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岁月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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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勐山的小镇里,多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九叔出江的小船上,每次都会满载而归,多上好几条跳腾的大江鱼。

    半山腰的某座小院里,多出了一个少年喝哈练剑的呼喊声音。

    时不时还会飘荡出浓郁肉香。

    甚至有人还看见了,这小院子墙头披了半张虎皮。

    勐山小镇多出来的这些“有趣东西”,归根结底……是因为来了两位“异乡人”。

    慢慢的,小镇都知道,山里最野最彪悍的那余姓小子家里,住下了两位山外面的客人。

    那个姓宁的男人,看起来身形单薄,却是武力非凡。

    是个能在江心扑杀大鱼,深山猎杀大虫的狠角色!

    另外一位,则是让小镇没那么反感“异乡人”的真正原因。

    那位姓徐的姑娘,实在是生得太好看了。

    据说连镇门口那条凶神恶煞见人便咬的狼犬,见了徐姑娘,都会换一副模样,垂头俯首,摇尾求怜,乖得不得了。

    一传十十传百……

    于是乎。

    每日傍晚,整座小镇十七八岁的青年,都会不约而同地聚集会首,蹲在某条山路隘口,心心念念盼着那位面带黑色皂纱的徐姑娘采药经过。

    就算蒙着面纱,哪怕能看到窈窕背影一眼,也算是值了。

    不过让这些人心碎的是,这位徐姑娘从不会一个人返程。

    无论多晚,一定会有个彪悍少年握着棒槌,骂骂咧咧,恶狠狠驱散灌木丛蹲着的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谁都别想接近三分。

    单单是这余青水,都还不算什么。

    那位人狠话不多的宁姓异乡人,也从不缺席,背负双手,与徐姑娘并肩而行,两个人路上有说有笑,以至于那走在最前面,攥着棒槌鹰视狼顾的野蛮少年……像是一条未栓绳的巡守狼犬。

    倒也不是狐假虎威。

    余青水虽然年少,但足够勇猛,小镇里的同龄人不敢惹他,前些日子村头个头最高力气最大的铁匠儿子,跟余青水打了一架,后者只是捡了一根桃木枝,便打得前者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

    ……

    勐山岁月很长。

    春去冬来,弹指一刹。

    对宁奕而言,这真是如梦似幻的一年。

    自己失去了神性,失去了星辉,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凡人”。

    他也会饥饿,也会疲倦,但却正是这种回归平凡的生活……让他心中变得无比安稳,仿佛有一块石头落地了。

    此处似是故乡,让人心安。

    宁奕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神火劫这么一道门槛。

    每日睁开眼,都是充实忙碌的一天。

    余青水的观想世界中,始终没有出现足以突破世界观的线索。

    对宁奕而言,唯一真实,可以触摸,可以感受,可以相信的人……就是徐清焰。

    初见之时,是在蜀山感业寺。

    此后总有一面壁垒,将宁奕和清焰隔开。

    两人相处最长的日子,还是在天都夜宴之前的那次逃亡。

    命运起起伏伏,断断续续,在这座虚构而又梦幻的世界中,连上了断点。

    于是宁奕和徐清焰,去雾江捕鱼,去勐山采药,在安静和无声的配合中,变得愈发默契。

    他心中时常升起错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一场梦。

    尤其是晚上生起火,一家子人围着小院谈笑,这种感觉便随着温馨涌上心头,无比真实。

    宁奕仿佛真正融入了这个小镇,感受到了这里每一刻的喜怒哀乐,将每一天的美好,都烙在心中。

    山中岁月,真的很长。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生死厮杀,只要你愿意,便可以在这里安静地老去,睡到白发。

    直到勐山小镇的上空,落下第一片雪。

    雾江江心,依旧一片宁静。

    宁奕依旧没有追上过花婆婆。

    阿婆病倒了。

    ……

    ……

    这一夜星光灿烂。

    小院没有往日的喧嚣热闹,小火炖着呜呜作响的泥壶,满屋回荡着药草苦味。

    平日里最爱笑的少年,脸上再也没有笑容,跪坐在床榻一旁,眼神倔强,紧紧握着阿婆干皱的手掌。

    宁奕和徐清焰就候在床榻旁。

    阿婆瘦削面容挤出笑意,她是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但嘴唇一片苍白,越看越让人心疼……三人外出回来的时候,发现她从轮椅上前倾,倒在院子里失去意识,喂了药后,才缓缓醒过来。

    “我想……我的时辰快到了。”

    阿婆声音很轻。

    “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就是摔了一跤!”

