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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遇是很奇妙的事情,往往会让人在奇怪的时间,遇到奇怪的人。然后等过去很久了,再回头看,才惊觉这一切的相遇,似乎都是老早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安排好了的。所有的一切,都巧合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在穿过大厅中长长的回廊之时,众人一直都在猜测所谓的副堂主和堂主究竟是谁,会不会是认识的人。然而终于见到他的一瞬间,恍然大悟。
这个人坐在偏厅正中的椅子上,厅中两排巨大的火把,火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注了摇晃的阴影。他神情专注得甚至带了一些稚气,低头修着指甲。他的手修长而且苍白,每一片指甲都修得干净整齐,但他还是不满意,手里拿着小刀,一点一点,很细心地刮着。
他的头发也扎得十分细致,拢在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没有一点杂乱毛刺,和周围一堆不修边幅的人比起来,真是干净又清爽。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胸襟领口绣着大朵的茶花,如果不是在这个环境,这样的气氛,他看上去真像细雨桥边,坐在酒馆雅座中悠闲的富家子弟。
乌童。
这个几乎被他们忘记的人,很突兀,也万分自然地出现了。
带他们进来的那人低声道:“右副堂主,人带到了。”
乌童轻轻“嗯”了一声,随意道:“请座,上茶。都是故人了,好生招待。”
立即有人请他们坐下,没一会,就端上一壶好茶,冲出来清香四溢,和这个阴森的大厅真是格格不入。
没人说话,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先开口,大厅里的气氛沉默到让人尴尬。乌童仿佛一点也没察觉,还在那里修整自己的指甲,头也不抬。璇玑端起杯子,看着里面狭长的茶叶翻滚着,一时忍不住,开口打破这诡异的静谧。
“怎么会是你?”
她这话问得更突兀。
乌童慢慢放下手里的小刀,抬头望过来,眸光闪烁,璇玑顿时觉得仿佛是被一只毒蛇盯上了,背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直觉很危险。四年多没见,他以前那种外露的尖锐讥诮似乎都被平静圆滑的外表给吞没了,那双眼,像雪,像冰,然而冰雪的下面却有烈焰在燃烧,令人悚然。
“是我。”他慢吞吞地拍了拍袍子,把指甲的碎屑掸掉,一面微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少阳派对我的恩惠,出了五百金来通缉我,如果没有你们的关照,乌童不至于有今日的地位。真是谢谢了。”
他一开口,那种刻薄阴狠便再也藏不住,一声谢谢,像是刀尖刺过来一样。
璇玑放下茶杯,冷冷看着他,单刀直入:“我知道了,是你把玲珑掳走的,又抽了她的二魂六魄。你一直怀恨在心,时刻想着报复我们,却又不敢正面和整个少阳做对,于是想到这么个下三滥的法子。令人不齿!”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左右的守卫立即手扶宝剑,只待乌童一声令下,便将这个出言不逊的小丫头乱剑砍死。
乌童居然不恼,只是淡道:“褚小姐言重了,那点小事,我还不至于一直放在心上耿耿于怀。至于不敢和少阳做对么……”他嘿嘿一笑,森然道:“话不好说的太满,褚小姐明白否?”
璇玑张口想反驳,却被禹司凤扯了一下手指,硬生生咬住舌头。
“你应当是人。”禹司凤沉声道,“既然是人,怎么会和妖魔共事?你没想过将那妖魔放出来的后果吗?”
乌童从鼻子里哼一声,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天下五大派,何等的名声气派,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个普通弟子,欲杀之而后快。那种被人逼到绝路上的滋味,想必你是没尝过。凡人要杀我,妖怪却救了我。现在再说什么凡人妖怪,不觉得可笑吗?”
禹司凤有些无语。当日五大派纷纷贴出通缉令,就为了捉拿他一个人,确实小题大做了。宫主也说过,若杀了此人也罢,杀不了的话,必然成后患。真让他说中了,他确实成了后患,还是致命的那种。
场面上一时又尴尬了起来,若玉忽然起身,拱手笑道:“乌童先生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贯耳。先生这样的人品,应当是明人不做暗事的。在下还斗胆请问一句,将玲珑和陈敏觉抓来不周山,是何目的?”
