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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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深秋的凌晨,寒意丝丝入骨,星月俱无,皇城尚在沉睡,万籁皆静,已经不是更深夜浓,四下里却仍是黑漆漆,巍巍宫墙在黑暗中影影绰绰。萧纵的车驾从偏门进皇宫的时候,将近卯时,是快早朝的时刻。

车驾驶至内宫,萧纵下了车,吩咐迎上来恭候的内侍王容传旨大明殿,今日罢朝,转身便去了清泉宫。从清泉宫里出来,径自往寝宫,上了龙榻沾上枕头就合眼。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寝殿中只一处角落里几盏铜枝烛台燃着几星灯火,光线黯淡,内殿里有些昏黄。

萧纵微睁着眼在床榻里躺了片刻,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长。自从登基为帝,每日卯时未至便起身准备上朝,三更半夜才躺到榻上,仍不得不思量琢磨这个王那个臣,以为还没睡着却又该起了。萧纵抚了抚额,他似乎真的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深长的一觉了。

王容等一干内侍进来服侍完洗漱,奉上华贵帝服伺候更衣,萧纵挥了挥手,随手在月白丝缎内袍外披了一袭玄黑缎面外袍就下床出往外殿。“传膳。”

宫婢们已经端着晚膳在外候着,就等天子传召,听了传令,鱼贯入殿,待天子近侍总管也就是王容拿银针在每一道珍馐琼汤糕点中戳过一遍,无不妥,才麻利布菜。

萧纵坐到桌边,王容跟往常一样奉上一杯云雾淡茶,萧纵接过轻啜了几口,举筷子不紧不慢用膳。

昨天一天直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此时腹中正当饥饿,但又不知是否饿得过了,一桌佳肴萧纵分明想吃,入口却有些不对味,一块松仁鲈鱼直从嘴里一直腥到胃里。萧纵压着胃中隐隐的翻涌,挑着几个平日顺口的菜点和着汤水不紧不慢进膳,约摸差不多饱了,才布巾拭了嘴,令撤走吃食。

撤膳后,萧纵着王容把今日朝臣们呈递上来的折子都取到寝宫中来。王容应令,不多时便领着几个小太监抱来了几摞奏折,呈于圣驾,“皇上,今儿折子不多。”

萧纵披着外袍坐到了桌案后。

长睡一天,不是他想要逃避什么,他也不可能真的逃开什么避去什么,他只是要沉淀一些东西,放开一些事情,收拾混乱,平复冷静。

时局和处境已不容他丝毫喘息松懈,江山前途未卜……已经发生了的事便就是发生了,不论是将要威胁大周命脉的叛乱战火,还是折了他尊严的床第之迫,都是……无从改变,再多翻覆,不过撕耗心神,无意亦无益。

沉静下来,该他顾及的,当下之重,只在平楚乱。

萧纵翻着堆叠的奏本卷轴,从中挑出了几份放在手边,展开其中一道卷轴示阅。王容躬身在一旁随侍,奉上茶水,“皇上,入夜有些阴冷,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萧纵接过杯子,目光却一直落在面前的卷轴上没移开。这是韩溯呈上来的一份草诏。

与楚王交战,他少不得要向天下下诏,诏令诸侯与他共对司马庸。原来韩溯瞬息应对,绸缪先行,已经连诏书都替他拟上来了。

翻开手边另一份奏折,也是韩溯上的,王容在旁禀告,这个折子是韩溯今日日铺之时进宫,因着他尚在睡,临时写下了。萧纵阅完,合上静坐了片刻。有人能尽心为他设想,替他顾虑那些他疏漏的地方,忠于他,扶持着他,便是他的幸。

第二日一早,萧纵临朝。

登上御座,俯视朝堂,当下势态如何,已无需他再多忖度,深潭之水,表面看不见波纹,底下暗潮涌动,随时触发。

司马贤的死讯,便将是这个触发的开始,是天下战乱的引子。

此事,他还没有正式向外昭告,楚王那厢大约儿子刚死,立刻举反旗难免招世人揣度,自伤声誉,需要装个不知情的样子,回旋几天,也还没有向天下哭诉儿子死在京师。

萧纵看着御阶之下,殿中安静异常,朝臣们端身垂目,气氛隐约有些惶惶不安。

瞥眼朝文臣班列里几个空出来的位置看了看,刑部两个官员外加吏部一个侍郎,图谋危害社稷,昨日已经被秘押进天牢听候他处置。

司马贤身亡的风声,这大明殿中一众朝臣,大约不少人已有所揣测。

他本就无意拖压隐瞒此事,也不可能瞒得住,既然楚王迟早是拿此向天下做文章,污他不仁,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目光扫过殿中文武一圈,萧纵高坐御座,俊雅面容平静冷肃,缓缓向底下众臣开口,声音沉定而冷然:“楚王二公子前日已经被其父暗布在身侧的死士刺杀,身死于竹湘院内,朕甚痛之。楚王在外,自恃自诩仁义,实则冷酷毒辣,弑子而欲图谋天下,丧人伦,祸及苍生,不仁不义,天下共愤。”

