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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巡营之后过了四五日,萧纵御驾一直停驻在凤岭坡没有离开过。
距离凤岭坡较近的两座城池云阳和邺城先后都曾派出护卫兵恭请天子入城下榻。
云阳眼下是由任不悔带着那日夺城的兵将驻守,而邺城虽为西北军攻破,但由于秦王突发受伤,西北军弃城搜捕司马庸,便由任不悔调派副将进驻。这两城原是韩楚心脏之地,算作历代藩王的都城,邺城离中军大营更近些,萧纵本想先将秦王迁入邺城中疗养,却又考虑当下城中塞满了王师及降兵的伤患,更可能叛乱刚平,余党势力尚待清剿,指不定哪里潜藏着反王的余孽死士之流趁机行刺作乱,倒不如凤岭坡这块荒郊野地来的清净省事,便打发了前来迎驾的军士回去。
萧纵在凤岭坡设帐留驻,他过得并不轻松,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诸事待裁,每日战地各处善后重建的公文,将官们的奏报以及京师之中授命理朝的几个钦定大臣无法裁定又不得不尽速下达指示的折子堆得皇帐中御案满满当当。
所幸韩溯在侧,分担了不少。
萧纵连日被政务困在御帐中几乎没有分神透气的闲暇,他心中又还搁着两件事情不能放下,时不时堵在胸口烦扰着,素来平淡的心境自持不住隐隐有些躁。
烦扰他的两件事,第一件,拿下邺城已经大半个月,叛王之首的司马庸也潜逃了大半个月行踪全无,西北军在没命的找人,任不悔也派出了人马搜捕,但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萧纵倒不是多担心姨丈还能翻起多大的浪,毕竟司马氏现下算是大势已去,但作为叛贼头目,他决计没有理由放着不追究,且也只有将身为祸首的姨丈诛罪,这场叛乱才算是真正平息。再者,司马一氏经营筹划了多年,要说没有几股隐藏在暗处的余孽势力想来不可信,萧纵更担心,不尽早将贼首擒拿处罪,清剿这些隐患,若有一日聚沙成塔,终将是王朝又一祸端。
另外一件悬在萧纵心中下不来的事,便是秦王的伤。
三个行医多年医术老道的老御医又是看诊,商讨,又是调配药方,精挑药材,甚至把几册专管外伤的医书研究了个来回,几日下来,秦王的伤却并没有多少起色,在萧纵看来甚至更严重了些。萧纵国务上虽繁忙,不可开交,但每天总会到中军大帐里看一看,把几个御医叫到跟前盘问一遍,他有时一早起身就往秦王帐中去,有时是午膳的时候,也有可能在半夜入睡之前,时辰不一定,但大多时候,秦王都陷在沉睡中不醒人事,萧纵不知道他是真睡着,还是昏着,但他看得出来,秦王的身子相比几天前虚弱了,就连沉睡中那张精湛面容习惯绷出的冷酷尖锐之色似乎都不似以往凌厉了。萧纵盘问太医,太医回禀需待观察,萧纵听着,心中实在有些上下。
看着铺展面前,已阅完的奏折半晌,萧纵搁了墨笔,下意识微微叹了口气,合上奏本,揉了揉额,从桌案后起身。
踱出帐外,正是傍晚时刻,春日暮色红云霞光胭艳,染了大半边天,萧纵看了看,往中军大帐去。
守在大帐门口的亲卫向他道:“皇上,御医正在给秦王殿下伤处换药。”却没有跟往常一样替他打起帐帘。
“朕进去看看。”
亲卫迟疑了一下,掀开毡帘。
萧纵入帐中,转过屏风,见太医院院首林泰和他带来的一个小医官在里面,秦王躺在榻上,榻边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林林种种放着大小瓶瓶罐罐,各种刀具,纱布,一个小盆装着清水在小几脚边,小医官手中捧着个药箱站在一旁。
秦王的内袍已经被解开,露出缠着白纱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肌理紧实平坦的小腹,林院首俯身在榻边拿着把剪刀正要剃开秦王胸前的纱布,见萧纵进来,忙要放下手中家伙行礼:“皇上。”
萧纵道:“太医不必多礼,替秦王治伤要紧。”
林泰道了声是,转头正待继续,榻上秦王却抬手扯过身侧的内衫将自己胸膛遮盖住,低沉的声音微微有些喘:“皇上,臣正要换洗伤口,有碍龙眼,皇上还是先回避片刻。”
