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节 激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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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大霖端起茶碗,用碗盖将茶叶拨到一侧,饮下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同时也平复一下情绪,然后才开口道:“世人皆以为伏波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因其火器犀利,一炮糜烂数十里,实在是一叶障目……”

    “莫非孟良有不同见解?”

    “确实如此,”说着话的刘大霖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澳洲人第一次出大殡的那个下午。穿上便衣便巾混入围观百姓中前去一探究竟的临高县丞吴亚回来之后向他惟妙惟肖地复述了现场的情形。

    “……没有戏班的锣鼓吹打,没有道士的罗天大醮,也没有女人的痛哭哀嚎。仪仗队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正步,持枪列队。号声一落,由两名鼓手引路,军鼓慢敲,两匹从未见过的黑色高头大马牵引着一辆黑色的四轮炮车慢慢驶过,车上安放着一口简单的素木棺材。马蹄敲打着石板的路,和着缓慢的鼓声。一切都是前所未见的,没有什么比这一切更能体现出哀悼和悲切,气氛强烈得几乎让吴亚窒息。

    “随着一声令下,七名士兵同时举枪对空击发,连发三次,清脆的枪声鸟绕在山坡上,四周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悲戚的号声再次吹响,24个音节缓缓奏出,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流泪。

    “棺木覆土,文德嗣元老亲自念悼词……”

    讲完这一段故事的刘大霖依然感慨:“任谁也想不到,这场隆重的葬礼,竟是为一个无名小卒准备的。”

    “真的只是死了个兵?”在场的同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相同的疑问,他们从未从任何“知髡”之人那里听过这个故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后来我特地派人前去查验,墓碑上所刻之名为李十三。”刘大霖道。

    “当初不过是千金马骨,收买人心而。”有人冷笑道,“我就不信,髡军每战死一人,就有如此的葬仪?”

    “若说是一模一样,倒也不是。”刘大霖坦然道,“但是军人入葬,必有全套仪式,四季有军人和学生洒扫献花,年年如此,季季亦然,试问本朝武人,不说苍头一卒,便是官至总兵、将军,身后朝廷可有此番尊崇?”

    众人默然,朝廷对武人并不看重,阵亡不过照例抚恤,身后哀荣颇为菲薄。至于每年祭扫更是只能仰赖家人朋友。

    “生有养,死有葬。兵士便能打仗,这原本就是应有之义。”刘大霖道,“学生以为澳洲兵制最妙者,当属士兵委员会之缘由。”

    “士兵委员会?”众人听着刘大霖口中不断冒出的新词汇,有点跟不上节奏。

    刘大霖解释道:“元老院所兴之制,乃人人平等。伏波军中各级别均设有士兵委员会,委员由全体士兵推举数人组成。凡涉及士兵利益之衣食住行,都有监督查问之职,如主官有贪污损害士兵权益,虐待士兵的,士兵委员会有权向上级主官乃至军部提出上诉。一经查实军官将受严惩。”

    由于明末的风气,士大夫多会研究一点兵书,无论是孙武、白起、韩信,还是卫青、霍去病、诸葛孔明,自古用兵如神者,军令如山,动辄枭首以明法令,为将者甘与士卒同劳苦已是万中无一。至于“以下犯上”更是大逆不道。所谓“以民告官,无罪即有罪”。

    赵恂如忍不住抛出了疑问:“孟良所言实在匪夷所思,兵士平日里动辄上告,长官毫无威严,如此则军令难行,战时如何克敌制胜?”

    何吾驺却道:“侯圣缪矣。孟良之意,排兵布阵、冲锋陷阵,士卒仍须听令于军官,倘若其违反战令,畏敌怯战,依旧军法难逃。”

    刘大霖点点头,道:“两广边徼重地,军政废弛,行伍缺乏而广州特甚。然亦不独广州,天下皆然。何也?屯田本古人耕守之良法,然内外都司卫所军官,惟知肥己。或占纳月钱,或私役买卖,或以科需扣其月粮,或指操备减其布絮,军士蔽衣菲食,病无药,死无棺,饮恨吞声,无可控诉。潮州屯田最号沃壤,多为卫所官隐据,又为势室占夺,督屯官索屯丁例金,又多侵渔,军士安得不枵腹以待耶?正德以来,军职冒滥,为世所轻。内之部科、外之监军、督抚,叠相弹压。五军府如赘疣,弁将如走卒。李伯襄(李孙辰)登翰苑后,即转为民籍,讳言军籍。龙友兄当知我所言非虚。”

