航聊天一边啃课本的时候睡着的,这些天她常常在病房里混迹,好像这里是她的自习室。楚子航渐渐地也习惯了,如果他困了就会直接睡过去,当她不存在,有时候醒来夏弥还在,有时候夏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