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 第一百四十章 明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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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池入住的日子平淡如水。很快便到了“谈判”的时候——
这七日的生活过得倒也简单,陪着丫头拆解天清池主的棋盘,只不过那位古圣贤布下来的“谜题”线索错综复杂,七日的拆解连一丝头绪都没有获得。
道宗驭风雷之术破开的后院,那里得到的“两颗眼珠”,也没发现什么值得深挖的讯息。
巨人王的观想世界里,能够获得的启示,都是关于“执剑者传承”的提示,此事不可外传。
便断绝了宁奕想要依托灵山来找到“答案”的念头。
云洵派遣至孤骊山的情报司执法者,到现在还没给出明确的情报答复……只不过“结盟”达成,一块象征着情报司至高地位的令牌被云洵亲自送到了宁奕手上,手持令牌,便等同是大司首亲至,只要云洵一日在天都不失势,这块令牌便可调动情报司四方风云。
……
……
这几日宁奕的睡眠相当充裕……像是回到了蜀山修行的宁静日子,丫头拆解棋盘,而他就在天清池湖水之上修行,练剑,禅定。
当他睡醒之时,湖心亭披着黑莲衣的丫头已为他准备好了早餐,蒸笼里摆放着两笼捏出整整齐齐十五个褶皱的灌汤包,小铜炉里翻滚着鲜甜的羊奶,还有一只外皮金黄酥脆的羊腿……灵山的苦修者不吃肉,但宋伊人是佛门世俗间的外道客卿,“小洞天”里据说栓了好几头北境草原放牧的羔羊,这次回灵山,给宁奕特地送了两大条风干羊腿。
蹲在小铜炉前的丫头,赤脚踩在凉亭石板上,手里拿着一个小蒲扇,没有动用星辉,而是摇动着小蒲扇吹风,后知后觉发现宁奕的到来,抬起头来,鼻尖磨蹭了一层细腻的黑灰。
丫头还是那个丫头。
那个在西岭菩萨庙里可可爱爱,蹦蹦跳跳,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丫头。
阳光落在亭子里。
宁奕从未有一刻,如此切实的感受到“幸福”……在西岭庙饱受风霜,入蜀山修行,进天都名利场,此生颠簸,唯有一人始终相依……那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微光落满丫头的面颊,光洁的额头凝着两颗汗珠,她笑起来露出虎牙和梨涡,一只手以丝帛裹住羊腿的纤骨,声音软糯:“啊……张嘴,我喂你吃。”
“咔嚓”一声。
表皮酥脆,入口即化,肉质紧实,易嚼多汁。
好吃到宁奕的眼眶湿润……是真的因为好吃的原因。
“怎么样怎么样?”
丫头笑眯眯单手拎着羊腿,另外一只手捏着巾帛,不动声色替宁奕擦了擦嘴唇:“听说北境的风干羊腿,肉质极佳,须得以炭火烤之,方能入味,入髓,若是以星辉之火灼烧,反而暴殄天物……所以我一大早就爬起来烤这只腿子了!”
“太好吃了……”
宁奕大口啃着丫头送到嘴边的羊腿,泪流满面,咀嚼的时候含糊开口。
“待会我要出门,与‘天都使团’谈判……”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试探的意思——
与太子的谈判,宁奕并不希望丫头“参与”进来。
这是一件私事。
准确的说,是他与太子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虽然一个代表灵山,一个代表天都,但归根结底,真正上了谈判桌上,双方都明白这场谈判的意义。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利益博弈。
裴丫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一边专注喂着宁奕吃羊腿,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好呀,要出门呀……要顺利哦,早点回来,晚上想吃什么?”
宁奕微微一怔。
他喉咙滞了滞,“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不啦。”
裴丫头摇了摇头,宁奕留了大块的羊腿,她笑意盎然道:“你多吃点,我吃不完。这几天乏了,本姑娘不想出门,就想在家钻研棋道,顺便下下厨,我家的夫君可要早点回来,饭菜若是凉了,我可饶不了你。”
丫头的每句话,落在宁奕心底,既有温暖,也有酸涩。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夫人等我喜讯。今儿我要再宰净莲几只羊腿。”
丫头替宁奕理了理衣襟,故作嗔怒道:“我可没工夫天天蹲在炉子前吹炭火烤羊腿。”
宁奕伸出一只手,替她把鼻尖的灰渍抹掉,轻轻以指尖点了点丫头的白净额头,柔声笑道:“我怎么舍得让我的丫头变成一个小黑炭?”