萧纵走到床头,看着秦王躺在榻里,身躯陷入床褥,一如岩石坚硬,只呼吸有些沉促,脸色仍是晦暗,精湛的面容略是瘦了些,衬着硬朗的轮廓越发若刀削斧劈,尖峭精悍,狭长的利眼虚合,只露着一线薄光。
萧纵默了片刻,低声道:“让朕看看你的伤。”转眼向胸口处,伸手拉开了秦王按着内衫的手臂。
秦王的手微微滞了滞,似乎是不大愿意。
内衫重新被褪开,露出铜色魁伟的半身,衣衫林泰拿起剪刀,将那裹了数层的纱布剪开,膏药味混着伤口特有的腥气味道散了开来。秦王的胸口糊着前次上药抹的黑乎乎草药,靠近心肺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处菱形的狰狞伤痕。
萧纵一瞬不瞬盯着那伤处,林泰放下剪刀,从小几上取了块干净纱布蘸水一点一点将那膏药擦去。
秦王胸膛有些颤,萧纵下意识瞥了瞥眼角,只见榻上之人睁着淡色的双眸,直直看着自己,那张嚣悍的面容,神色纹丝不动,萧纵皱眉忍不住地暗道,痛就喊两声,总费那力气忍着作甚。
膏药清理干净后,露出那道箭伤,伤口结了层薄薄的软痂,看起来并不多渗人。林泰把污了的纱布扔在脚边水盆里,拿过一把小钳,却撕揭那层痂。
“你揭它作甚?”萧纵忍不住道。
林泰抬起胡须花白的老脸,“回皇上,里面化了脓血,需得扒了痂放出来。”顿了顿,补充道,“伤口深了大多会有此症状,皇上莫需太过担忧。”转而对秦王道:“殿下,你忍着些。”
秦王这时伸出了一直垂放身侧的手,握住萧纵手掌,低声道:“没什么好看的。”
林泰应和着点头,也道:“对,对,没什么好看的。皇上不妨和秦王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散一散殿下的注意力。”便低下头又去揭疤。
萧纵转过眼,看着秦王,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秦王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在萧纵掌中滑动,捏了捏,唇角扬了扬,哑声喃喃了一声:“真好。”轻轻喘了口气,似乎真开始闲话:“皇上这几日可有睡得好?”
萧纵道:“尚好。”
秦王直看着萧纵的眼:“皇上真不会说谎,你一脸倦容,哪像,休息得好的样子。最近……忙坏了吧。臣听说任不悔已经拿下了云阳,孙越被诛,如此,战火该是都熄了吧?”
萧纵点了点头,孙越兵败伏诛的消息传开后,第二日韩地另外几处据城顽抗的反军便打开城门纷纷弃械归降了。现在只等擒拿住司马庸,叛乱就彻底平息了。
“这下,皇上总该放下心来……”秦王忽然沉默,狭长利眼不见波澜,深深地看了萧纵许久,才又扯了抹笑,转过话:“那皇上,最近,是该要准备祭天之事了吧?”
大周朝祖例,逢大战,不论战事胜负,战后皆需设坛祭天,立碑告慰为国战死之将士英灵,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算是对搏战沙场的军将们一份敬重。祭坛长碑一般设在战事休止之地,由天子授命统兵将领代天行办。
萧纵这回身在战地,这事便不会假手他人,他道:“就在后天,在云阳。”云阳是最后一战,算是叛乱终定的地方,任不悔多日前已开始着手搭建祭坛,凿刻碑文,韩溯昨日也去了云阳,助他操办诸事。
“你莫要再说话。”
刚才几番开口,秦王言语并不很连贯,显然是在强撑硬挺,要这般分散注意,倒还不如留些力气,萧纵看着秦王宽阔额头上渗出的一层薄汗,轻声道,“省些精神吧。”
秦王握着萧纵的手,飞挑的眼扬了扬,眼中带笑,正要再说什么,眉峰忽然一蹙,大掌瞬间紧握,闷哼了一声。
萧纵手骨吃痛,低头只见扣住他手的大掌青筋鼓动,指节骨紧得发白,下意识转眼看向御医正专心致志清理的伤患处,软痂已经被撕掉,伤口模糊,几缕发暗浓稠的脓血水从胸口淌到腹处,林泰用个小钳勺在那伤口里掏夹,又按着伤处周围一阵挤压,秦王胸膛剧烈地起伏,泛黑的污物粘连被挤出来。
萧纵默然看着,有些愣。
秦王紧拽了他一把:“没什么,好看的!”