他一下就问到了重点上,乌童未置可否地挑起眉毛,想了想,才道:“没什么,只不过想看看隔了几年没见,那小姑娘变成什么模样了。想不到居然成了美人,一时舍不得放走呢。”
他呵呵轻笑起来。钟敏言的脸色一会绿一会白,咬牙不出声。
若玉温言道:“如今乌童先生已经执掌高位,自然不会将旧日恩怨放进眼里,更不会把我们这些小辈弟子当作一回事。你既然愿意放我们进来,那就代表事情有商酌的余地。大家不如把话摊开了说,简单清楚。”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漂亮,乌童颇为赞许地看着他,笑道:“想不到,离泽宫果然是出人才的地方。”
“先生过奖了。”
乌童有些懒洋洋地撑着脑袋,扫了一眼他们几个,淡道:“一命换一命吧。你们选两个人出来交给我,我就将玲珑的魂魄与陈敏觉换过去。如何?很公平。”
璇玑按捺不住,高声道:“不行!明明是你先把他们抢走的!这种交换,本来就不公平!”
乌童有些柔倦地揉了揉眉间,叹道:“那就是不成交了?”
“你不要太……”璇玑话没说完,只见他手腕缓缓一挥,只听“卒”地一声,先前一直被他捏在手里把玩的修指甲的小刀朝着自己的脸上激射过来。她想不到小刀飞来如此之快,眨眼就到了眼前,待要躲避,一是来不及,二是受了伤提不了真气,居然眼睁睁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钟敏言突然长身而起,动作快若闪电,一抬手,袖子微微一拂,将那飞刀卷在袖中,反手一抛,竟戳向乌童的面门。
“大胆!”
周围的守卫一哄而上,将钟敏言围在其中,乱刀砍下。他神色不动,稳稳地在当中滴溜溜转个圈子,只听铿锵声不绝,他脚步定下,周围那些刀纷纷从中间断开,落在地上。他左右手食中二指分别夹着一根断刀,缓缓丢在地上,抬头静静看着乌童。
乌童露出一丝惊喜的神色,摸着下巴,另一手把玩着被钟敏言掷回来的小刀,一面赞道:“好啊,少阳派的千万指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钟敏言干巴巴地说道:“副堂主谬赞了。”
乌童抚着手掌,叹道:“可惜可惜,好人才都是别人的!褚磊那老匹夫不会识人,手下弟子倒是个个能干!可惜了。”
众人听他骂褚磊是老匹夫,都无话可说。璇玑自知口舌上斗不过他,只能气得脸色煞白,别过头去当作没听见。
钟敏言低声道:“不敢,在下早已被逐出师门,算不得少阳弟子了。”
“哦?怎么会逐出师门?”乌童似乎来了兴趣。
钟敏言咬了咬嘴唇,淡道:“我在浮玉岛救了一个人,是他们的要犯。师父为此大发雷霆。”
他说谎!璇玑和禹司凤都是大吃一惊。
乌童讥笑道:“我就说!什么修仙门派,都是背地里不知做多少肮脏事的家伙!你救得好!被逐出师门应当高兴才是!”
钟敏言正色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请堂主莫要侮辱尊师!”
乌童微微一笑,“你倒是个重情义的人。不错,不错!”
他拍了拍手,“这样吧!我本是叫你们一命换一命,如今倒有些舍不得了。你无端被逐出师门,想必心中也是愤愤不平,自身又是无处可去,不如来我这里。管它什么修仙门规,通通当作狗屎!那些人负了你,男子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何必再留恋!”