裴灵素张牙舞爪的发怒,最后像是一只小老虎,抱住宁奕,把满面的黑灰都蹭在了宁奕的衣衫上,声音透过衣衫闷闷的响起。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宁奕拍了拍小丫头的后背,笑眯眯道:“就算是黑炭,也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黑炭。”
……
……
与丫头一阵临别缠绵,宁奕离开府邸。
与天都使团的谈判时辰乃是午时,此时方才辰时末,还有一个时辰……净莲此时应该已经从小莲花山出发,与朱砂一同前往客卿山,接闭关的佛子云雀出席谈判。
整座灵山禅律两宗都极其关注这场谈判。
大客卿离开灵山,由宁宋二人负责坐镇云雀左右,与佛子一同完成谈判……此事的决议已在一周前大雄宝殿的光明席上通过。
向来排外的律宗大宗主没有表示反对,此事的进展便极其顺利。
或许是因为宁奕在天清池外证明了自己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佛子折服了这位大宗主。
这场谈判对灵山很重要……与东境,天都之间的关系,还有眼前便可触及的“利益”。
宁奕站在天清池水之上,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离开圣地,他做了个深呼吸,把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遍,伸出手,推开虚无缥缈的“门”。
池水荡漾。
阵纹荡散。
下一刹那,一缕雪白的剑芒在面前奔袭而来。
“逆徒受死!”
一道娇斥,在空中如雷霆般炸起,踏出天清池阵纹的宁奕,皱起眉头,微微侧脸,那柄长剑便擦着自己的面颊划过,剑尖点在古圣贤禁地的阵法之上,溅起一阵虚空涟漪,刺剑之人借着反震力拧腰一脚踩在虚空上,在空中翩若惊鸿的转了一个方向,再度刺出一剑。
这一剑由上至下,向着宁奕天灵盖刺来。
宁奕看清了“刺客”的面颊,面无表情,星辉神性剑气通通都没有动用,只不过猛地拂袖,大袖内的劲气便轰然荡开,平地掀起一股龙卷,将这柄古剑的剑刃直接拧成麻花,连同那刺剑女子的袖袍一同拧转。
两人瞬间交触在一起。
宁奕后退一步,那柄拧成麻花失去所有锋芒的剑器,就如废铜烂铁,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同时那女子倒悬不受控制下坠的面容,也映入宁奕面前。
他可以一掌挤出,打在对方胸口。
也可以一击鞭腿,直接将这具脆弱娇躯踢成两半。
“千手”的近身厮杀招式之中,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了却此人的性命。
但宁奕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探出两根手指,硬生生刺入剑刃风气之中,两根手指如金铁一般不可撼动,架着废铜烂铁连同女子一同掷出,甚至半路上还卸了力。
披着灰袍的女子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即便宁奕已经保留大部分余力,她还是咳出一大口鲜血。
“辜圣主没告诉过你,十境是条大鸿沟,十境之下的袭杀,对大修行者已是无用。”
宁奕叹了口气,“沈姑娘,宁某不是善人,下次若再偷袭,恐怕下场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说完便抬腿要走。
“宁奕!”
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沈语胸膛里拉长喊了出来。
背靠古树的灰袍女子,神情阴沉,扶着废剑艰难站了起来,尖声道:“我瑶池与你将军府势不两立,今日你若想走,便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宁奕皱起眉头。
瑶池与将军府势不两立?