这一席话,萧纵并没有掺进多少愤怒或者激昂之情,甚至少有情绪,他只是平缓沉静地道出口,但荡在殿中,却掷地有声。

司马贤当真命亡,单这一道消息足以在大殿里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更不必提萧纵直指是楚王杀了自己的公子。

众臣被天子的几句话震在朝列里惊疑惶然,想要炸窝,可抬眼瞅了瞅端坐上首的萧纵,却无人当真第一个踏出列发言。

本就安静的朝堂一瞬间似乎更沉寂了几分,片刻之后,才隐隐叠起阵阵私语之声。

萧纵看着底下,众臣在班列里**交首,反应各异,有震惊,有疑虑,不可置信,也有满面激愤。各种声音窃窃碎乱。

只稍顿片刻,萧纵便再度发话,他意不在取信朝臣,他只要下了这朝堂,朝臣去替他取信天下,他也不想听谁站出来抒表见解,他只宣布一个决定。

“楚王居心叵测,阴狠不仁,图谋不轨。朕为天下,发兵诛之。”

低缓的声音蕴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坚决荡在大明殿高挑的殿宇,殿内**骤然而止。众人抬眼见高位上的天颜,天子玄色帝服塑身,广袖扶着御座扶手,冕旒轻晃,面容俊雅,形貌与之往常并无多大不同,只是似乎浑身都沉着一股压人的冷静,一眼扫下来,目光平静,却让人无法开口。

萧纵扫过一殿安静的朝堂,接着宣告,秦王拓跋锋将率军出征与骠骑将军任不悔一同征讨楚王,振皇威朝纲。明日辰时,皇城外设高台,他将拜秦王为帅,界时百官,人人到场,朝服观礼,替秦王出战送行。

战火将燃,对手是楚王,人心浮动,在天下面前仗秦王为盾,这将是安定人心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殿内一众朝臣闻天子言,前番的震惊未退,这番震惊再起,毕竟,就在前天秦王还在东行馆里等同囚犯。

众人震惊之余,免不了面面相觑。只韩溯,立身在班列里,平静的面孔忽然面无表情。

萧纵并不以众臣的失措为意,他既然先发制人,心中自有几番谋筹,今日这殿堂上只他发令,众臣只需洗耳。睇了一眼下阶候立的王容,萧纵转眼看向三公列席中的韩溯,见韩溯虚垂着眼睑,微微顿了一顿,即道,“太傅,替朕宣读楚王的讨伐诏。”

阶下韩溯默了一刹,掀起眼,对上来的目光让萧纵心下瞬间莫名一怔。

“臣遵旨。”

王容端举着一卷绣着双龙盘绕的明黄卷轴,下阶呈到韩溯面前。韩溯接过,踱出班列至殿中央,朝上首帝座躬了躬身,转身面朝金殿殿门,对着左右分列的文臣武将,昂身展开锦帛卷轴。

正是他昨日拟定上呈的草诏,一字未改。

韩溯展着帝诏,静默了片刻,长声宣道:

“自古家国纲维天下,人伦大义御世之大防,君臣有义,父子有亲,此国之大幸,民之大善。”

……

“朕始闻楚王仁义厚德,名盖四方。奈何皮美骨恶,毒辣心肠,欺世盗名,弑子而意图天下,丧父子人伦,废君臣纲常,祸乱苍生,失人道,失臣道,天厌其德而必弃之。”

……

韩溯平缓的声音从明朗沉稳渐作疾言斥责,大明殿中众人噤声端立,一片安静中铿锵余音荡绕高挑殿宇,最终归于开阔浑厚。

“朕临御天下,恶楚王德,怒楚王行,今颁旨削其王爵,收其封地,发兵讨之。卿等朕之良臣,忠岂忘心?共朕诛佞臣,以振伦理纲常,还天道大义于苍生。”

