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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安总是睡在书房的院子里,倒不是他讨厌看到老婆――他老婆早就去世多年了――而是为了处理事情来得方便,他每天都要在书房里待到很晚。看账、给外地的客户和分号的伙计写信、看信是他的主要日常工作,特别是要亲自盘算的掌柜们送来的账目――看看有没有人出现疏漏,或者更恶劣的侵吞。
对待下面的伙计,祝三爷很难说是个慷慨的东家。给他们有口饭吃,有能买件衣服,洗洗澡的钱就可以了,所以他的伙计多半都来自广东最穷困的地方――那里的人几乎可以不要工钱,只要给口饭吃。至于伙计们的家属靠什么过日子,他们以后讨了老婆有了孩子怎么养活,向来不是他考虑的事情。
这么一来,伙计们在铺子里捣鬼的事情也就时有发生了,可惜谁都比不了他祝三爷的精明,做得再好的假账,他都能从中看出头绪来,更不用说他看人的神色极准,哪一个伙计或者掌柜的眼神忽然让他产生了怀疑,回头就得卷铺盖滚蛋。所以几十年来,倒也从来没人能够沾到他的便宜。
这天早晨,祝三爷照例醒得很早。天明即起是他的老习惯了,何况最近和华南的斗法如火如荼,睡觉也不是很踏实――为了防备着华南采用极端手段来对付他,他已经把宅子周围守夜的更夫和家丁增加了一倍。
他的身子一起动弹,睡在他旁边的侍妾也醒了。旁边睡个女人倒不是为了贪图什么鱼水之欢,纯粹是为了晚上睡觉和早晨起床的时候伺候着方便。祝三爷不象其他有钱人那样贪慕女色,家里蓄养着许多婢妾。他经常说一句话:女人是一种负担――不仅是身体上的也是经济上的。
今天还是秋涵服侍他,因为古大春的关系,秋涵在祝三爷府上的身价看涨。这轮值伺候老爷的好事也就比较多的落在她身上了。
秋涵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匆匆的先在外屋盥洗了一番,回到卧室里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柔声说道:“老爷不再睡一会?”
“不睡了!”
这样的对话照例是每天不变。
秋涵取了一件薄夹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然后又是梳头,打发髻。
突然,外面响起了一声惊叫,接着是铜盆落地的声音。祝三爷皱了下眉。秋涵赶紧放下梳子,出去看。
片刻功夫,秋涵神情慌乱的回来了。
“老爷!书房廊檐下面,有很多盒子!”
“盒子?”祝三爷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不过事有蹊跷是肯定的,他走出了卧室,看到自己的书房门前的廊檐下,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一只木盒子。
他的心一下就抽紧了。祝三爷清清楚楚的记得,昨天晚上是没有这些东西,它们是哪里来得?
“打开!”他一声吩咐,已经赶来的家丁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个盒子。家丁突然浑身一哆嗦,差点没把盒子甩了出去。他赶紧放下,颤声道:
“老爷,是人头!”
院子里立刻响起一片女人的尖叫声。
“叫什么,让她们都出去!”祝三爷不耐烦的一挥手,自己走了过去。
盒子里,是用石灰保存着的一颗完整的人头,血迹还很新鲜,应该割下来不久。这个人祝三爷从来没见过。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解。
盒子一个个的打开了,里面全是头颅。忽然他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清楚的认出秋涵的哥哥古大春那颗被烧焦了一半,眼睛半闭的头颅。
他回过头来对着缩在后面的秋涵道:“你过来看看!”
“奴婢不敢看――”
“快过来!”他不耐烦的吼叫道。
秋涵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哥哥的脑袋的时候就晕厥了过去。苏醒之后,她大哭着爬到了祝三爷的脚下,要他为自己的哥哥报仇。
至于其他的头颅,秋涵也都一一认了出来,这些都是古家海盗团伙里的骨干们,彼此都沾亲带故。
秋涵又一次哭得晕厥过去,祝三爷已经无心再去关照她。他被一阵彻头的寒意所笼罩,颓然倒在书房的椅子里,久久的站不起身子来。
这些脑袋全部出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问可知:古家海盗已经全军覆没。这还在其次,是什么人能在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的躲过值夜的家丁和更夫,把十一个装着脑袋的木盒子整整齐齐的放在他的书房廊檐下?
