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崤山夜雨,清河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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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景略把洗脚水倒到帐外,取毛巾替许世擦脚,用力擦着将军脚底的老皮。

    “按照我的预计,圣旨这时候恐怕已经到了镇南军,您说我们这么偷偷摸摸地离开,违反唐律军纪不说,万一出点儿啥事怎么办?”

    “我没有带着大军离开,这一百多名近卫,是当年陛xià赏给我的私军,只是因病来山中休养,哪里违反了唐律军纪?就算违反了,谁敢治我的罪!”

    “得得,您就当我没说,怎么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

    王景略有些恼火地说道。

    许世现在确实像孩子,见他恼火,自已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安慰说道:“不用担心,我堂堂镇国大将军,走在大唐国境里,难道还能有什么危险?”

    便在这个时候,帐外传来了紧急军情。

    金帐王庭大军南下!

    西陵神殿诰令天下伐唐!

    军帐里一片死寂,王景略脸色很难看,许世的脸上也早已没有了笑容,回复到大唐军方首领应有的威严与沉稳。

    “你马上回镇南军。”

    许世看了一眼帐外黑沉的崤山,说道:“如果新帝和殿下没有犯糊涂,这时候让镇南军北上的军令,便应该已经到了。”

    王景略微微一怔,说道:“那您呢?”

    许世说道:“既然举世伐唐,我当然要去长安城坐镇・你不用担心什么・殿下肯定有旨意让我尽kuài北归。”

    王景略点了点头,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蹙眉说道:“西陵神殿既然发出诰书・他们肯定想对您不利。”

    许世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先前就说过,这是在我大唐境内,谁敢来杀我这个镇国大将军?”

    王景略说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是西陵神殿不敢做的?”

    “我从军数十年,难道不比你清楚?如今我们在崤山之下,如果有人想要对我不利,便要从清河郡那边翻山越岭而来,清河郡那边的人又不是瞎子。”

    许世微笑说道:“而且你要弄清楚,我虽然已经老了・但不是那么好杀的,世上有资格来杀我的人,没有几个。”

    王景略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扳着指头数来数去・还真找不出来谁,能真正威胁到老人家,老人家虽然很老了,但还是很强的老人家。

    军情要紧,王景略要带回许世大将军的最新军令,还要协同镇南军将领组织北上抗金之事,所以连夜离开了崤山下。

    就在他离开崤山后不久,许世穿好军靴,认真地穿好盔甲・然后走出了军帐,看着夜色中的山林,缓缓眯起了眼睛。

    营帐里的近卫们・听到了盔甲与剑鞘撞击的微声,极为警惕地走出帐来,来到大将军的身边,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夜山。

    他很想像先前支走王景略一样,支走这些近卫。

    但也正像他先前对王景略说的那样・这些近卫是皇帝陛xià赐给他的私军,忠诚无双・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开他的身边。

    “世上有资格来杀我的人,确实没有几个。”

    许世看着安静的夜林,缓声说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魔宗二十三年蝉,剑圣柳白,还有那几个年轻的天下行走・・・・・・我总以为这些人不会以千金之躯犯险来杀我,更没有想到,居然是您来亲自出手。”

    一道宏亮如雷的声音,忽然在夜山里响起。

    “夫子与唐帝死后,大将军你便是唐国最后的精神气魄,如果我不亲自出手,岂不是显得对你太过不敬?”

    话音落处,崤山一阵震动,山岩崩落而下。

    一座巨辇,碾林碎石而现。

    辇上幔纱万重,纵在漆黑夜色里,也能看到里面光芒万丈的那个高大身影。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亲至。

    辇畔是六十四名西陵神卫。

    “荒原之战前,掌教大人多年不下桃山,如今竟为了我这个老病将死的老家伙深入唐境冒险,许某也不禁生出些飘飘然之感。”

    许世的声音就像寒冷的钢铁,一字一字破风而去,落在黑暗的山林里,在巨辇之前炸响:“但我还是想知道,今夜究竟谁能活着。”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咳了两声。

