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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凌在侍卫陪同下,探视了军营,召见了当地官员,又在附近村庄农寨走了走,感受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每到一处,闻听杨钦差喜得贵子,当今皇帝收为义儿干殿下的官员们都不免阿谀奉承一番,杨凌听到‘杨大人’三字总觉的浑身不自在,想必幼娘在家里也是啼笑皆非吧?这其中最有创意的还是狼兵总兵官宋小爱的贺辞:“恭喜杨大人喜得杨大人”,倒是逗得杨凌放开胸怀,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两曰的了解,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杨凌,心中对于平叛已经暗暗有了一番计较。他甫到叙州时,就已安排当地与都掌蛮有往来的货贩进山送达消息,请都掌蛮派人与朝廷议谈,迄今还没有消息送回来,现在看来动兵的可能大增,杨凌准备召集文武官员议事,总得内部先统一了步调再说。
杨凌刚刚赶回营寨,还没等他传令聚将升帐,伍汉超便急急行来,拱手说道:“大人,请速回帐,柳大人有要事相禀”。
宋小爱也混在杨凌的亲军中,见伍汉超说着话,眼睛向自已扫来,便把下巴一扬,给他来了个冷颜以对,伍汉超不禁尴尬地笑了笑。
这两天杨凌喜得爱子,又不必象怜儿产子时那样遮遮掩掩,所以心情畅快,极是高兴,见这对小冤家拗气的模样,他的心中不禁在些好笑。这两天伍文定忙着督运粮草,还没腾出空闲来,他准备抽空再找这位倔大人谈谈。
小伍、小爱两人虽然正在拗气,不过明显看出彼此的爱意不减,偶尔发发小脾气未尝不是一种情趣,他也懒得出面调和,症结既在伍文定那儿,总得先解决了这老家伙才成。
杨凌下马,把马鞭丢给亲兵,对伍汉超道:“知道了,叫文武官员马上到我的大帐,本官要聚众议事”,说完带着宋小爱疾步直奔自已的营帐。柳彪见了杨凌连忙拱手道:“恭喜”。
杨凌赶紧打断道:“同喜同喜。可是探听到都掌蛮的重要消息了?”
柳彪摇头道:“卑职急急赶来,是因为听到一些对大人不利的消息,如果消息已传入山中,恐怕对世子十分不利”。
杨凌神色一紧,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柳彪道:“现在到处都在传说,杀人如麻的杨砍头来了四川,软禁了蜀王,剥夺了他的军政大权,要对都掌蛮用兵动武,甚至屠族。卑职秘密抓了几个人,审问之下,传播消息的源头始终找不到,这些人只是人云亦云,卑职便把他们放了”。
杨凌蹙起眉来:“这是什么人在造谣?这不是在逼世子死么?消息一旦传到山里”。
杨凌脸色阴霾地房中转悠了一会,扬起头来又想了一阵,慢慢道:“继续追查,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都掌蛮在各地一定派有探子,消息想必早传回山去了,世子如果有危险,我们现在也是鞭长莫及,只有静待事态发展,你先去吧。本官马上与文武官员议事”。
“是!”柳彪拱拱手,闪身退了出去。
杨凌坐回桌前,捧着茶杯悠悠思索半晌,宋小爱乖巧地坐在一边,扑闪着一对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直过了许久,伍汉超悄悄打开房门道:“大人,众官员都到齐了”。
杨凌点点头,见他正望着宋小爱,便道:“你留下吧,本官去前厅议事”。
文官武将济济一堂,正坐在帅帐中窃窃私语,杨凌率着两名亲兵从后边走了进来,帐中顿时一静。
杨凌在堂上坐定,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说道:“诸位,山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们这边却已是谣言四起了,现在百姓们中间传说,本官来到叙州,就是抱着一战的目的,而且要对都掌蛮施重兵屠族,世子那里堪危呀”。
叙州知州冯见春闻言忙拱手道:“大人勿需忧虑,这不过是都掌蛮的惯用伎俩,他们袭扰周边、滋事生衅,从来不服王法。朝廷每有用兵惩治时,他们就散布类似的谣言,以激起蜀地各族的恐惧和义愤,从而对朝廷施压,使朝廷不敢放手用兵。”
杨凌一听,这才明白竟是都掌蛮的攻心计,看来这些原始部落般的部族倒也不乏智慧。杨凌略微放心,看了看众人道:“不管如何,现在世子在都掌蛮手中,我们都得先礼后边。
这两天本官出去走动了走动,对附近的民情做了些了解,看来汉民与都掌蛮结怨已久,彼此确实互相仇视,打一仗不难,要胜一仗也不难。
不过这都掌蛮是最难教化的一族,如何善后才是难题。各位之中有许多叙州本地的官员,对这里的了解远胜于我们这些高居在府城、京师的官儿,大家有什么看法,不妨都说说。
都掌蛮要我们的官府和汉民退出叙州,把这里划成国中之国,这是异想天开,没有一个朝廷会答应这样荒谬的条件,我们讨价还价,不免得让出些好处,怎生既让他们满意,又肯放下刀枪,服从归降朝廷呢?”