下一刹那,沈语便真如一道奔雷,持剑而来,那柄废剑在她气势叠加之下,凶悍如狂涛,迸发出好几层星辉巨浪,择人欲蚀。
只可惜遇到了宁奕。
即便宁奕只是十境,也只需要单手便可拦下这“万丈波澜”。
宁奕眉心一
缕剑芒递出,在心湖篆养许久的书院飞剑化为三道流光斩切而出,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伤人,直接打散了沈语的杀意,刺破左右肩头的衣袍,将她前进的身躯打得停滞,第三把飞剑悬停在沈语额首之前。
宁奕两根手指并拢,止住飞剑刺入女子额头的剑意。
他冷冷道:“何至于此?”
沈语盯着那柄飞剑,忍不住以额头向前抵压,龙纹悬停杀念,剑器本身已经极为不悦,在此番挑衅之下更是不顾主人命令,虽不刺入血肉,但也绝不后退。
凛冽剑意之下,她眉心裂开一道血痕,潺潺鲜血布满苍白脸颊。
沈语的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宁奕嘶声愤怒道:“我家师尊留了一块‘令牌’,命魂相联,可证平安……这几日令牌黯淡,破裂开纹,圣主若是出了问题,将军府,沉渊君,便是万死难咎!”
沈语再度抵额。
宁奕面色如常,只不过重新叩指,三把飞剑收回眉心。
女子面色苍白,身躯向前踉跄,不受控制的坠跌在地面,溅起一滩灰尘,满面鲜血与尘埃,无比狼狈与凄惨,她狠狠从袖袍里取出一枚竹简,掷向宁奕。
自己当初赠予大客卿的……生字卷竹简。
“宁奕……这是你的吧?”
沈语竟笑了起来,狰狞道:“我师姐说,不能受你这种人的恩惠……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她在殿前受辱,可惜我无能为她报仇,今日既然败了,要杀要剐便随你了。”
宁奕蹲在小姑娘面前,一阵无语,“你这话说的,我像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你本就是恶人,徐藏捡来的孤儿师弟,能是什么好人?”沈语抬起头来,冷笑道:“当初徐藏杀了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只可惜他死的太早。”
宁奕沉默下来。
怪不得……瑶池对自己敌意很重。
徐藏当初大开杀戒,显然会波及一些无辜……沈语就是当年的受害者。
仇怨像是一个圆,只要人心中尚存执念,那么便不可化解,也不可能追溯到尽头。
宁奕看着这个明显稚嫩的小姑娘,忽然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
他起身便要离开。
“姓宁的!败类!人渣!”
沈语破口大骂,“你有种杀了我啊!”
“……好啊。”
宁奕起身的背影忽然一怔,他只转了半张侧脸,一双漆黑如幽火的眼眸,倒映出趴在地上的女孩惘然神情。
一股骤烈的杀意,瞬间席卷了沈语的全身。
小姑娘的面色陡然变了,她浑身像是坠入冰窖,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如同坠入了地狱,在那一瞬间,与宁奕眼瞳对视的那一瞬间……本以为连死都不怕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语,在灵魂的深处感受到了“恐惧”。
然而,也只有一瞬间。
这种如山一般的杀念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宁奕的脸上是春风一般的笑容。
“可惜了,我今日心情太好,不想在家门口杀生。下次你若是想死,便在其他地方试着对我出一剑……我一定成全你。”
他顿了顿,淡然道:“小姑娘,结怨容易解怨难,瑶池和将军府的恩怨不应该就此结下。回府之后,仔细想想,辜圣主让你外出历练的原因是什么,你我两宗之间共同的敌人是谁,今儿又是什么日子……以你现在的脑袋瓜子,若是当上了小池主,才是瑶池倒霉的那一天。”
沈语怔怔趴在原地。
宁奕并没有去捡那位生机竹简,最后留了一句提点,“这枚竹简是宋大客卿破境的重要物品,他将竹简给你治病,还不懂什么意思吗?大客卿才是最在乎圣主安危的人,他已经远赴瑶池,如果连涅槃都无法帮到瑶池的话,你又能做些什么?”
“若真心想为你师尊好,或者真心想杀了我,那么不妨好好修行,先破个十境再说。”
宁奕一边咕哝着生字卷暴殄天物,一边伸懒腰打哈欠离开。
只剩下沈语一个人出神。
她最后伸出一只手,默默按住了那枚竹简,神情痛苦的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