    王景略正在夜林里疾行。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上空望去。

    今夜有云,无夜,天穹一片漆黑。

    此时忽然落起雨来,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啪啪作响。

    雨水流进他的嘴里,感觉有些咸与涩。

    王景略霍然转身,向来路奔去。

    当他冲出夜林,来到一处崖头时,只见远处山林崩飞,飞沙走石,即便夜雨再如何狂暴,也无法遮掩住那处恐怖的天地元气冲撞。

    王景略清晰地感觉到了许世大将军的气息。

    他感觉到大将军的气息越来越黯淡。

    他跪倒在雨水里,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将军先前已经隐约看到了命运的走向,所以才会让自己回镇南军,实际上是让自己避开这场惊天之战。

    春风亭雨夜后,王景略从军,便一直在许世将军麾下。这些年来,他像子侄般服侍着将军,自幼便习惯了孤单的他,开始喜欢上军营的嘈乱,他甚至觉得许世大将军就像自己的父亲。

    他微胖的脸渐渐瘦削,他那颗游戏人间的心渐渐沉静・他渐渐明白相对于自由・世间还有很多别的美好,同样值得珍惜。

    然而在今天这个雨夜里。

    那些美好都被撕碎了。

    王景略跪在滂沱的大雨中,失声痛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重新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神情渐显坚毅,转身向北方狂奔而去。

    他不回镇南军。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回长安城。

    他要告sù长安城的人们。

    许世大将军死了。

    那个杀死大将军的可怕强者,正在向长安城而去。

    而清河郡……叛了。

    清河郡的风景明秀雅致,民宅白墙黑檐,高低互现,清溪石桥,与大唐别处的壮阔风景,有着很大的差别。

    风景最好・还是富春江。

    清河郡诸阀的庄园,都设在富春江畔,为首的崔阀庄园,自然占据着江畔最美丽蜿蜒的一段石岸・和最清秀的一片山林。

    只是地处南方原野,山林虽秀,却远远谈不上险峻。

    崔园深处的小楼里,依然像从前那般昏暗。

    崔老太爷把热毛巾递给身后的儿子,看着椅中那六名皓首老人,叹息说道:“昊天垂怜,在我们死之前,终于能够等到这场千古未有之变局。”

    其中一名老人平静说道:“所谓心意,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定下各族祖训,时刻未忘复国之事,只是有些细节仍须好生斟酌。”

    崔老太爷平静说道:“具体的事务,自然有族中子弟去执行,我诸姓在清河郡生息多年,断然不会出任何问题。”

    “大兄所言甚是。然则各族子弟在长安城中为官求学者众,李家断然不至于让我们有机会接他们出城,这……该如何应对?”

    “李渔殿下之所以信任我们这些老头子除了认为我们承受不起临时转向的撕裂,便是相信我们舍不得那些族中的血肉。”

    崔老太爷淡然说道:“然而她不知道我清河郡诸姓,从数百年前开始,便一心一意想着复国,根本不是临时转向,她也完全想象不到,为了完成复国大业,莫说那几百个族中子弟,即便是死再多的人,我们也在所不惜。”

    看着那几名皓首老人复杂的神情,崔老太爷微微一笑,说道:“你们也不用提前便开始伤感,只要战事进行的顺lì,李家为了日后的打算,说不定非但不敢对我们族中子弟痛下杀手,甚至还要好好供养着。”

    “只是战事真的能够顺lì进行吗?”

    “道门筹谋多年,唐人骄横奢浮,如今东北边军覆灭,金帐王庭南下,掌教大人亲自出手,许世必死无疑,只要清河郡大开方便之门,西陵神殿大军与晋军挥兵北上,且不说唐国会否灭亡,但长安城再也无法对我们颐指气使。”

    “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位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如果不是他要护着冥王之女,院长怎么会遭天诛而死,如果不是他在荒原上一箭射死了燕国太子,燕皇此番又怎会像发疯一样,发起全国动员?”

