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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命
卫府的元霄节家宴也是热闹得很。
卫家原籍河西府,曾祖辈出身草莽舔血为生,后到高祖帐下效力,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高祖平定天下论功行赏,封了个忠勇侯的爵位,到如今也已百年有余。这代的忠勇侯卫靖共娶了一妻二妾,育有七子三女,长子三子四子长女幼女乃正妻所出,二子五子六子二女乃已亡故的妾室田氏所出,唯有么子卫衍乃妾室柳氏所出。今天的家宴人并不齐,七子中除了么子卫衍被召入宫中伴驾外,长子和六子早在新年刚过就返回边疆戍边去了,至于三个女儿则已出嫁多年。虽然如此,有四子并其他各子的妻妾子女承欢膝下,还有亲近的其他旁系子侄前来侍奉,这家宴依然开了好几席。男丁在外堂,女众则在内厅开席,济济一堂,热闹非常。
卫老侯爷望着眼前这座无虚席,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场面,摸着胡子略带点欣慰的感慨。当年只会说“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为生的草莽祖辈们大概也没有想到他们卫家可以成为这样钟鼎玉食的人家吧。只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想将这份家业维持下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这样喜庆的日子,考虑这些扫兴的事,莫不是真老了?卫老侯爷想到这里,又把心思重新放到眼前的宴会上,子侄们都来敬过酒,连尚在牙牙学语的幼孙也被奶妈牵着跌跌撞撞上前来要给他敬酒。卫老侯爷抱他在膝上,用筷子沾了沾杯中酒给他尝,顿时引来儿子略带不满的埋怨。
不多一会儿管家来报院中已经准备好了燃放烟花,小家伙坐不住挣扎着要下地近前去看,卫老侯爷哄不住,只得将他交与奶妈,吩咐仔细照看,然后就见内厅的一众幼童也已掀开帘子一拥而出。
钟鼎玉食金玉满堂众多子孙饶欢膝下,那是漫天烟花中卫老侯爷唯一的感想。
宴会散后卫老侯爷按惯例去大夫人屋里歇息。每逢初一十五去正妻房里歇息是景朝大户人家的规矩,虽没有律法明文规定,但这样的传统源远流长一般轻易不会违背。
不过,卫老侯爷听着面前老妻的唠叨抱怨,面上没有什么,心里的厌烦感却越来越盛。女人,除了华美的衣物精美的首饰东家长西家短她们还能关心什么?
“不就是2匹软云罗?用就用了,你还要为这种小事闹得家宅不宁不成?”
“老爷,你知道她拿软云罗做什么?给小七裁亵衣!那是松江府只供进上的软云罗,除非宫中赏赐,民间根本就不许私卖,就算在宫中也只有少数品级较高的妃嫔才能享用。这御赐的4匹软云罗,我原打算开春了给他们哥儿几个裁几件春衫,她竟然拿去给小七裁亵衣!”
“好了,慧娘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衍儿现在在宫里当差,不比其他地方,若衣物太过简陋,不是让宫里那些人瞧不起吗?”
“老爷就是偏心,小七是你的儿子,其他人就不是你的儿子吗?小七犯什么错都是情有可原的,老爷都会帮他料理干净的。那么泽儿呢,泯儿呢,他们就不是你的儿子?为什么新年刚过他们就得回去戍边?边疆苦寒危险,若是有个万一那可怎么办?老爷你就这么狠心?”
