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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城骤然大雨。巷子内泥泞溅起,撑着油纸伞的男人,停在了一间老旧的府邸门前。
清癯面孔上,不沾染丝毫烟火气的男人,缓慢吐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看着那张老旧却不破败的门匾,府邸的主人常年在外,门匾倒是保养得很好。
这间府邸在天都地段最偏僻的春寒巷,因为府主主人的这块门匾,以及门匾所昭示的身份背景......使得大部分的天都来客,都会选择性绕过这条巷子。
春寒巷一整条巷子,都是这位府主的。
门匾上,刻着一个笔锋极淡,但肃杀意味很足的落名。
“甘露。”
收起油纸伞的徐清客,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缓慢启唇,像是念着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名字。
他轻声笑道:“我算不算是这条巷子,这些年来的第一位客人?”
府邸的红漆木门,缓慢倾开,骤雨在小巷的泥泞地面溅开细密而层叠的雨花,徐清客收起油纸伞,抬脚迈入府邸之内,这座甘露府邸的修筑,耗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那位东境的甘露先生本来就是阔绰至极的大人物,将东境诸多圣山这些年供奉的香火和有趣玩意,都一股脑堆在这间府邸里。
徐清客拖着油纸伞,伞尖在地面拖曳出一条颀长,越来越浅淡的雨痕,两旁的红木内,敛住声息便与死人无二的侍女,站位极其工整,手捧长灯如若墓陵宫女,面色惨白嘴唇嫣红,有一股将死未死之气缭绕府邸,阴森可怖。
这些侍女个个面容艳丽如美娇娘,站在宽阔走廊的两边,捧灯躬身长立,挨个站在红木石柱之前,徐清客走过一位,便抬起一颗头,面色含笑恭迎大驾,看似“生动逼人”,实则早已没了气息,被人完整的剥了这副皮囊,在这里常年侍奉,不吃也不喝,不老也不死。
韩约起势在东境,出身在南疆。
这位甘露先生的儒雅名号,能止小儿夜啼,便是因那副与文弱形象截然相反的暴戾作风,南疆鬼修被他抽筋扒皮,点了天灯,修为大成之日,大开杀戒,十万里大山鬼哭狼嚎。
徐清客面色从容,这间府邸阴气极重,胜过世间的绝大部分墓陵,甘露先生修行功法便是此道,有人曾直言不讳道,韩约是一只登不上台面的小丑,永远见不得天日,但其实并非如此,来到东境的甘露,很快就崭露头角,杀伐果断,干净利落,从北境斩妖而回之后,整座东境天下,便再也听不到嘲讽和贬低的声音了。
这间府邸,外面笼罩阴云,真正踏入,里面修得像是一间小皇宫,走廊之后,竟然筑了一座大殿。
殿内又笼了一层薄纱,随风摇曳,里面人影幢幢,有人倒酒有人依偎,有人下腰起舞,有人轻笑柔媚,坐在纱后,殿座之上的男人,自顾自斟酒。
徐清客停步在走廊尽头,注视着幕纱之后的那道影子。
“西境徐清客?”
甘露先生顿了顿,道:“我听说过这个名字,起得不错,有清正浩然气......”
然后他笑道:“听说你要做袁淳?当羊续悬鱼之辈,甑釜生尘之臣?”
徐清客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袁淳先生有大才大智大抱负。”杵着油纸伞的徐清客,声音清澈,不卑不亢道:“徐某比不得,并非高风亮节之辈,也没有却金暮夜之心。”
“呵......”韩约笑了,他看着站在走廊尽头的清瘦男人,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这年头,想当袁淳,要么是饿死了,要么是累死了,一千一万个侥幸,能够走到最后的,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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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得到善终,为帝王家添砖加瓦,大隋天下这么大,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添进去。”
阴风恻恻而过。
徐清客不以为然。
“你来天都之前,我本以为,李白麟忍辱负重那么多年终于找到的那位老师,不是京都除了袁淳以外的任何一位大儒,而是一位出身草莽的文弱书生,一定有过人之处,面对西境这个难以拾掇的烂摊子,要不了多久,就能拾掇得干净利落。”韩约淡然的声音传了出来:“结果却让我有些失望......握着细雪的蜀山传人来到了天都,不是三皇子而是从西岭走出来的孤儿,这算不算是天大的笑话?”
“赵蕤先生给了天下人一个机会,如果是我在西境,那么蜀山小师叔的位子就绝不会落在外人手上。”韩约微笑道:“太子不争,你也不争?到头来,你什么都争不到。”
徐清客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大殿,轻声问了一句:“那么你呢?”
阴风骤止。
保持举杯姿态的韩约,隔着一层幕纱,动作停滞,在流纱幕后无声无息歌舞升平的大宴陡然而止。
徐清客再一次轻声道。
“韩约,你拼命去争,争到了么?”
