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假如光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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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旱天,是这个世界上系高地是唯一的信仰。

    天下无数信徒虔诚地以精神和金钱供奉着昊天道门遍布天下的各座道观,位于西陵桃山间的神殿,便是影响甚至控zhì这些道观及世俗皇权的至高中枢。

    西陵神殿以掌教大人统领道门,道门事务则由三位大神官具体管理,这三位大神官权柄极重,威严极盛,地位极高,故称神座。

    三神座分别是天谕大神官、裁决大神官、天谕大神官。

    其中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异端、缉捕魔宗余孽,麾下强者无数,武力最盛,拥有明面上最大的权力。天谕大神官主司领悟昊天意旨,修编典籍,以七分书法遥控世间各座道观,在世俗间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光明大神官是三神座里最特殊的存zài,他没有具体的道门事务分配,却有权力触控所有的道门事务,因为但凡能成为光明大神官的人,必然是神殿内部最精通教义妙旨,信仰最坚定,对世间黑暗阴影最为繁感的大成者。

    回想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携某卷天书入荒原传道,可谓是承载着昊天道门最艰巨也是最重要的历史使命,便可以想见其地位。而那位光明大神官不知为何放弃昊天神眷自创宗门,便在世间造就了一个魔宗,便与昊天道门对抗至今日,纵使被西陵神殿严酷打压扑杀,依然死而不僵,由此可以想见其大能。

    西陵神殿历任光明大神官,都是这样了不起的绝顶人物,所以事实上在神殿内部虽无排名,但光明大神官隐然为三神座之首,仅在掌教之下。

    这些年来,世间偶尔还会出现以西陵三神座之名发出的诰书,然而在桃山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位地位尊崇的光明大神官竟是被神殿囚禁在桃山后麓阴森终年不见阳关的幽阁之中,而且一囚便是十四年。

    跪在木栅栏前的中年神官难以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这些年来,世间只有他能经常见到木栅栏后的老人,但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见到老人时那般激动。

    如今的他是裁决大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即便叶红鱼及隆庆皇子这二位司座大人也不会小看他,然而无论地位变得再高,只要走入昏暗的幽阁,来到木栅栏前,他就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刚刚从东海宋国道观来到桃山的少年,而栅栏后的老人还是当年那位地位崇高,深受教众爱戴的光明大神官。

    中年神官信奉昊天,向往光明,他愿意、也只愿意为指引自己走上光明大道的老人投予全部的热爱与崇敬,甚至不惜为之燃烧生命和灵魂。

    老人平静看着中年神官,脸上的皱纹像栅栏上的木料纹路一般繁密,脸上的神情极为温和,根本看不到一丝当年光明大神官智慧威严如海的气息。

    中年神官以额触地,轻声说道:“裁决大神官询问,所以我来看看您。”

    老人说道:“你不来看我,我也想看你。”

    中牟神雷一惊,声音微颤道:“神座,您看到了什么?”

    老人缓缓转身,从房间镶着玻璃的极小洞口向外望去,洞外是深雾幽暗,看不到阳光,但他知道那里是北方。

    老人深陷眼窝里氤氲的圣洁光浑渐渐散去,黑色眼瞳奇异地放大,占据整个眼球,看上去就像颗不沾一丝尘埃的透明黑玉。

    “我看到黑夜的影子出现在长安城中。”

    听到这句话,跪在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身体颤抖起来。

    被囚禁了很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自然有其道理,对于中年神官来说,和昊天的意旨几乎都没有任何差别。

    光明大神官没有预言世间万物运行的能力,那是天谕神座的天赐能力,但做为道心最纯净坚定,每一根毛发血滴里都盈荡着光明的神官,他有一种很特殊的能力,可以看到人世间真正的黑暗。

    很多年前,他曾经看到黑夜的影子从荒原飘向大唐帝国,正是坚信这一点,西陵神殿才不惜一qiē代价,在北方那个强大的帝国内做了那么多事情。

    然而很奇异的是,正是在那件事情,在神殿内部地位崇高的他,被瞬间打落尘埃,面对掌教大人的震怒尤其是那位青衣道人的目光,强大智慧如他,也根本做不出任何应对反抗,就此变成了桃山后麓里无人知晓的一个囚徒。

    中年神官颤声请示道:“这件事情应该禀报裁决神座,不,掌教大人。”

    老人微笑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座殿啊……”

    伴着幽幽叹息,栅栏上的灰尘飞舞起来。

    “还有殿后的那座观……都已经堕落腐朽了。”

    被无缘无故囚禁多年的光明大神官,有资格对神殿甚至是那座道观发出冷漠的指责,然而中年神官虽然崇敬他,却不敢回话相和。他抬起头来,疑惑片刻后难掩兴奋,颤声说道:“您……要离开了吗?”

    老人静静看着他,深陷的眼窝早已回复如初,圣洁的光辉让眼神多出一股漠然空洞的气息,枯干的双唇微微颤动,毫无情xù说道:“你会死,很多人都会死。”

    “神殿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中年神官毫不犹豫,坚毅说道:“为了光明降临人间。”

    沉默被囚十四年,因为眼中看到的那抹夜色,终于决定要逃离神殿幽阁。老人静静看着跪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眼神里满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皱纹里充满了慈悲与怜悯的气息。

    某夜。

    老人起身走到那排看似疏松并且低矮的木栅栏前,他静静看着栅栏,看着自己相伴了五千今日夜的它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本心无樊笼,樊笼如何拦我?我道心光明,光明如何拦我?”