韩溯宣罢,收拢诏书呈交给躬身上来的王容,退回朝列,大殿上许久之后似乎仍然回荡着锵锵混音。

萧纵俯视着一殿的安静,这张讨伐诏文即日将下至大周全境。

今日登朝,他先行昭告楚王恶行,宣战讨逆,占舆论先机,后以秦王拜帅稳人心,再下此诏,树王师义举,正出师之名,号召各方之力逐逆王,坚征讨之决心。

楚王失先机,诸侯王的威胁也将被削至最弱。

萧纵扶着龙座,目光沉静,淡扫过众臣一遍,下了最后一道旨意。他下令将刑部侍郎崔明掌律令吴越及吏部侍郎李裕押于菜市枭首示众。

昨天下午韩溯进宫临时给他写的那道折子中言道,这三人勾结楚王已久,受其安排,密谋在京师之中造谣生事,替楚王举兵走先锋。

斩此三人示天下,算他给伐楚张弓射了第一支箭,也是对朝中有亲楚王者发的警告震慑。

如果韩溯不够周密远虑,他在寝宫沉睡自省的时候,崔明等人会有机会把司马贤的死讯先他一步从皇城市井流传出去。

如果韩溯没有当机立断,以御赐金鞭调裴掣禁军秘密羁捕三人,封锁尚未四散的流言,眼下京师舆论会不可收拾,他会丧失先发制人的机会,变成隐瞒楚王公子死讯的心虚事态,有多少张嘴都难挽回补救。

旦夕之间,他的先机,是韩溯替他抢来的。

昨天晚上看到待他示阅的草诏时,他感叹韩溯的筹谋迅速,更感叹此诏,是讨逆,而非勤王。原来韩溯料定他要先发制人。

他与韩溯竟如此默契。

讨伐诏犀利逼人,文人的笔有时候会抵上千军万马。

乱世登基,也许他算是不幸。

有人尽心为他设想,想他所想,替他顾虑全局,补救疏漏,忠于他,扶持着他,绝对是他的幸。

萧纵转眼瞥向下首公卿席列,见韩溯的目光正直直地凝在他身上,像深潭沉水平静而莫测,与他视线相接,却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晚上,三更天的时候,萧纵的寝宫仍然亮着烛火,烛光在连排窗纸上投下一片昏黄。

萧纵坐在桌案后,半倚着靠椅,姿态略有些松散,早朝时隐隐逼人的凌厉之气已经褪了去。他手中持着一卷书卷,眼睑微垂,目光落在书卷上,书卷却多时不曾翻过一页,淡然的面色在火光下透着些许朦胧,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有些时候,不知道在出神想些什么。

王容微垂着头,站在一旁,巴巴瞅着,瞅了片刻,悄悄近前,把主子滑落在座上的一袭银亮水貂皮大氅重新披在主子肩头,又悄悄退开一旁,继续巴巴候着,片刻开始发愣。

他的主子,现在的样子跟今天白天上朝的时候……很不一样。主子此时只着了一件高领子素白绸内袍,黑缎面外袍敞着衣襟,水貂大氅搭在肩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身行头还是因为烛火的关系,龙颜有点苍白淡着面色凝神的样子看起来和白天特别不同。王容傻愣愣地发呆,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如果现在韩太傅在这里,主子这种样子,太傅会不会也跟白天在大殿上一样,那样看着主子?王容呆呆地回想,今天早朝时,主子坐在御座上跟平日完全不同,虽然平静但却静得逼人,连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冷静之下沉沉地压力,朝上的众位大臣都不怎么敢往御座上瞅,只有韩太傅,站在御阶之下,视线毫不避讳凝在主子身上。王容觉得,那个时候太傅在朝列中静静地站着,神色平静,看主子的目光也很平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平静融合在一处,太傅看起来好不平静。

在一旁发愣着一通胡思乱想,王容甩了甩头,朝殿中滴漏看了看,轻声对仍然握着书卷不知在想什么的主子道:“皇上,夜深了,明日一早您还要出城主事秦王的封帅仪式,早些歇了吧。”

萧纵轻轻怔了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时辰,揉了揉额,放下手中书卷,从座上起身。

王容忙上前扶住他一边手臂,“皇上,奴才扶着您。”

自昨天凌晨主子从宫外回来,脸色就一直有些白,不怎么好看,似乎有哪里不舒服,走路的时候都比平常慢些,有些小心翼翼的,今天下朝往重阳宫的时候,主子急走了几步,身子竟突然不稳,晃了一晃,吓了他一跳,王容觉得主子从小不把小伤小病看在眼里的习惯实在有些不好,憋了许久,道:“皇上是否身子哪里不爽快,要否奴才找太医给您瞧瞧。”

萧纵面色本能地僵了僵,“朕无恙。”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往内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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