钟敏言眸光一动,片刻,才低声道:“副堂主抬爱了,敏言愧不敢当。但世上没有师从二门之理,何况经此一事,我心已冷,只有愧对副堂主的盛情了。”
乌童摇了摇头,忽然拍手,吩咐手下:“去后面,将酉字牢房的人请过来。顺便……把那东西也拿来。”
众人不知他吩咐手下要拿什么,都看着他。璇玑望着钟敏言,嘴唇微微一动,轻轻叫了一声:“六师兄……”
他并不回头,隔了半晌,只轻道:“不要叫我六师兄。我已经不是你师兄了。”
她心中一恸,嗫嚅道:“爹爹逐你出去……只是气话!我、我不也一样……”
钟敏言仍然不回头,声音平淡:“你是他女儿,怎样逐也轮不到你。你不用安慰,事实如何,我早已接受。”
璇玑急道:“你……你刚才说得明明是……”
钟敏言不等她说完,飞快打断,声音甚是冷冽:“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已被逐出,断不会做那等乞怜哭泣之事!你不要再说!”
“可是你也不能加入这个地方……你忘了?玲珑和二师兄都是被他抓走的!”
璇玑只觉得不可思议,每与他说一句话,都觉得离他越来越远。眼前这个昂然挺立,背对着自己的人,显然是个陌生人。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容易暴躁,却十分善良的钟敏言。
钟敏言沉默良久,忽而转头,目光冷然,灼灼地看着她,低声道:“他们技不如人,也没有办法。”
璇玑无话可说,只觉满脑子好像都被他无端端搅乱了,理不出头绪。一旁的禹司凤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
过得一会,果然那些手下缚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了出来。那人浑身血污,倒甚是有精神,走路还挺快,昂首挺胸,嘴里被麻核塞住,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双目犹如喷出火来一般,恶狠狠地盯着乌童,似乎是要用目光将他吃掉。
“二师兄!”璇玑惊叫起来,上前一步就要搀扶,立即被周围的守卫拔刀拦住。
那人果然是陈敏觉,回头见到璇玑他们,登时流露出喜不胜收的神情,然而只得一瞬,又变成担忧。
乌童挥了一下手:“让他说话。”
立即有人拔出了陈敏觉嘴里的麻核,他呛了几口,狠命咳嗽,一面含糊不清地破口大骂:“操你家祖宗十八代!有种就把老子杀了!老子才不怕你们这帮下九流的东西!”
乌童微微一笑,对他的污言秽语并不在意,只道:“敏言,你不用瞒我,你这次来,还是为了救你师兄和师妹吧?如何,只要你留下帮我忙,这人和你师妹的魂魄,我便一并让他们带回去。”
钟敏言并不否认,问道:“玲珑的魂魄呢?”
乌童笑得更开,手指在下巴上划过,柔声道:“我竟忘了,你们是一对小情人呢。你为自己情人真是什么都愿意做,我最欣赏你这种多情男子。”
手下递上一个小小的紫晶瓶子,里面有几簇苍兰的火焰轻轻跳跃,像萤火虫一般,欢快灵动。他将那瓶子捏在手里,轻道:“玲珑的二魂六魄在这里。”
众人一听便按捺不住冲动,钟敏言面上神情大震,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似是要拿过来。
乌童用手一掩,道:“慢!我这里给了诚意,你也应当给我一些诚意吧?”
钟敏言盯着那个小瓶子,仿佛所有的神魂都陪着玲珑一起在瓶子里荡漾游动。良久,他忽然解下腰间的宝剑,将衣衫下摆一拂,利索地半跪下来,沉声道:“副堂主在上!属下钟敏言愿意竭力为副堂主做事!从此绝无二心!如违背今日之誓,教我七窍流血,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乌童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将那水晶瓶子丢过来。璇玑急忙上前抢过,如获珍宝一般捧在掌心,双手颤抖,仿佛捧着一整个生命的沉重,生怕摔坏了。她怔怔望着瓶中那脆弱的二魂六魄,眼中一阵火辣,忍不住落下泪来。
“等一下。”
突然有人开口,众人回头,只见若玉越众而出,走到钟敏言身边,陪他一起半跪下,朗声道:“在下离泽宫若玉,钟敏言与我如同兄弟一般,我们也许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今日他既然归顺副堂主,我自然不可违背当日誓言!请副堂主收容!”
这下连禹司凤都震得站不住脚,脸色惨白,不可思议地瞪着跪在大厅中的两人,好像他们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自己完全不认识,从来就没认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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