萧纵被拽转过视线,见秦王在枕上微张着薄唇,急促喘气,唇角有些牵强地弯了弯,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又抿紧,咬了咬牙关。
手掌处传来钝痛,秦王抿着唇闷咳了几声,萧纵没多想,当即伸出另一只手去掰秦王的牙关:“张嘴,不要咬到舌头。”
秦王却咬紧了牙,合起狭长的眼,萧纵只见他梗着喉咙几下吞咽,沉促呼吸了好一阵,才又睁开眼,直直看了他片刻,“没事。”一缕血痕却从微张的嘴角滑了出来。
萧纵心下一惊,“你……”
秦王抬手抹去那血渍,微微喘了口气,低低笑道:“别担心,只是,嘴里咬破了。”轻轻执起一直握在掌中萧纵修长的手,几道红痕赫然,“弄疼你了吧?”手指摸了摸那些痕迹,轻轻摩挲,飞挑入鬓的淡色眼眸不见往日咄咄锋芒,定定地看着萧纵。
覆着薄茧的指掌略是粗糙,摩挲在手心里,蓦然之间让萧纵怔怔地记起那一日在皇城外拜将封帅的情形,这个男人受了他的帅印,一路强硬抓着他的手下高台,广袖之下,这般摩挲,他最终反手一握,压断划在掌中几个字。
——执子之手。
萧纵微怔着心下发堵。
秦王伤口里的脓污血水被清理出来,林泰用干净纱布将污物拭尽,热水沾了沾伤处,先后上了数种药粉膏药,仔细包扎,擦了擦额头向萧纵躬身:“皇上,伤口已经换洗好了。”
萧纵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从秦王手中抽回手,这时出去帐外的小医官端着汤药进来,“皇上,秦王殿下该喝药了。”放了药碗在一边桌上,撤去床边铺摆着药瓶药罐的小几和水盆,跟林泰两人合力半搀起秦王,塞了几个软枕在背后,让秦王半躺。
小医官伺候秦王喝药,萧纵朝林泰看了一眼,转身向外,林泰随在后面,两人没转过屏风,便听小医官一声惊呼,“呀!”
萧纵闻声霍然转身,几步折回榻边,小医官端着药握着勺满面煞白,秦王半躺在榻里一手捂着嘴,指缝里药汁混着刺目黏稠的血红流了一手背。
萧纵大骇,秦王似乎也有些怔。
“林泰!”
林院首跟在天子身后见着这般情形,脸色也有些白,急忙上前搭脉号诊,小医官颤颤地把汤药放在桌上,拿了块干净布巾颤颤地去擦秦王手上和唇边的血污。
萧纵站在榻边,感觉有些头重脚轻。
“大约……是淤血积在了胸中。”秦王就着布巾拭去血迹,朝萧纵掀了掀眼,嗓子里有些哑,“皇上不……”话未完,突然顿住。
萧纵正懵着心下混乱,见秦王话说一半,喉咙里动了几下,把什么往下咽,急怒道:“吐出来!你藏着掖着,御医怎么替你治!”
淤血,淤积的污血发暗,真当他不识常理不成。
秦王却是靠着软枕微微虚眼,沉默了半晌,低声轻笑道:“能让皇上这般挂心,臣怎么着,都算是,值了。”
萧纵心中本已堵得有些慌,这便像突然又被人在那慌堵之处,紧掐了一把。
林泰诊脉诊了许久,才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放开了秦王的手,从榻边退到一旁。那碗没喝了两口的汤药被小医官端出去温了温,此时又端进来。
小医官躬身在床边,继续准备服侍秦王吃药,萧纵瞥了一眼林泰,默着脸刚要转身出去,便听秦王低声道:“皇上,再多留片刻吧。”
萧纵侧过头,见秦王靠着软枕半躺,一瞬不瞬瞧着自己,半步都迈不开,他从医官手中接过药碗,朝林泰两人挥了挥手,待人退出去,侧身在榻沿上坐了下来。
“先把药吃了吧。”萧纵温声道,调羹在碗里搅了搅,舀出一勺,递至秦王唇边。秦王眼睛看着萧纵,轻轻张了唇,就着调羹慢慢将汤药喝下。
萧纵刚又舀起一勺,见秦王只半挂着一件内袍在身,衣带虚系,胸腹半露在外,羊绒毯子滑在腰下,便放下了勺,将毛毯拉盖上秦王肩头,才又继续拿起调羹。
一勺接着一勺,一人仔细地喂,一人顺从地喝,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帐里许久安静。秦王的眼一直看着萧纵,淡色的瞳仁褪去了早已根深蒂固融入骨血的凌厉和掠夺,在不甚明亮的床帏里熠熠生辉,精湛的面容硬朗依旧,锋锐却已尽敛,冷峻之中揉进淡淡的沉温之色。
汤药将要见底,萧纵轻声道:“随朕回京师吧,京师名医云集,宫中药石极尽世间精粹,后天,朕祭天之后,你随朕一起回京。”
秦王喝下递到嘴边的最后一勺药,看着萧纵笑着低低道:“好。”
萧纵搁下碗,正打算抽走秦王垫在后背的软枕扶他躺下,秦王却轻轻捉住他的手腕,拉到唇边,在手心里深深吻了吻,“皇上,臣为皇上建功立业,捍卫江山,皇上怎么赏赐臣?”