    其实朱元章分立军户的时候,并不像两晋南北朝那样视军户为贱籍,军户除了军役负担和受卫所管理之外,与民户并无不同。并无特殊的歧视性政策。明代许多官员都是军户出身,最有名的便是张居正。

    但是军户制度在长期的运作之下,因为压迫重,负担大,大量逃亡隐匿,朝廷或勾取罪人入军,或强迫民户入籍,渐渐地,军户的社会地位每况愈下,民人不愿与之婚姻来往,说是良人,往往与贱民无异。

    何吾驺闻言神情微变。李孙辰是他同乡,任南京礼部尚书之后,在原公有的军户葬地大军山,筑围墙,装潢其门曰“尚书始祖山庄”,以示与众军户有别,只是在每年清明至墓闭期间,才开放任军户各姓后人入内拜扫,正是由于军户地位低下,李氏急不可待地想抹去其出身痕迹。

    更要命的是何吾驺也是军户出身,在场的人都明白刘大霖没有当面挑明而说李孙辰,算是给何吾驺这个同年兄弟留了面子。

    “确有其事。”何吾驺擦了擦额头,答道。

    刘大霖继续说道:“伏波军中官兵平等,军官不得折辱士兵,否则有士兵委员会检举。军婚受法律保护,如有浪荡子勾引士卒之妇,元老院亦予以严惩。士兵月饷两元,不经长官之手,当面发饷,绝不克扣,餐食皆由军中供应,每年发夏、冬军服各两套,军中特设军医免费治病,皆有妙手回春之能。生有所养,病有所倚,死入翠岗。孙子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这群士大夫又何尝不知,明朝卫所制度早已破坏殆尽,不得不转向召募,但士卒入伍、退役又没有成熟的制度。更何况军人社会地位低下,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大明军队里欠饷乃是常事,士卒不肯卖命,时有逃亡,有的干脆在这支军队领了饷之后就投奔另一支军队重复领饷。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良家子是决计不会去当大头兵的,罪犯、穷鬼、无赖、盗匪、流民应征入伍成为常态,兵匪不分。

    但陈子壮也不得不承认“大明国情”和髡贼完全不同,即使知道澳洲人的兵制有其过人之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效彷。

    他随即说道:“澳宋虽有君,然曰虚君。虚者,不实也。权柄皆归元老院,岂非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澳洲人所谓人人平等之法,乃三千年未有之剧变,不啻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父与子可平等耶?孝乃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姚钿也赞同陈子壮的意见,道:“我闻临高百姓,多逆人理,不知族属,苟有忿怨,不能自胜,则执棒恣相殴击,岂择尊长也?其百姓,不明礼义,生虽同胞,情同胡越,居虽同室,迹尤路人,以至计分毫之利而弃绝至恩,岂知兄弟之义哉?此皆风俗薄恶,人伦之深害。澳洲人自称宋裔,‘拗相公’变法,高呼‘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宋神宗实录》评新党‘假名继述,公肆诋欺,尽虚美熙宁变更之臣’。后世皆以为宋之亡,柄用小人之过也。小人者,何也?丁谓、蔡卞、章惇、王安石之流。祖先者,我身之所自出也,定于有生之初而不易者。尊祖,则谨守祖宗遗训。立宗子,明世系,使人人各知来处。置族田,设义庄,族中鳏寡贫弱皆有所倚,所以收族也。此乃千年传承之宗法。澳洲人今行恶法,欲毁我宗族,散我族人,以夷变夏,其心可诛!”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他们心里都敞亮,澳洲人之所以视宗族为眼中钉,是因为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澳洲人想建立的是像秦始皇一样法令直达基层的制度,不容许治下存在庞大的地方势力,

    自古帝王之学核心便是外儒内法。澳洲人的作为,其实对读书人来说并无稀罕。然而秦固然最后一统六国,却也留下了“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汉代明面上“独尊儒术”实则“外儒内法”,本质就是对秦代政治的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