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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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从秦王行馆回宫,萧纵径自去往清泉宫,在一处温汤里泡到了傍晚才出来。

王容在外伺候,竖着耳朵听重重帷幔后的动静,若是小片刻听不见水声,他就小心翼翼试探着唤一声“陛下”,每回都要听里面不耐烦的应一声才肯罢休,就怕主子在温水池里泡久了出什么岔子。

萧纵从浴池出来,已自行穿戴完毕。王容眨巴着眼,瞅见主子默然冷淡的面色,缩了缩脑袋。他其实闹不大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君臣相会,最终会是主子面罩寒霜,脚踩浮云从秦王房里出来。他更不明白怎的病歪歪卧床的秦王突然就步履稳健意气风发了?他记得秦王恭送主子起驾时分明浑身都往外冒着春风得意,不像不欢而散的样子,可主子一言不发绷着脸到现在,好像在秦王那里吃了什么注定翻不回本的亏似的,这究竟是为哪般?

王容的呆傻是公认的,这个他自己也清楚,他也不指望锤破他的榆木脑袋就能想出个一二三四。

但有一点他大约知道,接下来的几日素来好脾气的天子,可能会不大好伺候。王容琢磨着找个空交代下去,这几日伺候陛下人人收紧皮肉,不许出幺蛾子。

萧纵洗了浴,一言不发出了清泉宫,朝重阳宫去。

王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看主子的意思似乎是打算要批阅国政,他踌躇跟着,几次张了张嘴,看到萧纵面色后又马上闭嘴,他伺候萧纵十年,终于晓得主子板起脸原来是这种样子,心里有些发毛。

犹豫了几个来回,最后王容终于咽了口唾沫,小声道:“皇上,韩太傅……还在南书房候着呢,他好像等您一下午了,皇上还召见他么?”

萧纵顿步,这才记起出宫会秦王前他传了口谕,宣韩溯南书房候驾的。

他宣韩溯,本是打算预先为楚王公子进京一事做些安排,再听一听太傅就此事有什么见地,却不想烦乱之下,竟然忘了这茬。

王容见主子半天不吱声,小心翼翼道:“皇上今儿累了,要不……奴才请太傅先行回府,明日您再召见?”

萧纵冷嗖嗖睇了小太监一眼,敛起了自己半天收不回来的翻涌心绪,半晌,道:“摆驾南书房。”

他自觉坐在九五帝座上与旷世英主没法比,却还没有不中用到为点皮肉上的损失,分不清事大事小,轻重缓急。

萧纵缓了神色跨入南书房,瞥见静坐于临窗一把梨花木圈椅里的韩溯,平淡的面孔已不复片刻前的冷然。有些事情当事人或许没有察觉,王容这个一旁跟进跟出的其实有所了悟,他的主子在斯文风致的太傅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温和下来。

韩溯一袭淡紫卿爵锦袍,衣襟袖边银线绣着麒麟纹,正坐着品茶,见了萧纵,搁下茶杯,起身施礼,举手之间一如既往平和从容。

萧纵见此,心下略感舒缓,赐了座,自己在上首御座上也坐下。

韩溯在书房里枯等了萧纵半日,此刻端坐在椅里,斯文端正的脸却没有一丝烦躁,虽然一身见驾朝服,可多年书香熏染出来的文士风流还是借着哪怕一个端茶的动作,从骨子里散了出来。

萧纵看着,不自禁地心下又更松了松。

王容差人重新布了些茶点果品,很识相地带着宫婢退出了南书房。

内侍们一退,偌大书房只剩了萧纵与他太傅两人,萧纵正待开口,便听韩溯低声先道:“臣听说皇上今日便服出宫,去行馆见秦王。可是秦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萧纵看着他,没多说,只将楚王上表的奏书递了出去,“这是今早楚王遣使呈上来的,你看一看罢。”

韩溯在听着楚王二字时眉头便一皱,待看完上书的内容,面色渐渐凝了起来。

“此事,太傅怎么看?”萧纵道。

韩溯皱着眉,合上奏本,片刻沉吟,道:“楚王公子进京,只怕来者不善。”

抬眼瞅了瞅萧纵,接着道:“秦王受毒害一事,实情如何,各人心知肚明,此事尚不知如何终了,司马贤若入皇城,依着秦王有仇必报的名声,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韩溯话到此处突然顿住,抬起眼定定看着天子,好半晌,“皇上今日出宫,是为这事……安抚秦王去了?”