萧纵微微蜷了蜷手指,顿了一下,低声道:“你想要什么赏赐?朕能给的,绝对毫不吝惜。”
秦王神色微微动了动,握着萧纵的手,似乎想要挣扎坐起。
“你莫要乱动。”萧纵皱眉斥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往下俯。
秦王双臂就势攀上萧纵肩胛,笑道:“我要什么,你知道的。”定定看着萧纵,哑声道:“十四,吻我。”
迎着近在咫尺飞挑入鬓的琥珀色瞳仁,萧纵默了半晌,缓缓低下头,在秦王唇上轻轻碰了碰。
秦王愣了愣,眸光闪动,看着萧纵许久,含笑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吝啬,还是食言了。”双手绕上萧纵后颈,轻轻按着萧纵低头,温热的唇吮住萧纵唇瓣,一阵厮磨。
“还记得当日司马贤进京,你到行馆里要我安分,不要兴事那一回么?让你亲亲我,一个吻,弄得就跟敌阵前慷慨赴死似的。”秦王放开萧纵,似乎想要再调笑几句,却忍不住闷咳了几声。
萧纵没有说话,那些似是而非暧昧不明的戏弄纠缠,压抑着年少时难以忘却的记忆,掺和了重逢后不得不承担的家国天下,太多踌躇提防和算计。
秦王也半晌没说话,面色突然微微沉凝,声音暗哑:“我强行要了你,你恨我的吧?”
恨么?
没有等萧纵开口,秦王已再次按下他的后脑凑向自己,唇瓣相触,低沉的声音从喉中含混而出:“不要拒绝我。”
萧纵微微合上眼。那一夜的记忆,被他搁置束缚在了某一处角落,不回忆,不碰触,他不容自己去回想细节,也阻止自己整理那些混**错的情绪,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理得清的。
有恨么?
应该是有的吧。
游移在唇上的气息炙热而沉促,萧纵微微张开了嘴,感觉覆在唇上的轻吮滞了滞,下一瞬灵活的舌闯堵进了他口中,挟着并不陌生的醇厚气息,在他口中翻搅卷扫。他几乎无法呼吸。
撑着双臂倾身俯在秦王上方,避免碰触缠裹着绷带的胸膛,萧纵可以感觉出按压着他后颈的手并不用力,环在肩背上的手臂也不是以往那般强悍有力,他轻轻一挣,应该就能脱开身。闭着眼,张着唇,任火热的舌吮吸轻扫汲取他的气息,接受渡到口中的津液,咽下浓浓的药味里混杂的淡淡的血的味道。
“十四,”秦王微微放开萧纵,轻轻地喘息,低喃了一句,“别拒绝我。”下一刻又撬开了萧纵的唇,跟历来的霸道强势不同,温柔地深深地吮吸交缠,低醇暗哑的声音,唤息的刹那,从唇齿之间低低模糊地逸出来,“再来,十四,再来……”
萧纵从秦王帐中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帐外点起了一架篝火,几丛火把,光线不甚明亮,林泰在不远处候着。
萧纵往回御帐去,林泰跟在后面,许久之后才从天子帐中退出来。
御帐中油灯光线昏黄朦胧,萧纵在桌边一言不发坐了许久,起身唤人撤下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晚膳。
林泰方才向他叩首请罪,犹犹豫豫说他拿捏不准秦王的伤。
林泰说,秦王那一箭有些深,位置也有些险,但单看伤口愈合的状况,其实应该是有些好转,脓血虽说有些麻烦,但假以时日该能制得住,今日换药,外面伤口并不见哪里有太明显的不对,秦王不该频频咳血,很可能,别处还隐着伤。又道,秦王的脉象时虚时急,不是善兆,他估摸那一箭还伤到了内里,当时没发,此时开始慢慢隐现。若是如此,那便当真是麻烦。
萧纵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半宿的步,后半夜躺上床浑浑噩噩到了天明。第二天一早,起身披了外袍坐到书案后,提笔拟了份诏,诏令皇榜举国征集名医汇聚京师。