卫老侯爷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不要生气。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们卫家是靠军功起家,几代以来每代继位的侯爷都是有军功在身,才能传百年而不倒。要是子孙们个个按女人们的想法在锦衣绫罗暖玉温香中养大,这偌大家业恐怕早就烟消云散了。今上虽年纪尚轻,但这俨然气势不容小觊,如今命陈大将军戍边练兵,恐怕早就是有用兵的打算。泽儿,泯儿现在苦是苦点,不过能在陈大将军帐下效力,日后自然前途不可限量。泽儿若连这么点苦都受不住,他百年之后怎么放心把这家业交给他?还有什么叫他偏心,这几个孩子他在对他们前途的安排上虽然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公平但是自认还是为他们做了最适合他们的考量。
“够了。”不想再听下去,卫老侯爷掀帘而出,不再理会后面还有诸多话要抱怨的大夫人。
本来想去书房歇息,不过在这个喜庆的日子独处一室未免太过凄凉,卫老侯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慧娘所居的院落。
慧娘见他进来,既是惊讶眼角又有掩不住的一抹淡淡惊喜。卫老侯爷恍然回到了多年前,繁花似锦中的少女明眸含情,也曾那样注视过他。那场变故却让她一夜长大恍若换了个人,后来若非有了衍儿,恐怕她早就青灯礼佛再也不肯看他一眼。无数岁月过去,除非事关衍儿,再也看不到她有感情外露的时候。而今夜,对于本不该来她这里却还是来了的他,慧娘却第一次有了淡然以外的表情。
“慧娘,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相遇太晚,对不起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你,对不起后来让你处在这样的位置,对不起多年来让你受到委屈,对不起我有太多事要顾明明你是我最在意的人却不能把你放在第一位考虑。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却无法用言语诉说,卫老侯爷只是紧紧抱着她。黑漆漆的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她的表情都看不清。
“老爷。”她似乎叹了口气,“那不是你的错。”
要怪只能怪命运弄人。恨不相逢未娶时。要怪只能怪上天不给我们机会,若不是那场变故,你我也不会到当日那不堪的地步,也不会到如今相敬如宾的地步。我以为我应该恨你,回过头去才发现最终是你给了我希望。若不是后来有了衍儿,我恐怕早就支持不下去。
“你以前可是叫我靖郎的……”
“老爷,你早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我也不再是二八少女,这两个字我可说不出口。”柳慧娘对怀中男人近乎无赖的要求苦笑,半老徐娘学二八少女叫那两个字,她的脸皮可没有这么厚。
“呵……”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笑意,哪怕只是苦笑,卫老侯爷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自古世事无两全。在经历了那些事后,她还在他的身边,单这个事实,他就该感谢上苍,其他的,也就不苛求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卫老侯爷醒了。人老了睡眠时间就越来越短,通常天没亮就会醒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不朝,醒了也没事做,随手摆弄着身边人的发丝。
没弄几下,慧娘也醒了。两个人就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体己话。
“老爷,咱们给衍儿成亲吧。当日大师虽然说过衍儿命中有劫,不宜早娶,要过了二十五这道坎才可娶妻。不过差那么几个月应该不打紧吧。”
“怎么了?这么多年都等了才几个月的时间你就着急了?等过了今年五月衍儿满二十六了再成亲也不迟,不过你现在开始留心人选也不妨。”
慧娘当年早产,卫衍出生时就如小猫一般大小,自幼体弱多病,九死一生。卫老侯爷和慧娘二人几乎是操碎了心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小命。好不容易勉强长到六岁,还是稍有不妥就会病上很久。有一日去怀安寺祈福偶遇一远游来的大师,为他算了一卦并且指点他们送去谭家村学艺,才身体强健起来无灾无病到如今。那位大师当日看过卦象后摇头叹息,说卫衍命中有劫,二十五是道大坎,将遇命中煞星,若能化险为夷顺利度过,以后则能有惊无险平安顺遂,若度不过,恐怕于性命有碍。然后又交代了他们要注意几点,不宜早娶就是其中之一,而在学艺小成后送入宫中当侍卫是其二。卫衍虽然早就过了该成亲的年龄,卫老侯爷和慧娘也一直没有着急,甚至慧娘一直怕连累别人家的女孩,连亲事都没有定下。
去年卫衍伴驾围猎时同圣驾一同遇险失踪,消息传来慧娘整日都是提心吊胆担心不已,直到再次传来消息说人已找到只是受了轻伤修养几日就不妨事才将心放回肚中。后来宫中大肆封赏连升数级现在又得了宣旨监刑的差事不日就要远行,原以为是否及泰来,直到昨天看到那箱子里的亵衣,多年前的惶恐不安全部再次涌现。
命中煞星,性命有碍。卫家不是普通人家,衍儿也不是像她当年那样是能让人随意欺凌的弱女子。这世上有多少人当得起前四个字,又有多少人有后一种能力。亵衣,上好的手工,只能出自内廷的软云罗,说明什么?陛下将衍儿常留宫中伴驾并不奇怪,赏赐各种东西并不奇怪,甚至连赏赐衣物也不奇怪,毕竟很多君王连饰有九纹章或七纹章的龙袍都曾赏赐给宠臣让他们穿回家光宗耀祖,但是陛下就算再宠爱一个臣子,也不会连亵衣都赏赐,这件只可能出自内廷的亵衣,似乎在隐隐暗示着太多不敢想象的答案。
慧娘当时就很不安,看到儿子听说宫中来人传旨时的神情时更是不安,但是又不能明着问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这种事,想都不能想,又怎么问,怎能问?