萧纵迎着太傅直直的眼,不知道为什么松缓下来的心情突然紧了紧,蓦地想起那日从皇侄萧礼口中转听来的“以下犯上”四个字,端着茶杯的手不由一僵,下意识地转眼看向别处。

“算……是罢。”

书房内突然之间陷入一片安静。许久之后,萧纵才又听到太傅的声音,“皇上何必屈尊去见秦王。”却是淡然之中带着些许冷意,“臣觉得并无此必要,楚王二公子上京,秦王若真打算做些什么,皇上要打消他的念头,只怕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做交换。秦王善谋,岂是皇上凭空能打发的。况且,若皇上当真不想看秦王惹事,两王在京师里闹出什么不能收拾的局面,您一道旨意驳了楚王的上书,不让司马贤进皇城大门便是,哪里又需在秦王面前示弱。”

萧纵听着,有些吃惊也有些呆。韩溯这是在生气,他虽然早料到了他的太傅知道他去见秦王,可能会不悦,但却没有想到太傅的气会来得这般又快又闷又冷,凉飕飕。

萧纵动了动唇,当真有些无措愣神。

“太傅,你……”

韩溯说完那些话,没再开口。

萧纵等了片刻,看着太傅斯文的脸上毫不掩饰的一层薄凉,暗叹一声,道:“太傅说的,朕自然思量过,驳了楚王的上书也容易,只是,朕的姨丈做了这么久的忠臣贤良,好容易出了招,哪里又会甘心罢手,朕这回不许司马贤进京,朕的姨丈必定要在别处让朕不安生。”见韩溯面色依旧冷冰冰,萧纵暗自又闷叹了一声,接着道,“何况,楚王这个时候表这么一道奏书,太傅不觉得蹊跷么。朕的姨丈两个月前刚谋划毒杀秦王未果,虽然朕让温庭在天下人面前替他背了黑锅,但若说他就此认定了无人察觉他才是幕后黑手,这未免可笑,楚王也就不是楚王了。他明知如此,也晓得秦王有仇必报的性子,却依然把儿子往京师里送,太傅不觉楚王此举道理上说不大过去?”

韩溯闻言微微一怔,他其实自方才见着萧纵踏进书房那当儿起,心思便有些乱,只凭着自持压制着,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抑制不住就对天子发了一通莫名闷火,发泄完了才惊觉触了帝威,有违君臣之礼,心下于是更加乱得如一团麻,直到这会儿听了萧纵这一番剖析,才终于渐渐沉下心来。

萧纵继续说道:“楚王这折子上得突然又不合常理,让朕不得不怀疑,他有这个决定,背后是不是藏了什么人。”

韩溯方才光顾着生无名气,此时冷静下来,听萧纵这么一说,凝起眉头,“皇上的意思,怀疑楚王此举是受人挑唆?”

萧纵不语,算是默认。

韩溯面色一沉,倘若果真有这么个人挑唆了楚王,那司马贤进京,最被乐见其成的结果,就是死在京师。

这个结果,谁最期待?

韩溯皱着眉将大周朝几个藩王连同各方有些势力的诸侯轮番盘剥了几遍,眉头越皱越深,脑中混混沌沌,一团混乱,却是看谁都有嫌疑,哪个都像幕后黑手。

最后,有些丧气地看向萧纵,“皇上怀疑谁?”

萧纵苦笑,“朕谁都怀疑。”默了片刻,才又道,“可朕,最怕的,还是秦王。”

他想了很久,秦王若怀问鼎帝座之心,会如何来夺他的江山。温庭李继相续去势后,朝野对他已敬畏惶惶,他收归兵权,看似实力大增,实则有件事情他再清楚不过——局势于他并无太大改变。各王拥兵,他依然举步维艰。制衡未崩败,不论是他还是秦王楚王似乎谁都顾虑重重,无法掌控全局,力压群雄。这是他不幸中的大幸,却也是诸侯角逐帝位最大的阻碍。

秦王若旨在帝位,必定要先破此制衡僵局。

如何破,说穿了也就两个法子。要么秦王先联合他或者楚王,将另外一方铲除了,余下双方再互博,胜者得天下。要么秦王撺掇楚王起兵,跟他兵戎相见,秦王自己坐收渔利。这两个法子,就现下情形,他的姨丈苦心经营着忠良的好名声,不到万不得是断不会跟秦王结盟弑君的,所以,秦王要反,必定是在他和楚王之间挑事。