布政使参政封大人捻着胡须,悲天悯人地道:“大人,都掌蛮民风剽悍,好狠斗勇,加之身栖山区,散居村箐,习俗原始,经济落后,确实难服教化。昔年‘改土归流’,在这里建造兵营,兴办民学,编制户藉,本想教化一方。”
“奈何”,封大人长叹一声道:“官员语言不通,与当地土人难以沟通,派遣来的官员又有些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之辈,坏了朝廷名声,引起都掌蛮强烈不满,不久双方便兵戎相见,这是汉蛮之争的由来。
再之后,朝廷改变政策,划出都掌蛮辖地,设立土司,以夷治夷,彼此的冲突才小了些。可是这里汉人徙居增多后,彼此不能相容,常因家常里短、交易买卖而起纠纷。
而蛮人村寨部落互通声气,一人受欺举族愤怒,不能得到及时解决时,便私相械斗,付诸武力,矛盾积压多了,每隔十年八年,总有一次大的冲突。
况且世子如今又在都掌蛮手中,本官以为,以和为贵。王爷已同意蜀王府拿出财物赎回世子,叙州都掌蛮部落应承担的税赋原本不多,可分摊至其他汉人地区,以减轻都掌蛮的抵触愤怒情绪,对于他们在辖地内的权益,我们多作些容让。蛮夷之人嘛,见利心喜,这场兵灾也就消弥无形了”。
四川道御使苏克也颔首道:“能不动兵还是不动兵的好,蜀地乃西南重地,僰人叛乱如果不迅速平息,其他民族部落将会望风而起,四川能安宁吗?四川不宁,我大明江山也将为之震动。昔年用兵二十万,历四载而寸土不克,前车之鉴,本官也以为除了汉官汉民退出叙州不可答应外,可以尽可能给他们一些好处,化干戈为玉帛的好。”
杨凌徐徐打量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朱让槿身上,他拱手道:“二王子,你意下如何?”
朱让槿概然道:“蜀道之难,十倍于淮西塞北,用兵确非上策,在下以为应以招抚为宜。至不济也当先虚与委蛇,先救出家兄为是。在下携了一位好友同来,他熟悉都掌蛮要塞的各处道路,如果议和不可为,请大人拨一枝精兵与我,在下愿与好友以奇兵入山,解救家兄。”
朱让槿此言大有豪气,众官员闻之动容,蜀王家果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门风谨然。
杨凌却慢慢摇摇头,现在杨砍头的传言对世子不利,难保不会有人怀疑朱让槿从中取利,这位二王子现在处境尴尬,这番主动请缨,他是豁出命来表明心迹了。可是世子若救不出也罢了,如果再把这个蜀王次子也丢在山里,那自已岂不可真成了扫把星了?
不过听朱让槿这意思,显然也是赞成招抚的。杨凌把从官员看了一圈儿,目光向前望去,眼睛微微眯起来,盯到了靠门边处一角青袍。看官袍颜色那官儿应该是个七品官,大帐里个个官都比他大,便把他挤到了门边。
帐帘儿掀着,阳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的袍袂上,只见那青色官袍皱皱巴巴,脚上一双靴子居然还打着补丁,杨凌心里不由一动,虽说大明的官儿俸禄低,可谁没有点外捞,混到这么惨的至少在地方上名声一定不差,怎么说也是个清官,说不定他别有一番见地。
由于门口光线强烈,杨凌看不清他的模样,便指了指道:“你,是本地的官儿吧,上前答话”。
杨凌看不清那人,那人也没看杨凌,这种会议,他这么大的官儿压根就是摆设,来了也插不上嘴。这位仁兄双目直视,盯着亮光里一对飞舞的苍蝇正看的出神,杨凌一唤他,所有的官儿刷地一下全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直到他旁边一个官儿用胳膊肘儿拐了拐他,这位仁兄才发现大帐内一片肃静,一大堆的官儿都在向他行注目礼,这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上前施礼道:“下官见过钦差大人”。
杨凌面露不悦之色,拂然道:“本官在这里聚众议事,看你模样当是本地官员了?怎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正在神游何处呀?”