萧纵在诏书上盖过玺印,唤来程善,着人快马送往京师,录成公文下发各地州府。
下午,他正在秦王帐中,任不悔派人前来禀告,祭天诸事都已准备妥当,临近各个城中除了必要的守军和伤兵,其他兵将都已陆续抵达,在云阳城外安营,参加明日正午时分的祭天立碑大典。
传令兵退出去后,萧纵对榻上斜躺的秦王道:“明日一早朕便起驾往云阳,祭天结束后朕会赶回来,后天启程回京。”
秦王刚接连喝下了几碗林泰新调配的数种不同汤药,靠着软枕不知是因为药效还是困乏,神色有些懒。他微合着本就狭长的眼,只露一线眸光,看着萧纵低笑道:“好,我在这里等你。”
萧纵看着那抹笑意,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十四,”秦王继续微微弯着唇,低醇的声音有些哑,“你坐过来些,我够不到你。”
萧纵挪着凳子往榻边靠了靠,秦王抚上他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把玩。掌中一层薄茧,是坚硬的触感,他似乎当真困倦,不多时便睡着了。
萧纵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轻轻抽走秦王背后软枕,拉了拉毛毯,悄悄出了帐。
翌日一早,萧纵御驾前往云阳,跟着他一起动身的除了随驾的三千禁卫,还有驻在凤岭坡上的大半将士。祭天本是为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兵将们而祭,凤岭坡十万人马,萧纵带去了八万,留下两万连同秦王亲卫,一道照应秦王,以防突发有事。
萧纵到达云阳已快将近晌午,云阳城外高台已设,长碑横卧待立,十几万人马排布阵列,军马刀戟,整肃凛然。任不悔和韩溯在城门外接驾,萧纵携二人先于城内城外稍作巡视,所过之处,“威武”吼声震天,军威赫赫。
待到了午时,萧纵踏上高台,俯望台下,尽目雄壮。烈酒告天慰军魂,数千军士拉竖起石碑,碑上铭文出自韩溯之手,庄严雄浑。
祭天结束之后,萧纵本不打算多作停留,正要摆驾,任不悔禀告道,今日早上接到派出去的搜捕队传来消息,在离邺城东北三十里地的一处小树林里活捉了叛贼司马庸。
“最危险得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司马庸用替身使了个障眼法,混淆视听,躲在自己老巢附近伺机脱身,倒是胆大也费了番心思。”任不悔道,“适才祭天的时候,人已经押到,皇上可要提见他。”
司马庸之事也悬在了萧纵心中多时,如今能尽快了结,着实放了几分心,再好不过。
萧纵朝任不悔点了点头。
司马庸被带到御驾前,绳索反捆双臂,他大势尽逝,又躲藏了大半个月,昔日诸侯王的豪霸之气已经荡尽,浑身狼狈。
成王败寇。萧纵无意在败寇面前耀帝威,他也不想痛加斥责什么,对于一个醉心权力不惜手刃亲子的人来说,说什么都是多余。
看了被军士强压着跪在面前的司马庸两眼,萧纵对任不悔道:“押回京师,斩首示众。”转身刚要往不远处帝辇去,司马庸于军士制压之下,抬起须发有些乱糟糟的头,哈哈大笑不止。
萧纵侧身皱眉,司马庸狂笑过一阵,阴沉下脸,冲着萧纵厉声冷道:“老夫一招不慎,着了拓跋锋那嘴上没毛的小子的道,才得此败绩,成大事自有胜负,老夫不是没想过会有今日。只是皇上你也别得意得太早,野旗族自归顺大周之日便包藏反骨,别妄想拓跋锋这回助你,就是善类。三王已灭,局面崩离,你问问自己有没有本事抗得过那匹狼。”又冷笑了一阵,“等着他跟你翻脸吧!”
