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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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打仗,刀枪无眼,总有几个丢了性命。这都是命!”陈家老爷子感慨道,“我们家的小五子去当兵,他老子娘哭得死去活来的。我说你们也别哭了,该他死的,你们再哭也活不了,该他有这场富贵的,刀山火海也能回来。咱们打渔的人家,原本就是一出海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只不过从前为了活命去卖命,现在能为了富贵去卖命了。”

    他说着指着正在招待大伙的下士:“小发子这次休假回来,家里说要不要申请退役,我说没这个必要。咱们家这么大产业得有人保――不能光指望着别人。”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远处的一对正在招呼别人吃喝的中年夫妻。似乎有些不屑,又似乎有些怜悯,“我老了,出不了海了,只能坐在家里装装样子了。再要年轻个十岁,我也想出去趟一趟呢。”

    说着他问村长道:“听说又开始招募移民了?”

    “对,没错,”村长说,“这事上回去公社开会就说了,愿意去的给钱给官给地……”

    驻在警一脸神秘:“这事现在还没正式通知……”

    村长很是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可神秘的?这两年移民走了不少人了。你兄弟现在住的房子原本是分给郑老驴的。他就是全家去了济州岛。村里没有几个会侍弄牲口,他算是一个,听说他不想去是被抓走的。”最后半句村长说的很小声,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了,这还有两个伏波军士官,也算是半个首长的人。

    “就算被抓去也好啊。”民兵队长倒是毫不在意,“哭着去得,可现在人家可是在笑呢。他那是去享福了!前一段时间民兵打靶,俺们正好和骑兵教导队一起,听说从临高去济州岛的移民全都成了干部,发给房子和粮食,专门管养马。那边女人多男人少,据说相亲的时候是一群女人给他们挑。他这个老光棍有福啦!”

    一说到这种男人喜闻乐见的话题,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躁动,大家七嘴八舌的开始发挥想象力,甚至把规划民中传说的首长挑生活秘书的段子也讲了出来,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就在话题一路朝着政保局喝茶方向狂奔的时候,谭双喜及时的出来打岔了:“这两年很多人移民走吗?我说的不只是咱们村,包括其他地方。”

    “多啊,”会计喝得脸都红了,“首长们的地方扩大了这么多,都需要人去当官。干部哪来得?当然都得是最信得过人才能上。临高是元老院的龙兴之地,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从龙之士。三亚大家都知道就不说了,前两年主要是去台湾和济州岛,刚开始是去工作,时间长了干脆把家眷也带过去了,就不回来了。跟我一条船来临高的一个穷秀才,开始是在检疫营教书,就是派去了叫什么来着……高雄!后来回来了一次搬家跟我聊了聊,说是那边建设的不错,能干苦力的人多能管事的人少,所以升官机会多,就干脆报名了移民。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好家伙……高雄国民学校的副校长了,在临高你觉得他这个甲类文凭能进芳草地教书?咱们村也走了几个,郑老驴……村长说过了,还有村东头那个谁,去了鸿基的渔业合作社当了个什么小官,娶了当地的女人,我看多半也不回来了”。

    民兵队长喝了口茶,用食指把油纸包里的鱼片碎屑粘起来放进嘴里吮吸了一下,看着几个人出神的眼光瞪待着他,很是满意的说:“听说还不止一个。”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半响才安静了下来。

    “这次征召移民听说去南边,叫什么……我没记住,反正是鸿基那个方向,给的条件相当不错,先给一笔搬家费再给一百亩地,房子要去那边自己盖,砖瓦木头都免费。”民兵队长低下了头,看着杯子里的酒喃喃自语,“要不是逃难逃得怕了……我都有点想去了。”

    “你去也不晚,听说去南洋的人,地随便圈,圈了就归你,你能种多少就种多少。别把自个累死就行了。”

    ……

    太阳逐渐坠入了地平线,把天空的蓝色染的更深了,金色的余晖照亮了天边的云彩,也把海边的沙滩、建筑物和人都镀上了金色,归巢的鸟群开始在村子上空盘旋,比刚才更加聒噪,手搭凉棚遮挡阳光的妇女的喊着自家孩子回家吃饭。