    崔老太爷微笑说道:“清河郡日后复国成功,当在富春江畔修一石碑,记载此番盛事,到时可千万莫要忘了加上宁缺的名字。”

    小楼里响起老人们欢愉的笑声。

    清河郡诸姓的历史,要比世间绝大多数国家都要绵长,在千年之前,这里本来就是诸阀轮流统治的松散国家。

    依凭着宗族礼法,崔宋诸阀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凝聚力,而清河郡更是被他们经营的像是一块铁板,无论长安城怎样试图分化剥离,都只能触及最外层的存zài,而无法深入到清河郡的核心地带。

    如今的清河郡及阳关城,从城守到州军将领,再到逾千名中低阶官员,或者便是诸阀子弟,或者便是与诸阀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

    就连朝廷严厉看管的大唐水师,也被清河群诸姓渗透的非常厉害,这也不能怪长安城警惕性不高,水师招募兵员,自然是清河郡百姓应征居多,而清河郡的百姓与其说是唐人,还不如说是诸阀的下人。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曾经不起眼的普通水师官兵,熬着资历,积攒战功,渐渐获得了相对重要的职务,虽说水师的高阶将领,依然全部是长安城任命,由别处调来,但水师中下层则已经无法摆脱清河郡的控zhì。

    天启十八年秋天的某一日。

    崤山西麓还在下着暴雨,东面的清河郡则是阳光明媚,秋风送爽。

    阳关城守府召集诸衙官员,商议集军配合水师,抵御南来侵略之敌的重要事务。

    所有官员都应命而至。

    几道茶水过后,阳关城守府司兵参军钟大俊,面带微笑走了进来。

    城守府大门关闭。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钟大俊挥了挥手。

    城守府里响起暴怒的斥问声,和痛苦地受伤声。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几乎同时。

    清河郡诸姓,邀请大唐水师诸将,前往富春江畔某处,商议战事。

    鲜血染红了富春江。

    清河郡诸阀再如何势大,也不可能把忠于朝廷的官员和将领校尉一网打尽,所以在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清河郡和阳关城里,暴发了很多场战斗。

    根据事后统计,一共有三百多名大唐官员被斩首,大唐水师从主将到辅兵,死了一千多人,还有一千多人被押送到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

    叛乱这种事情,一方筹谋隐忍等待千年,一方毫不知情,那么胜负之势早定,唯一可能影响结局的,便是民心。

    清河郡的民心很复杂。

    他们习惯了诸阀才是真正的天,他们对于别的州郡唐人,有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轻蔑感,他们对长安城没有任何好感。

    但毕竟在大唐统治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当唐人当了这么多年,他们无数次感受过大唐的荣光,并且为之而骄傲。

    现在……却要叛出大唐?

    尤其是那些年轻的清河郡民众,甚至包括一些年轻的诸阀子弟,都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情,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画面。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发出自已声音的时候,他们苍老的祖父、严厉的父亲,便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把他们拖回族祠,令他们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开始讲述很多年前清河郡亡国的悲痛历史,声泪俱下的怀念着旧日的荣光。

    年轻的清河郡人,对那段历史没有忘jì,但他们更爱大唐,他们更爱做一个骄傲的唐人,所以父辈们的话,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力量。

    然而・・・・・・难道他们能举起手中的刀剑,砍向自已的亲人?

    大唐天启十八年秋。

    夫子登天。

    皇帝辞世。

    书院封门。

    东北边军于成京一战覆灭。

    金帐王庭南下。

    清河郡叛变。

    西陵神殿与南晋数万大军,浩浩荡荡,遮天蔽日而来。

    镇国大将军许世战死。

    紧接着,月轮国大军进入葱岭。

    举世伐唐。

    大唐,似乎已经注定要灭亡。

    在这个时候。

    有个穿着黑衣的年轻男人,正行走在荒原深处。

    他刚醒来不久。

    醒来之后的每个夜里,他都在和月亮说话。

    他怀念着自已的老师与妻子。

    他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知道了,能够改变这一qi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