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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门口,烟雨迷蒙。一朵朵油纸伞,在雨潮中溅起浪花,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神情泫然,沉默相送。道宗的车队缓缓离去,在雨幕中颇有些萧瑟意味,西岭内乱已久,李长寿身死道消之后,今日的回岭,正是太子殿下给道宗“拨乱反正”的机会。
太和宫主之女玄镜,带着宫主谕令回岭,终于能够查清当年父亲之死,平复仇怨,而在天都幽禁三年的陈懿,也终于能够回到三清阁大展身手,迎接他们的是西岭阁内的顽固党。
这一次,天都将不再对西岭插手,保持绝对的旁观态度。
“书院这次的‘旁观’,很不理智。”
远远的屋脊上,苏幕遮撑着纸伞,不知眺望了多久,她的身旁坐着那个蓑衣老者,酒泉子一只手肘斜靠在飞檐砖瓦,撑着面颊,半醉半醒,并不动用星辉,任凭雨丝在蓑衣上乱跳。
他另外一只手拎着酒壶,轻轻晃荡。
“阎惜岭这一夜,殿下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对吧?”苏幕遮冷冷开口,“如今看来,宁奕赢了,皆大欢喜,西境以李长寿为首的势力迅速被铲除,沉渊君也平安领了‘冠军侯’官职,带着天都的祝福准备启程返回北境。但若是宁奕输了,结局会截然相反。”
酒泉子轻轻道:“殿下是个很难琢磨清楚的人,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
“李白蛟在继承储君位置之前,在红拂河内修行了一段岁月,出了红拂河,回到天都城,夜夜笙歌纸迷金醉……但在红拂河的时候,并非如此吧?”苏幕遮眯起凤眸,凝视着书院的这位老前辈,“太子的授业恩师是袁淳先生,而教他修行武道的则是你。袁淳死后,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了解李白蛟的人了。”
酒泉子听到了袁淳的名字,神情一滞,老者喝了口酒,轻声道:“殿下有超世之才,但陛下太强大了……五百年的功绩太甚,除非殿下能踏破凤鸣,否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太宗陛下的阴影之中。”
苏幕遮闻言沉默。
太宗皇帝是大隋无数年来,论及功绩可排三甲的帝皇,妖族天下前所未有的鼎盛,出现了白帝龙皇这样级别的皇者,而且一出就是两位……比起两千年前的东皇,这两位妖圣更加凶狠和富有侵略性,而陛下和裴旻联手组建的北境壁垒,则是硬生生拦住了妖族最鼎盛的攻势。
有这样的一位父皇,是一生的骄傲,也是一生的痛苦。
“殿下是很自负的人,我曾教他书院的摘星术,他第一日便要手握灿星,最终不顾鲜血淋漓,爆发皇血,也要将炽烈的星辉攥入掌中。他便是这样的人,若是想要夺得什么,即便会饱受痛苦折磨,也会坚定的出手。”酒泉子回头望向苏幕遮,道:“殿下如今所做的一切,包括踏平东境……都是为了最终的目标而前进。”
“覆灭另外一座天下。”
这句话在轻飘飘的雨丝之中犹如惊雷。
苏幕遮低垂双眼,道:“殿下的修为远不及太宗。”
酒泉子只是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是想说,历代大隋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殿下怎么可能做到?”
女子院长没有开口,等同于默认。
“我也觉得,但……万一呢?”老前辈又喝了一口酒,笑道:“沉渊君不是踏破了凤鸣山吗?宁奕不是斩杀了东皇吗?覆灭一座天下,靠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大势’!”
“大势……”
苏幕遮安静咀嚼着这句话。
“有时候,大势需要书院做出让步,大势需要天都做出妥协……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酒泉子喝了很多酒,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佯装喝醉了,道:“宁奕若是死在了阎惜岭,一切当然会不同,李长寿得势,西岭风起,东境一样会被讨伐,但此后的岁月里……大隋或许会抱成一块铁板,但绝不会有机会向着妖族开战了,沉渊君会死,将军府会衰,与今夜因果相连的,都会在一夜之间凋亡。”
苏幕遮有些迷惑,道:“所以书院才要出手。”
“所以书院才不要出手。”
老前辈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缓缓摇了摇,沉声道:“连李长寿的杀局都能杀死的家伙,又如何寄希望于他来覆灭妖族天下?”
苏幕遮神情震惊。
不是覆灭东境……而是覆灭妖族天下?
“殿下的年龄很小。但格局……真的很大。”
酒泉子笑了,有些欣慰,更多的是感慨,“踏平东境,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你问宁奕的死活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但若他连阎惜岭的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便不重要了。”
苏幕遮忽然觉得一张巨大的帷幕在面前拉开了。
她一开始并不认为,太子殿下能够在东西角力下获胜,是因为实力……烈潮的取胜,更多的原因是运气,造化。
但后来她发现,太子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很明确,数十年不曾离开天都,这需要何等的定力,何等的坚韧,何等的智慧?