    南方不是大海吗?谭双喜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搬到遥远的异乡,但是此时,他觉得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定如同此刻的村庄一样美丽。

    沉默持续了很久,打破沉默的是很久都没出声的陈科发:“命都是自己挣的。”

    他没有看众人,拿筷子夹了一筷子油炸小鱼干,然后不急不慢的喝了一口酒,继续低着头对着盘子里的鱼头说。

    “去济州岛当官好不好,好,给官做,但是要指挥一帮连话都听不懂的人干活,容易吗?不容易,那些可都是……连苗彝都算不上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起疯了动刀子,一点都不会手下留情,报纸上那个金家姐弟你们都还记得吧;去台湾当官好不好,好,但是开荒的瘴气也死了好多人,这个我在船上听水手说的;鸿基好不好,好,听说那边的女人比男人多,只要你养得起想娶几个都行。可是去挖煤这事,哪天矿坑塌下来,连个尸首都找不到。你们都觉得打鱼赚的多,没错,可是打渔的都知道,咱们只要一出海,就算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晴天万里的出海,到地方渔网还没撒呢,一阵邪风怪浪船就翻了。我们家里,哪一代不在海上遭难死几个人。半年前四堂叔也死在了海上,被鱼刺破了手没在意,等开始发烧再往回赶,没看到岸就没气了。天底下没有好干的活,想过好日子,就得拿自己得命去挣。再说了,你还有的选不是吗?”

    “要我说,现在这个日子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就是你可以拿命去挣好日子,去济州岛,去台湾,去打鱼,去当兵……以前,你想拿命去换,有地方让你去换吗?当初去当兵,是我想去拿命求什么富贵吗?不是,是家里真的穷的揭不开锅了,没得选啊!”

    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原因,陈科发的眼睛开始红了,自己拿过酒瓶连着喝了两杯。夜色已经笼罩了村庄,带着少许凉意的海风吹过院子。一阵海风吹来煤油灯的光线随着风摆动着,在下士的脸上划过,明暗交错之间两道泪痕一闪而过。

    “当兵好不好?好,吃得饱穿得暖,到处走见识也多,还学了些本事,再说这日子,也算是咱们扛枪打下来的,我也不后悔。但是,我就是害怕,害怕有一天我回不来了,更害怕的是我回来了,队伍上的兄弟们回不来。我一回家就上船出海,我是怕李大姐来找我,你们去过李安泽家了,我才敢回村。我怕李大姐问我,你回来了,我弟弟怎么就没回来。就算她没问,我心里头也也一直会有人在问……”

    说到这里,他再也讲不下去了。

    周围一片沉寂,连在酒席间打闹的孩子们也都安静了下来。村长见气氛凝重,赶紧打圆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也别想这么多了。好好在部队上干就是了!以后保个军官的前程出来,你们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陈科发脸也有些红了,冷笑道:“光宗耀祖是自然的,活着也光,死了也耀。有什么不好的。我认了。”

    这话就有些不对头了。谭双喜生怕接下来发生什么意外的事,破坏了这送新兵出征的局面,立刻也出来接话:“什么死啊活啊的,我们伏波军出去打仗,哪次不是摧枯拉朽,风卷残云。也就是后来剿匪的时候伤亡大了些。现在剿匪的事情都交给国民军了,咱们摆开阵势打仗,从来不落下风……”他说得急赤白脸的,差点就说:“战死的可能性很小”这样的话了。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尴尬,张来才马上又接道:“陈老弟说得对,以前那是坐而待毙,连条活路都没有!自打元老院来了,大伙都有活路了不是?”

    周围的人赶紧都来圆场,桌子上很快又恢复了快活的气氛,可是谭双喜却隐隐约约的觉得陈科发心里头还有话没说出来。不过他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陈科发不会申请退伍了,他还会回队伍上去。

    夜空中银河横跨在天际,从南方的天蝎座和人马座,延伸到天顶的牛郎和织女星。东南方,木星、土星和火星也装点着夜空。在这浩瀚的苍穹之下,漆黑无垠的海水一次次的涌上沙滩然后又退回大海。夜风摇摆着一盏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将几个凝固在时间里的身影照的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