但是那是她的儿子,是她这么多年费了千辛万苦才养到这么大的儿子,她自然要想方设法帮他。用相同的衣料去做几件亵衣只是掩饰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想来想去,无论她不安的事是否是自己的臆测,马上成亲倒是不失为一个不动声色让衍儿摆脱眼前处境的好办法。宠爱的臣子新婚燕尔,若无轮值,陛下再不通情理再离不开他,也不可能再长留臣子宿在宫中,否则,第二日御史大概就会上一道陛下不肯体恤下臣的折子来督促陛下修正帝德。而且就算是她想多了,衍儿也早就该成亲了,并不会有多大的不妥。但是,慧娘没有想到卫老侯爷竟然会不同意。
“老爷,衍儿已经老大不小了,老爷像他这般年龄时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我不也是想抱孙子了才开始着急嘛。”慧娘不死心,再次劝说。
“那还不是他那几个屋里人没用,这么多年在他屋里早该有一子半女到如今也没有动静你做母亲的早就应该去关心。成亲的事还是等过了五月再说,至于人选,你倒可以先和大夫人一起商量商量。其实人选也不着急,衍儿这次从幽州回来,陛下大概又会封赏升职。等过了五月咱们放出要给衍儿选妻的消息,恐怕想与咱们家结亲的人家更多了,到时候你们挑选余地岂不是更大?而且到时候,甚至是陛下赐婚也有可能。”
慧娘并不知道,那位大师后来又和卫老侯爷私下谈过,故卫老侯爷才在避免犯那些忌讳的事上比她要谨慎。那位大师后来对卫老侯爷说,小公子的命运与卫家息息相关。小公子荣,卫家荣,小公子辱,卫家辱。若小公子逃不过那一劫,卫家恐怕也会有大难。卫老侯爷首先是卫家的家长,然后才是慧娘的丈夫,卫衍的父亲。很多时候他要把卫家放在第一位考虑,所以他不可能违背那位大师的意思提前让卫衍成亲,就算他隐隐感觉到了慧娘似乎在不安些什么,也隐隐感觉到了某些不妥的地方,也不想去冒这个险。离衍儿满二十六还有五个月都不到的时间,真的不急那几天,他在心里劝慰自己。
卫老侯爷也不知道,那位大师在送走他们后与他的师弟怀安寺的主持还有过一段对话。
“将刚诞的帝星喻做煞星,师兄也不怕被人知道后按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怀安寺的主持对师兄敢在人前这么比喻那颗新生的帝星很有意见,若被有心人知道,就是以师兄的身份也是件麻烦事。
“对于那些注定要在他的光芒下黯淡消失的星辰,这颗星不是煞星又是什么?说实话帝星比天煞孤星还要不如,至少后者还是被迫的。”大师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什么不对。空旷的夜空中,紫微星垣方向,新星刚诞,群星已呈黯淡之势。而在北方的夜空中,另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正偏离自身的轨道,有向这片星域靠近的趋势。
“那么师兄可有几分把握?”
“一分也没有。”
“一分也没有师兄就对那位卫侯爷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怀安寺的主持对这个师兄实在是头痛兼愕然。他听师兄那么笃定的又是指点他们去学艺又是要他们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原以为师兄是有几分把握帮那位小公子化解那场劫难,到最后竟然是一分也没有全是空口白话。
“紫微星垣,命定只允许存在一颗主星,其他的星辰,除非能成为他的辅星,否则在这片星域不可能存在。而新诞的这颗帝星如此强势,恐怕连辅星也会很快黯淡。那颗小星偏离自身轨道进入紫微星域的结果只有一种——毁灭。既然怎么样也是避不过,还不如提前让他们相见,或许倒会有转机出现。天命虽不可违,但是很多时候,天命是抵不过人心的。”
“师兄果然是慈悲心肠。”
“不过是假慈悲罢了。拿对一人的不慈悲来换取对天下人的慈悲算不得是真正的慈悲。”大师仰望星空低声叹息。盛极而衰。这颗帝星如此强势实在是非皇朝之福,若有辅星能与他牵制一二倒不失为一件幸事,可惜众辅星呈黯淡之势,恐怕难以牵制。这颗偏离自身轨道的小星星是个变数,就算最后无法牵制,能分去他一段时间一点注意力也是好的,不过这颗小星星离开自身轨道,进入不属于他的星域,要想生存下来实在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情。结局就算是他也难以看破。或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是荒郊埋骨死无葬身之地,都有可能。佛说,慈悲为怀。他现在这样做,实在算不得是真正的慈悲。若他真的慈悲为怀,就应该帮他们将这颗小星导回他原来的轨道,而不是加速他进入那个星域的进程了。
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那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可能。
大师边想边陷入了沮丧的情绪。
他并没有想到,若真是天命不可违,他这样做或许也是天命的指点呢,若真是天命不可违,避与不避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如他刚才所说,既避不过,不如尽早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