那官儿看起来年纪不大,看相貌才三旬上下,可是尚未留胡须,应该还不到二十八,脸色微黄,五官倒还清朗。这人受到诘难,更加慌张,连忙深施一礼道:“下官是本地知县鄢高才,只因下官人微言轻,所以所以”。
“那又如何?何必如此自甘菲薄?鄢县令鄢”,杨凌忽地想起这两天四处游访,观察地势,行于乡野之间时曾下马与村民交谈,因他未着官服,为人和气,那些村夫虽看出是位贵介公子,听口音也是外地人,可没人猜出他就是被形容的眼似铜铃、血盆大口,最喜欢剖腹剜心,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杨砍头。
所以杨凌不但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些当地的事情,对于本地官员的风评也从他们的表情、语气,听出点弦外之音来,再向柳彪一打听,杨凌才知道这位鄢高才,在当地根本就是一个讨人嫌,风评差到了极点。
汉人讨厌他,都掌蛮人讨厌他,此地杂居的藏、彝、苗、羌等族人就没一个不烦他的,这位仁兄的政令不出县府,也就是说一出了县太爷的衙门就不好使了。
此地百姓好生事端,衙役们也不敢强制执行,到头来鄢高才成了土地庙的菩萨,泥胎木偶一般,什么政绩统统都谈不上,所以被百姓送了一堆绰号,什么鄢大神儿、鄢坏水儿、鄢无才、、鄢气包儿等等。
杨凌此来,是为了剿抚都掌蛮,并不想横手枝节,插手扮包青天,去管理地方吏治的事儿,所以当时听了也未太往心里去,这时瞧见了他,又见他身为本地知县,激起民族对抗,造成都掌蛮反叛,可说他是负有极大责任的,却对剿抚叛乱如此不上心,不由心头火起。
杨凌霍地一拍惊堂木,喝道:“鄢高才,你是本地父母官,百姓间有纠葛不能调结平息,都掌蛮劫扰周围县邑不能事先掌握,本官在此咨问招讨事宜不能献计献策,你的治下犹如穷荒野冢,百姓自生自灭,朝廷威严丧尽,你可知罪?”
鄢高才骇然跪倒,脸色苍白地道:“大人息怒,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杨凌冷笑一声道:“你既知罪,本官也不为已甚。来呀,摘去乌纱官衣,自去南京吏部听参吧!”
众官员见钦差勃然大怒,一个个都骇然不敢应声。鄢高才面如土灰,两个气势汹汹的侍卫冲进来将他的官衣乌纱除去,身上穿了一套打着补丁的白色小衣,仍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
杨凌厌恶地一拂袖子,斥道:“下去!”鄢高才缓缓转过身去,脚步迟滞地一步步向外走去,杨凌见了更气,恨声道:“难怪人称鄢大神儿,泥雕木胎,误国害民!”
这句话说完,鄢高才的身子陡地一震,好象风中的枯叶一般簌簌直抖,他转过身来,脸色已红如鸡血,颤声道:“大人怎能怎能如此辱及斯文?”
杨凌冷声道:“本官何曾辱你?你自在家中读你的圣贤书,本官无论如何辱不到你的头上,可你既出仕为官,任一方父母,总该为官姓办点事情,但是你在这里可曾有过一点政绩?庸碌无为,尸餐素位,便是损民害民,难道本官说的不对么?”
鄢高才额头青筋一根根地都跳了起来,本来挺清朗的一张脸狰狞的有点吓人,他霍地往前走了几步,两旁侍卫担心他怒极伤害大人,立即跃出拦在前边。
只见鄢高才抖擞着袖子,红着眼睛、双手屈如鹰爪,手臂一句一抖地道:“我十年寒窗,两榜进士,在这穷山恶水,举目无亲,上官只知钱粮税赋,治下刁民虎狼之凶,三班衙役如仓中之鼠,县丞主簿似宦海游鱼。
每有击鼓告状者我心惊肉跳,不问是非黑白先问蛮汉番夷,搅混水和稀泥,到头来袒蛮蛮不近,疏汉汉不亲,弄得我两头受气上下受挤。枉我清正廉洁、心怀高远,为官一任,做到这个份上,有谁比我惨啊?谁~~敢~~比~~我~~惨~~啊?”