这种冷酷而精确的行为,说明幕后策划者的自信到了何种地步,他们根本不把他的家丁放在眼里。而且十分清楚的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在深夜行动,悄然的躲过了所有的警卫,在黑暗中准确的找到了许多院落中的一所。仅仅这个现实就足以让他浑身发冷。
这是一个冷酷而现实的威胁,也是警告――华南不是没有办法来对付他。而他已经黔驴技穷了。
北炜带着人给祝安“送礼”的同一天,文同开始对海义堂的各家商行开始了行动。廖大兴带着礼物和随从到了海安街上,一家一家的拜访各家糖行,送上六色水礼。
这是华南糖行第一次公开的在海安街上露面。虽然廖大兴的拜帖递送上去,多数是很客气说主人不在挡驾,但是礼物却没有一家拒绝收下的。也有少数几家接待了他,彼此很客气的说了几句话,才送出门来。
这一番试探证实了谌天雄等人的推断――海义堂的多数商家的态度都有所松动。等到古大春在海上别歼灭的消息一出来,祝三爷在海安街的声望就会一落千丈。海义糖的这些糖行,转变立场就在最近几天之内了。
祝宅里的十一颗人头的逸闻正在全徐闻的每个茶馆里传播,说的人活灵活现,添油加醋,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海义堂出面宣示了海安街上的各家茶馆,要掌柜的阻止客人再传说这些东西,但是海义堂毕竟不是官府,所以说得人照说,听得人照听。
沉闷而紧张的气氛在海安街上弥漫着。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是,各家糖行的东主、掌柜和管事居然天天都在互相请看戏、宴请和吃花酒,所有的人都在这样的场合里私底下紧张的互相磋商着,交换着彼此意见。
在这样的场合里却很少能看到海义堂的主心骨祝三爷。因为他“病了”,至于是什么病,祝邸上下守口如瓶。即使他没“病”,也很难再有过去的说服力了。人心已经散了!这是海义堂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情:榨季过了快三分之二了,自己的糖库却是空空如也,华南一点也没见要倒台的模样,他们的船只依然在出入海安港,源源不断的运走砂糖。眼见着卖糖的蔗农正在少下去,各家心里难免发慌。大家达成的共识是,这样的僵持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禀老爷,”文清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谌天雄和文同请了个安说,“外面有人求见。是大昌米行的朱老板带来的。请示下:见是不见?”谌天雄正在苦思着如何对局,手里的一只“马”迟疑着放不下去。
“什么人?没问问清楚?”
“说是海义堂来得――”
“要不要见?”文同问。
“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在旁“观棋不语”的周士翟开口道:“小心些好,天都黑了,万一……”
“放心好了,”谌天雄说,“祝三爷没胆子来搞图穷匕见这套。”他笑了笑,“再说有你老哥在旁,我们怕什么!”
来人穿着行装,戴着斗笠,似乎是刻意隐藏着自己的面容。揭开斗笠的时候,谌天雄点了点头。
“冯老板,深夜拜访,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来人正是“日昌记”的老板冯广丰。听到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禁愕然,“不错,小的正是冯广丰。”他拱手作揖,“这位是文掌柜吧?”
“这位才是文掌柜,我不过是下面一个小小的文案。”谌天雄道。
两下见过礼。谌天雄不愿意对方记得自己太清楚,所以连名字也没说,还刻意坐到了灯光比较黯的地方。
“二位掌柜!”冯广丰言辞极为恳切,“这次华南与海义堂闹出一场误会。海义堂多有得罪,这一次,我是特意登门谢罪的。”
文同道,“我们糖业是一家,原是不分南北西东的;以后要请兄台随处指点照应。”
“好说,好说。”冯广丰道:“我这次来……”
“且慢,”谌天雄开口了,“冯老板此次来,是代表‘日昌记’,还是‘海义堂’?”
这话里的关节很大,冯广丰不敢随便回答,迟了片刻才道,“自然是海义堂了!”
“这么说,海义堂都知道你此来了?”
“并非全知――”冯广丰赶紧说明,“不过,海义堂上上下下,多半乐见我此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