她自认为自己站在天都高处,看到了太子的真实面容,但一张张揭开,却全部都是面具。
直至此时,连这位涅槃心中都生出了一个疑惑。
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回过神,压低声音问道:“若宁奕死了,太子殿下又该如何?”
“无子可用,还能如何?”酒泉子笑了笑,道:“历代皇帝哪一位不是雄心壮志,想要覆灭妖族,可那个符合条件的人不出现……除了初代光明皇帝和陛下,谁又能以自身武力打破两座天下的壁垒?殿下当然做不到,但他看到了‘大势’,击溃妖族这件事情,这一代中有人能够做到。”
“沉渊君……宁奕……”苏幕遮下意识念出了这两个名字。
“或许还有别人,某个你忽略了的人。”酒泉子狡黠地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同时伸了个懒腰,打哈欠道:“我回去了,酒喝多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胡话,记住……你今天什么也没有听见。”
苏幕遮抖擞精神,连忙为老前辈撑伞。
“不必了,一把老骨头,哪天刮大风就散架了,还躲什么雨。”酒泉子自嘲笑了笑,抬头道:“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
马蹄踏破水洼,溅出一团破碎的剪影,十余匹快马在山道之间奔掠,向着远离天都的方向疾行。
黑袍边角烫着云纹,在阴沉的天幕下几乎融入了风雨之中。
这一列马车车队,既没有带车厢,也没有背包裹,个个身上卸掉包袱,他们从天都离开,什么也没有带走。
而如果不会出意外,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将远离天都,远离中州……远离大隋天下。
“大司首,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开口的女子名为雪隼,是云洵出生入死的心腹,跟随大司首出使灵山,回来的路上,由于东境琉璃山鬼修的追杀,这只精锐车队死伤惨重,而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或许还会回来。”
云洵的面容在雨丝下显得柔和,他的语气很轻,道:“天都容不下我们了,殿下有了昆海楼……也不再需要情报司了。”
天都的血潮之后,东境叛党被尽数歼灭,情报司的探子完全捕捉错了方向……下令的根本不是公孙越。
换而言之,自己的所有意图,都被太子捕捉的清清楚楚。
就连公孙越……都只不过是一颗蒙昧人心的棋子,他根本就不是监察司大司首,而真正的那位,云洵不是傻子,他也猜到了。
他现在的念头只有一个,趁着太子还没动手,赶紧离开天都,去往北境长城,让宁奕和将军府兑现诺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里还有一批军火资源,他将带着那些货物去往北境之外的天神高原。
“雪隼,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你的‘故乡’了。真正的故乡。”云洵想到了关于那片草原的一些传闻,笑着开口道:“或许对你来说,离开天都的决策并不算差。”
雪隼噗嗤一声笑了,她以前很少看到云洵大人笑的模样,大司首总是冷冰冰的,但这些日子似乎变了……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去了灵山之后变的。
大司首是接触到了什么人吗?
这个念头浮现的那一刻,雪隼心中便迸出了一个名字。
“吁”的一声!
云洵陡然勒马,一整列密集冲锋的车队,在狭窄山道上紧急地停住前冲势头,在数十丈外,雨幕之中,站着一位垂拢长袖的红袍使者。
“红拂河使者?”雪隼娇颜大变,立即摆出战斗姿态,弩箭从袖袍内划出,架起十字,对准雨幕中的那个瘦削男人。
风雨吹动那位使者的红袍。
云洵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雪隼,也示意身后的同袍不要乱动。
他的心忽然下坠,盯着那道鲜红身影,轻声问候道:“朱候大人。”
前应天府府主,星君中绝对的强者,入了红拂河后更加深不可测。
此刻只是沉默站立,拦在山道之中。
“你们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慢,我等了好久。”
朱候叹了口气,神情麻木的像是一个死人。
他看着云洵,看到后者那副阴沉的表情,皱眉道:“殿下要我在此地等你。”
云洵一只手已经搭在腰间剑鞘上。
连逃离天都……也被算到了么?
“殿下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顺便再带两句话。”
朱候轻飘飘地前行,双脚软绵绵的不着力,更像是贴地悬浮,背后有推力,他来到十丈左右,掷出一枚红盒子。
云洵接住,出于谨慎,并没有打开盒子。
“殿下说,君臣一场,好聚好散。此去路长,还请替他保管好那些物资,与草原的人结一个善缘。”朱候看到了云洵果然谨慎小心,于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云洵先生……殿下还说,不必把他想得那么坏,不妨打开盒子看一看。”
云洵紧锁眉头,缓缓将盒子打开。
“珰”的一声,很轻,很悦耳,风雷缭绕,云雾扑面。
盒子里是一枚紫莲花古币。
是老师留下来的物事,可以占卜吉凶,卦算福祸。
一阵恍然,云洵罕见的失了神,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谨慎,所有的提防,在此刻就像是落在了棉花上的全力一拳。
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山雨滂沱。
雷霆闪过。
云洵再度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已是一片空荡,朱候已然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