    少年听了这话,顿时红了眼眶,恶狠狠道,“是不是前几天喂你的药,嫌弃苦,偷偷倒掉了?待会药好了,我喂你一口一口喝下去。”

    阿婆低眉笑了笑。

    “药不苦,水儿炖的药,从来就不苦。”

    少年身躯一颤,浑身绷紧,绷成了一根弦。

    他咬着牙不说话。

    其实是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他知道,阿婆从来不会说谎话,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就像是很多年前,阿婆说江水要涨潮,会淹掉小镇子,镇子里的人相信了,所以逃过一劫。

    阿婆还说,自己未来会遇到好心人。

    然后自己遇到了宁奕和徐清焰,他们两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现在……阿婆说她时间不多了。

    余青水重重甩了甩脑袋,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少年脑袋上,缓缓抚摸。

    老人笑道:“阿婆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余青水,你是很了不起的人,你以后一定会离开勐山。”

    到这一刻,少年绷不住了。

    他把头埋在床单里,声音呜咽。

    阿婆说……自己以后一定会离开勐山。

    可是他现在不想离开勐山。

    他想留在阿婆身边,他想留在这里。

    宁奕看着这一幕,心底深处,被狠狠戳了一下,眼神变得黯淡起来……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他已经将阿婆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这位慈祥温和的婆婆,有着超凡的智慧,时常在自己陷入瓶颈之时,给予指点。

    “水儿,我要和小宁先生,徐姑娘,单独聊一聊。”

    老人轻轻拍着床榻上少年的脊背,柔声道:“你去院子里等一会,好吗?”

    余青水满脸泪痕,带上了里屋的门。

    漫天星光,落在床榻那张苍老的面孔之上。

    阿婆望着宁奕,徐清焰,眼中带有无限笑意。

    “小宁先生,你一直以为这是一场梦……”

    “但其实,这一切都是真的。”

    宁奕怔了怔,这一刻的他,还不明白阿婆的意思。

    “山中无岁月,我无法证明,如今的勐山,是在哪一年,哪一月……”阿婆喃喃开口,“或许,你已经觉察到了异常,这个小镇里的人,都很古怪吧?”

    “孟九出江,从来不会触碰江心……他是一个哑巴。”

    “花婆婆采药,遇人便拦……其实,她是一个聋子。”

    阿婆笑了笑,“至于我,更不用说了,我无法下地,无法行走。如果你观察地再仔细一些,这个小镇里的人,全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残缺……我们每个人的‘命’,都不是完整的。”

    阿婆说的这些。

    宁奕早就发现这桩怪事了……但在这个镇子中,还有例外。

    余青水。

    这个生龙活虎,生机无限的少年。

    阿婆看出了宁奕的心思,声音沙哑,疼惜道:“他的命呐,是最差的。今天过去,未必能见到明天的朝阳。每活着度过一天,都是上天对他命运的恩赐。”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命,是残缺的。他的命,是断掉的。”

    阿婆轻声道:“或许他的命运很完整,但……也很短暂。如果不离开勐山,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去。”

    “勐山雾江,有样东西,锁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阿婆忽然竭力坐起身子,她刚刚开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徐清焰连忙递了一条白帛,老人用力捂住嘴唇,一阵喘息后,白帛渗出触目惊心的红色。

    “下个月……会涨潮……”

    她每说一个字,似乎都要将心肝咳出来似的。

    阿婆抬起眼,盯着宁奕,老人枯瘦的额头,鼓荡起根根青筋,一字一句,道:“江底的东西会出现。”

    说完这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阿婆咧嘴笑了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满意地抬起头,看着投过窗户,落在自己面颊上的星光,眼神逐渐变得模糊……对她而言,说出这些话,似乎需要很大的决心。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阿婆面色浮现了一抹红润。

    这一次,她声音轻得像是风中一吹就散的絮。

    “山中岁月真长呐……”

    “待在这里,好久好久了……”

    老人卧在床榻上,缩起身子,像是一个婴儿。

    她笑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徐清焰手上,如孩童般晃了晃。

    “带我去山顶看一看吧?”

    女子缓缓蹲下身子,满面湿润,她声音嘶哑,轻轻应了声。

    “好呀。”

    小院落的三个人,背着阿婆,登上勐山。

    山中岁月长。

    不知不觉,便是离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