司马庸大约是不曾听闻秦王受伤一事,萧纵却连着几日为此,心中一日比一日不好过,秦王眼下躺在**不知以后究竟会怎样,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萧纵不禁火冒三丈,冷冷道:“朕跟秦王以后就是兵戎相见,你也看不到了,不劳你操心!”
他向来自持,这邪火有点大,一口气压了多时才稳住情绪。
挥手命军士将人押下,转身对任不悔交代他启程回京后大军安顿调度由他全权统管,吩咐了几句,萧纵行至御辇,正打算唤太傅同行,明日一道返京,四下扫了一眼,却没见韩溯人影。
“韩溯人呢?”
一旁任不悔看了他片刻,微微顿了顿,回道:“他说有要紧事要办,皇上祭天开始不多时,韩溯便领了几骑人马赶去了凤岭坡……”话没说完,一骑快马刨着一地烟尘飞奔近前,马上军士急匆匆滚到萧纵跟前,气喘吁吁道:“皇上,中军大帐出事了!韩太傅请您速速移驾。”
萧纵一路纵马,赶到凤岭坡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直奔秦王大帐。
那传令兵没说中军大帐到底出了什么事,萧纵也没有问,只立刻叫了马飞赶过来。
究竟……是什么事,他不想听人说,不想胡乱猜,他要亲眼……
掀了帐帘入内,大帐中烛火昏黄,萧纵看着那扇正对着门的屏风,脚下步子不由自主顿了顿,屏风后面,是卧榻。萧纵压着一口气,慢慢转过屏风。
第一眼,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床榻看向了别处,韩溯静静地坐在一边小桌旁。
“太傅……”
“皇上。”
萧纵在屏风边站了片刻,目光转向床榻里,只见榻上,空空如也,萧纵愣愣地看着。
韩溯坐在座上看了他片刻,起身走近他跟前,声音不高不低,平静道:“皇上,秦王跑了。”
萧纵仍然有些愣,“跑了?”
韩溯看着他,平静的面上目光忽然凌厉,“帐外五千秦王亲卫已经不在,皇上不曾注意么?秦王带着他的铁骑军返回西北去了。臣赶到这里,秦王已经拔营多时。”
萧纵从床榻里转过眼,方才进帐,外面把守的确不是西北军,他还来不及分出心去细想什么。
韩溯顿了片刻,接着道:“臣已经派人去十里外的小山岗看过,驻在那里的三万铁骑军营帐在,人马早就不见踪迹。派出去追踪秦王的人马传回消息,半途遭到西北军阻截,估计是哪支顶着搜索司马庸名义的西北兵马所为,秦王该是跟他们汇合了。秦王行军速度极快,兵马势众强锐,实难追堵。”
萧纵已经回过神来,沉默许久,开口道:“朕留了两万人马在此,怎么就让他说走就走,不闻不问?”
韩溯半晌没说话,静默多时才道:“秦王差人对留驻的陈将军扯了个谎,称皇上留下口谕,着他先行启程,半道与皇上汇合上京。皇上连日对他……关切有加,众将士有目共睹,陈将军虽有疑虑却不敢强行阻拦,秦王拔营后,他派了几队人跟着查看行踪,又向云阳派出了传令兵,半道上正跟臣碰上,臣便知出事了。”顿了片刻,韩溯看着萧纵:“皇上,臣往云阳前,不是提醒过你,秦王的伤,太蹊跷么?”
萧纵一言不发。
韩溯默了默,递出一封信函:“秦王留在帐中的。”
萧纵接过,拆开只见雄浑苍劲一行字——“孤邀陛下巡视西疆,野旗王。”
看着那张扬的字迹,萧纵一瞬间似乎看到那张嚣悍面容上张扬的笑意。
凤岭坡上驻了十万皇军,西北军却只有狻腾营五千人马,这是为了放松他心下警惕?
八万西北军分散四野,搜捕司马庸是假,旨在部署从他手中,从二十几万皇军环伺中脱身?
他早就看穿他不会让他回西北,先行一招?
林泰医术,太医院首屈一指,断不出他伤势究竟,那是……那是那箭伤根本早就没有大碍!
什么吐血喝不进汤药躺在**一副要死不活起不了身虚弱得随时都要咽气,全是假的!
枉他还,枉他还……
“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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