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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揪好的各色面团都一字排开摆在那里,我把手上的油渍擦了擦,伸手轻轻揪了一块儿下来。
捏面人儿的抬头看我。
我笑着说:“借用一下。”
那人一怔,说:“用吧,用吧……”手下却不那么俐索,把一只捏好的鸟翅膀一把揪成了两半。
我看了文飞一眼,笑了笑,低下头捏揉那团面。
圆圆的面团渐渐变得瘦长,有了一个人的轮廓。接着,头,身体,渐渐清晰明朗起来,巫真嘻嘻笑,看着那面人,又去瞅文飞。
那面人穿着一身布衫,面目栩栩如生,连那股温澜清朗的气质都如出一辙——我又从面人摊子那个小盒子里找了一小截细棍,折了一半,给面人儿捏在手里,权充笛子。
吹着笛子的俊朗少年——布衣朴实无华,气宇卓尔不群。
就是我在涂家庄的荷香阁,初见他时候的样子。
看着那个面儿,我有些怔忡。
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我心中的样子如此清晰深刻,没有丝毫模糊。
巫真笑着说:“这可真像,简直一模一样嘛
。巫宁你什么时候学的捏面人,我怎么不知道?”
我瞅她一眼:“可见你的幻身术没好好学,这有什么难的?”
巫真讪讪地摸鼻子。
幻身术这些她都不擅长,巫真更喜欢幻阵——从这一点儿上看,她一点也不象我们山阴派出身,倒象山阳派的那些人,一味追求“术”,而忽略了“道”和“心”。
她抬起手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宝石戒指,宝石的颜色红艳艳的。晶光闪烁,我怔了下,她什么时候有这么枚戒指的?我还是头次见。
以往巫真没怎么出过门,父亲也从没给过我们太多零用,这戒指看起来绝不是巫真能买得起的东西。我们来的一路上,也没有见她戴着这个。
巫真眼神有些慌乱,垂下手,让袖子盖住了手和戒指。
戒指是哪儿来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不想当着文飞和她说这个戒指的事情,拿了五文钱给那捏面人的:“这钱给你。”
“不不。这个又不是我捏的……”
“用了你的东西呢,怎么能不给钱。”
我正要把钱放他案子上,文飞越说:“你再捏一个吧。不是说捏多了还能便宜些么?”
那个捏面人儿的忙说:“是是,姑娘再捏一个吧,要不这钱我可真不敢收——没想到姑娘这么巧一双手,真比我这干了半辈子的人都强。”
他的目光有些直瞪瞪的,我也不觉得气恼。拿了一块面在手心里,揉了几下,等面团热些暖些,便动手捏起来。
这次……捏的是我自己。
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那是父亲画样子,让人做了出来的,可是我穿上的时候。自己虽然欢喜,父亲却眼中泪光闪现。后来家中老仆说,这衣裳。当年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样子,她就有这么一件衣裳,天气晴好春光明媚之时穿起来,阳光下绡纱如雾,晶光灿然……
所以那件衣裳我只穿了那么一回
。就收进了箱子里头。
这会儿想捏自己的样子,可不知怎么衣裳就捏成了那一件的样子。
“真好看……”巫真小声说:“比画上的嫦娥仙姑什么的好看多了。”
“噫。哪有这么自己人夸自己人的。”
“是好看。”文飞微笑:“这衣裳也只有你配穿。”
“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衣裳……父亲也给我做了一件。”
这里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我捏的那个人像被巫真拿过去紧紧握在手里,文飞则拿着他自己的那个面人。
捏面人的最后收下那五文钱,还不忘了说:“姑娘放心,我这面里头揉了胶和,油还有蜜,就是放个五年十年也不会干不会掉色,更加不会走了型。
五年十年?
我想,五年十年后,我会在哪里?
人连自己的将来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面人了。
我们在庙会里挤进挤出,文飞问我要不要进庙去烧香,我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去和人挤,再挤的话,就算鞋不被踩掉,脚也一定被踩肿了。
人们脸上有一种与这冬日寒雪不相符的喜气,这里不是京城的内城,人多而繁杂,劳苦了一年,一日一日肩上压着生活的重担,而今日是例外的,每个人,这时候仿佛都把那些烦难事情忘了,也不去想明天要做什么,都在笑着。
昨天原来想问文飞件事,却忘了问。
“我和巫真预备了两色绣品,一对碧纹鸳鸯瓶做贺礼,你看合适么?还要不要再添?”
“不必再添……你们是我请来和客人,你们不管送什么,都不会入文夫人的眼。”
他的口气不无讽刺
。
文夫人?我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这个文夫人,当然不是文飞的亲娘。文夫人是他父亲的原配正房夫人,而文飞是庶出,与她自然不可能亲近。而且,文飞在家中地位如此尴尬,他父亲对他漠不关心,简直象对捡来的野孩子一样,只怕与这位文夫人也脱不了关系。她有自己的儿子,看着文飞和文飞的亲娘自然如同贼人仇人。
可是能说她错了吗?
我虽然我觉得文飞经受的一切太不公平,可是换了我是文夫人,丈夫在外风流,还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带进家中来——她也不容易。但往她心上扎刺,让她痛苦愤恨的,其实应该是她丈夫才对。
她不能对她的丈夫做什么,所以她的妒恨,她的不满就只能冲着文飞母子渲泄。
明明是男人做的错事,却让女人和孩子为此付出代价。
这世上不是没有专情的男子,我的父亲就对我的母亲一往情深。虽然她已经走了那么久,可是在父亲的眼中,心中,她还在他的身旁,在他的心里,一刻也未曾远离。
我轻声说:“我还备了一点其他的东西,是想……想给……”
我觉得脸上发烧,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文飞眼一亮,噙着笑,温柔地问:“是想送给我母亲的?”
我把头转到一边去,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原本觉得如果见着文飞的母亲,空手不太好意思,准备礼物只是出于客气和礼节上的考虑,可是现在……似乎变成了别有深意。
细碎的雪片擦过脸颊,一股沁凉。
也许不是雪片太凉,而是我的脸太烫。
“你放心吧,母亲她性子温和,心地也善良,一定会喜欢你的……”他也不太好意思,越说声音越低,我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一向镇定自若的文飞,竟然也露出些羞赧的神情,脸颊上搽了一抹胭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