长捧宫灯躬身而立的侍女,齐齐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幽怨注视着背对自己,站在走廊最前方的那位青衫先生。
“有人拼命想要走到阳光下,可他偏偏不能见光,所以他做不了袁淳。”
“袁淳是大隋天下的最长久的一盏灯,他还燃着,不管将来会如何熄灭,现在还未有停歇之势。”
徐清客看着大殿,平静木然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甘露,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要做袁淳,但你要做那盏灯。”
“你要做天子脚下之臣,而不是如今的......天子脚下之臣。”
这一句极其矛盾但细思恐极的话说了出来,殿内被人攥拢在掌心的瓷盏,“砰”的一声碎裂开来。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十步一柱,拢共一百二十九步,走廊尽头的两旁,二十四位捧灯侍女,几乎同一时间消失在原地,大风呼啸,瞬间将那位青衫书生的方圆数丈空间,挤得水泄不通。
双手拢袖捧灯的侍女,阴森吹气,灯火摇曳,一张张惨白面容对着徐清客,七窍鲜血不断涌出,目中空洞无一物,连漆黑瞳仁也无,大红衣衫随风飘摇。
阴气渗人。
徐清客神情自若,处之淡然。
“我这个人,其实心很软。”捏碎瓷盏的韩约,保持着一条手臂微抬的姿态,木然说道:“这些女子,并非是我当年心狠手辣,刻意摧花......而是她们有求于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发,她们生得如此好看,真正低声下气哀求我的时候,其实要我为她们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但她们这二十四位,就只有一个要求,她们想要永葆青春。”
韩约笑了笑,他温柔自语,声音极轻的喃喃说道:“当时我只问了她们一个问题,我问她们,若是我能让她们永葆青春,作为代价,愿意常伴与我吗?”
徐清客眯起双眼。
“选择说了实话的那些,她们楚楚可怜,看着我摇头,说只愿意陪我十年,二十年。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人都是自私的,你看她们,连这些代价都不愿意付出,我何必帮她们?”韩约冷笑道:“我把她们的皮囊剥了,让她们就在这里陪我,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算是帮她们了却一桩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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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客若有所思。
他如大殿那位男人所愿的开了口,继续问道。
“那些点了头的呢?”
“如她们所愿,她们永葆青春了,不过与那些十年二十年就会被丢掉的皮囊不同,我不会丢下她们。”韩约正襟危坐,认真说道:“她们将常伴与我,看着我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欣赏她们的容貌。”
徐清客平静看着大殿里端坐的男人。
“我是南疆走出来的魔头,见不得天日。”韩约轻声道:“但我现在站在东境的至高点,烈日灼心也无所畏惧,我与所有人做交易,来者不拒,但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清客先生,你知道......与我做交易的后果吗?”
徐清客蹙起眉头,似乎在想如何开口。
他摇了摇头。
然后他说道:“韩约,你弄错了一点。”
“我来甘露府邸,根本就不是为了与你来交易。”
幕纱后的男人,眯起双眼。
“我是通知你一些事情的。”
徐清客面色平淡,青衫摇曳,“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我都知道,而我想要的......你未必知道。”
徐清客顿了顿,道:“我要......”
韩约瞳孔收缩。
穹顶之上,闷雷炸响。
徐清客从袖内取出一张青灿符箓,缓慢捏住。
大殿骤光炸开,围在徐清客身旁挤得水泄不通的大红袍侍女,措不及防的抬起双臂遮住面颊,宫灯坠落在地,燃起徐徐火焰,她们惨叫哀嚎,双手捂不住腐烂溃败的面颊。
大音无声。
徐清客注视着殿内的韩约,话音已经落地,这里的府邸,所有听到话语的生灵,都将溃散开来。
韩约坐在大殿当中,他无视那些倒在地上,向着大殿哀求爬来的美妙女子,神情凝重而肃穆,眼中只有那位阴风当中缓慢撑起油纸伞,准备转身离开的青衫先生。
他脑海一片空白,翻来覆去都是书生借着天上雷光所说的那两个字。
韩约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可控制的加快,甚至有些坐立不安。
“你要做天子脚下之臣,机会就只有一次。”
徐清客抬起头来,轻声说道:“这场春雨之后,四大书院的割裂将不可挽回,东境也好,西境也好,能收下多少各凭本事。我要走那一条路,你韩约本事再大,必须要陪我走这一趟,所以......你的就是我的,东境能拿到多少好处,我都乐意见到。”
韩约面色苍白道:“徐清客......你疯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撑着油纸伞的书生,蹲下身子,将那张青灿符箓贴在红木柱上,他环顾一圈,看着这间在春寒巷立了很久的巷子。
“红木已朽,府之将塌。”
大雨磅礴,那张青灿符箓缓慢燃烧起来,在漆黑夜色当中,倔强而坚挺的点燃了那根红木府柱,内里已经腐朽不堪的木材,迅速燃烧而起。
只是一尊星辉凝聚化身的“韩约”,坐在大殿正中,甘露府邸开始燃烧,无数的珍宝奇材在烟气当中嗤然损坏,他毫不在意,而是面色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一个天大的问题。
犹豫不决,难以自处。
韩约抬起头来。
可是大雨磅礴,天不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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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