司马贤进京,如果出了事,杀人的名声秦王一定不会自己背。

这是他最不能收拾的局面。

所以,他去见秦王。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示弱,或者是他沉不住气,又或者他面对秦王自以为理智,其实从来不冷静。

很多年以前,他的二哥睿王萧竞有一回曾郑重其事告诫过他,说他或许是他们几个兄弟里最聪明的,纷乱朝局能一目明了,但他却有两个大毛病,要是不尽早改一改,注定是他的致命伤。那个时候,他正当为一个父皇是杀是留举棋不定的孩子费心,对二哥的冷酷心肠并不赞同。

睿王说他,心慈手软,感情用事。

也许睿王从小就是最了解他的,说话不中听,但大多时候一针见血。

现在很多事情他看得清楚,也知道走错一步,将是江山倾覆,万民水火,但却依然不可避免地如同睿王所说,感情用事。

秦王久驻京师,对他举止暧昧,纵然他再是告诫自己,王图霸业跟前,没有人会甘心止步,却仍然在堤防着那个狼一样的男人的同时,不经意地会有个念头闪逝。

秦王当真一定会反么?

“皇上去见秦王,可有看出什么?”韩溯沉默了许久,凝眉问道。

萧纵缓回神。

看出什么,很多事情他看得清楚,却也有些事情既容不得他多做深究又不能放开。如果他还只是曾经信阳宫里的十四皇子,或许于情势他能把握得更准确,于秦王他可以不必如此踌躇,举棋不定。

端坐帝位,很多事情不再单纯。

萧纵默了多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很久,才道:“太傅认为秦王的承诺可信么?”

韩溯一愣,一瞬间看向天子的眼,眸光凌厉,斯文的面孔神色变了数变,半晌,道:“臣听说,秦王从不轻言承诺,不过,他若作下诺言,倒是未曾听说有过反悔。”韩溯看着天子,神色冷淡,顿了片刻,再开口,语气便有些冷了,“臣不知秦王答应了陛下什么,但臣还得多说一句,秦王重诺不假,但狡诈亦真。”

萧纵沉着脸,一言没发,静坐了片刻,起身对韩溯道,“今日辛劳太傅,时辰已不早,太傅回府早些休息罢。”

韩溯迟疑了一下,起身告退。

萧纵一人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坐回御座。今日一天里的诸事,纷纷在脑中翻涌,楚王的折子,秦王寝房里的难堪羞耻,方才一番盘剥局势,都让他耗尽心力伤透心神。萧纵揉了揉额,一股乏力透遍四肢百骸,当真觉得疲累。

正当他感觉有些不堪重负,沉静书房里忽然隐隐飘荡起一阵低缓的琴声。起初,琴声很低,轻柔而间断,像是刚起音,萧纵一时只以为自己用多了脑子,听出幻觉。渐渐的,琴声悠扬清越,连绵似和风,有如携着拳拳平和暖意,从外面飘进来。萧纵这才算肯定了,却是真有人在抚琴。

那琴声清越之中散着延绵舒缓,时如流水潺潺,片刻又似斜风细雨,轻润娇花百草,处处透着安抚亲和之意,隔着墙传来,绕在安静的书房里,如同一缕安魂香沁入心脾。

萧纵静坐室内,听了片刻,诸多烦扰有如落潮,顷刻退去。

琴声不歇,萧纵起身至窗前,推开轩窗,一霎那间,震慑于入眼的良辰好景。

日落西山,暮色渐沉,彤红的余晖晕染天边一片薄云,南书房内院白菊满院,丹桂余香,梧桐和晚风。

一人操琴,席地而坐,背着暮色彤云,十指扣弦轻挑,天籁如水,阵风拂过,乌发飞扬,面目低垂,雅韵丛生。

萧纵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当他年幼,第一次听韩溯弹琴,他也是十指拨弦,风致无双。

曲罢,韩溯起身近前,在窗外微微躬身,“皇上曾说,希望臣不仅仅是皇上的臣子,希望臣陪皇上喝茶看景。今日皇上心绪不佳,臣拨琴一曲,分君忧心一二。”一抹轻笑挂在唇角。

萧纵正不知该说什么,却听韩溯又道:“司马贤之事皇上莫再烦心,该来的总避不开,若真是秦王在背后一手策划,欲破制衡,图谋不轨,皇上尽可预先准备,先发制人,联楚共抗秦王。”

眉眼飞扬,温和浅笑里隐隐势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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