    说完这句话,老人伸手推向木栅栏,动作寻常随意,仿佛不是脱经年之困,而只是想要离开家,推开家中那扇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

    苍老的手指触到木栅栏上,木栅栏无声碎为击粉,化作无数粒耀着光浑的尘埃到处飘散,然后像萤火虫群一般钻出那方细小的石洞。

    以手撑颌静静了坐在南海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忽然身体僵硬起来。

    他威严深重如海的双眸里忽然出现两粒极微小的光点。

    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从他唇中喷出,淋在深红色的神袍上。

    萤火虫钻出细小的石洞,进入夜雾之中,仿佛像油泼入火堆一般,点燃了身周所有的一qiē尤其是那些雾霾里微小的粒子。

    永世不见光明的幽暗山谷骤然间燃烧起来。

    这种燃烧没有温度没有毁miè的力量,只有亮度。

    燃烧的山雾瞬间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桃山南麓,蔓延到重重道殿之间。

    深沉黑夜里,整座桃山都燃烧起来。

    尤其是那座光明神殿,里面道唱回荡,悲悯庄严大放光明。

    桃山最高处有一座座洁白无垢的神殿。

    神殿内响起一道雷鸣般的怒吼。

    伴着雷鸣怒吼桃山间的无形火焰渐渐熄灭。

    最高神殿里的吼声渐渐变低。

    尾音悠悠,尾音幽幽。

    极遥远东南方有座海岛。

    这片海洋的风暴比风暴海更加可怕,从来没有渔船或商船来过。

    这座海岛上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的脚印。

    一名瘦小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恐怖的巨浪不停拍打着礁石的底部,声若雷鸣岛岩震颤,他却像是一无所觉。

    青衣道人静静看着海洋深处看着那里被海底火山融浆蒸发而出的冲天热雾。

    忽然间,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望向遥远不可见的陆地。

    很长时间后,青衣道人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一夜,桃山有十四名神官在光明中化为灰烬。

    那一夜,光明神殿共计三百人被处死。

    那一友,被囚禁十四年的光明大神官,成功逃离西陵神殿。

    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能活着离开桃山后麓幽阁的囚犯。

    冬天的荒原,暮时是最暖的时候,斜斜垂在长草远方的红色落日,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光明,虽然无法融化积雪,但却能给旅人们的脸颊添了一些红润。

    荒原里响起箭啸声,重物坠地声。

    宿营地里的人们听着远处传来天猫女惊喜地呼喊:“师兄你的箭法真好!”

    自有人去收拾猎物,宁缺喂好大黑马,准备休息一会,路过马车时,发现莫山山正在车窗旁,借着最后的余晖专心写字。

    “当心坏了眼睛。”

    他站在车窗旁好意说道。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仿佛他就是空气。

    入荒原已有些日子,宁缺发现这少女竟是骄傲地从来不肯用正眼看自己,难免有些不爽,心想自己连大唐公主的骄傲都不在乎,又哪里会被你击败?

    于是他也懒得用正眼看她,靠着窗边斜乜着眼看她写字,目光没有落在纸面上,而是落在她的脸上,发现微圆的小脸上写满了专注与忘情。

    认真时最美丽,宁缺认同这个说法。而他一旦拾起笔来也经常会忘了身周诸事,所以看着少女专注写书法,观感不免有些好转。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于书的家伙,写起字来颇有我的几分风采。”

    大河国少男们在做体lì活,负责搭帐蓬钉木桩,酌之华等女弟子则在堆柴生火煮饭,听着宁缺这番点评,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笑了起来。

    她们掩嘴而笑,望着宁缺,却不说为什么而笑。

    宁缺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抬头望天,发现几颗米粒般的星星出现在荒原边缘,与落日隔天相望,下意识感慨道:“还是没有月亮啊。”

    车窗内,莫山山搁笔于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木讷问道:“说什么胡话?”

    宁缺微微一怔,想起了一些事情,笑意渐渐浮上脸颊。

    莫山山隔着车窗看着他的侧脸,荒原上的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发丝间隐隐现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她忽然发现这个家伙此时的笑容竟是这样的诚恳真挚。

    忽然间宁缺手掌搭上车窗,身体一掠而上,就这样消失。

    马车顶端响起一声轻响,莫山山抬头望去,不解何意。

    荒原风中,宁缺站在马车顶端,看着远处浑圆落日下渐起的烟尘,眉头渐渐皱起,把手伸入唇间吹出一道尖利的啸声。

    宿营地里骤然一片安静,战马开始骚动起来。

    在落日的陪伴下,桑桑!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云蛋面。

    面里一颗葱花都没有,因为她不喜欢吃葱,以前之所以放葱,那是因为某人喜欢。

    她一个人对着镜子尽情地涂陈锦记的脂粉,不会再有某人总在在旁边嘲笑。

    她一个人睡,从左边滚到右边从右边滚到左边,床显得大了很多。

    在床上,她想蹬腿就蹬腿,想伸胳膊就伸胳膊,再也不担心踢着谁打着谁络着谁。

    一个人在长安城的的生活很舒服,很不舒服。

    桑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树,看着树叶里的繁星,心里想着怎么还是没有月亮呢?少爷说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呢?少爷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可能是因为床忽然变大,所以有些不习惯的缘故,桑桑像前些天一样整整一宵都没有睡好,一直折腾到了天亮,她打着呵欠揉着小脸起床,推门去巷口买了碗酸辣面片汤,然后坐到老笔斋的门槛上。

    在清晨来临的明亮光线里,她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吃着。

    大唐帝国最南方的阳关,嘈杂一片,无数商队等着入境。

    有一辆普通的马车规矩地排着队。

    车厢里有位枯发深眸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

    他睁开眼睛向北方遥远的长安城望去,眼中充满了温柔而威严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