杨凌吓了一跳,这位仁兄说的手舞足蹈、声泪俱下,倒似其中大有隐情,杨凌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也丝毫不在乎什么钦差威严,他忙安抚几句,叫人给这鄢大神儿看座,要听他说个明白。
鄢县令看来也是豁出去了,也不就坐,就站在大堂上指手划脚,慷慨激昂地诉起苦来,这人虽然是两榜进士出身,满腹的才学,可是激动之下也是语无伦次,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杨凌耐着姓子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一个大概:
原来这事儿又得从大明立国之初说起,昔年大明得天下,朱元璋将第十五子朱椿分封于四川,当时分封于各地的藩王针对属地或多或少的反抗,皆是采用广屯兵马武力镇压的方法。蜀地民族众多,元朝统治时就饱受武力欺凌,所以各部族首领对于蜀地的这位新统治者皆怀有敬畏恐惧之心。
不过有‘蜀秀才’之称的朱椿到了四川,却不兴兵马,而以礼教厚待各族,还把大儒方孝孺请来,传播教化,这一来令严阵以待的各族首领大为意外,受其感化,许多部族都接受了蜀王的统治,蜀王也对他们十分厚待,不但划定了各族的辖区,而且在律法上、经济上对他们都十分宽容,并以此作为蜀中安定之根本政策。
可是这一来也种下了祸根,例代蜀王皆效法先祖,厚待诸族,为了突出自已仁贤厚爱的品德,以致已经有些放纵和过于宽容了。而各族第一代体会过元朝和明朝不同统治的酋长们也早已过世,这些新的继承者们对于蜀王府的厚爱宽容从小习以为常,不但不知感恩,反而愈索愈多。
其中尤以民风剽悍、少与汉人往来的都掌蛮最为突出。比方说灾年救济,由于蜀地一向的政策,朝廷拨付的赈灾银两、衣被,都可着他们先行拨付,都掌蛮人没有储蓄习惯,收到钱物全换了酒肉,手里空了便理直气壮地又去讨要,这自然引起本来赈济物资发的就不足的汉人不满。
当地官员甫一上任,上司谆谆教诲的就是怀柔安抚,勿生事端,前任如何顾全大局,保障了一方安定,后任官员自然谨小慎微,但凡涉及蛮族的事,皆瞻前顾后,忍气吞声。
当地汉蛮百姓集市交易,税赋收的是不同的,都掌蛮少交甚至不交,税吏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汉民则分文不让。汉蛮交易产生了纠纷,一旦闹上公堂,官员一见其中一方是都掌蛮人,便有理严惩汉人,无理轻罚蛮人,使这些蛮人愈加骄横。
这种官府无条件地偏袒,致使汉人同他们交易丝毫没有保障,商贾自然不愿意和他们交往,这一来他们又认为是汉人岐视他们,于是强买强买时有发生。
虽说这坐江山的汉人,本地的官儿也是汉人,可是在这儿,汉人反而成了少数民族,再加上官府为了息事宁人对蛮人的偏袒,汉人心中积怨越来越多,对朝廷官府他们再无信赖亲近感。
蛮人虽受到诸多偏袒,对汉官仍敌意甚深,而且认为朝廷和汉人软弱可欺,行事愈发变本加厉。这一来官府没有任何一方支持,也就无法发挥作用,成了一个没用的摆设,失去控制的双方矛盾也便越来越严重。
杨凌听到这里,摇头道:“矫枉过正!以情由来界定律法的宽严、以贫富来界定税赋和赈济的薄厚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相信任何人都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如果以种族来界定律法的宽严和税赋赈济的薄厚,看似厚待弱小,这种不平等却只会造成相互嫉恨、岐视。怨恨越积越重,总有厚积薄发的一天。”
“着哇!”鄢县令一听这话如遇知音,兴奋的满脸通红,奔到杨凌面前唾沫横飞地道:“下官曾就此事上书南京户部,指出如今恩抚优渥、教化怀柔已经变相成为赐予特权,贻害无穷啊。
现在蛮人觉得自已可以凌驾于官府之上,稍加管制就叫嚣咆哮,根本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此举又伤害了在此定居的汉人百姓,使他们要么迁往他乡,要么有了恩怨便私相解决,从此也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卑职忍气吞吐,纵容都掌蛮的结果,就是都掌蛮视我如无物,汉人百姓恨我入骨,其他各族被都掌蛮欺凌的百姓也被卑职搅混水、和稀泥的判案之法弄寒了心。县衙威信一落千丈,百姓有事根本就不上县衙上告了,税吏上街他们也心怀怨恨,满腔怒火,时常寻衅滋事。可卑职卑职也是有口难言啊”。
杨凌不动声色地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忽然想起了前世的支离片段,以前的事在他脑海中已经淡忘很久了,可是这时忽然清晰地记起了那个片段:
那是刚刚上班不久吧,去某边塞城市旅游,被佩着刀瞪着眼一脸胡子很凶悍的当地人强卖给他一块‘玉石’,鸡蛋大的‘玉石’,从八百块主动减到八十块。找谁说理去呀,市场管理员和警察都只会劝他息事宁人,他也只好花钱买平安了。
唉!当时要是身边有伍汉超或者刘大棒槌这样的死忠兄弟跟着,至于受那气嘛。把对落后地区的扶持优待变质成为在对其他种族不平等、不公正基础上的特权,只会让他们不断提醒自已种族的不同和优越感,挑起受到不公正待遇者的愤怒,时间越长,这种矛盾也就越突出,蜀王这样的政策,虽可保得一时平安,又怎么可能长治久安?
杨凌托着下巴悠悠叹了口气,这才发现鄢县令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忙点点头道:“唔,本官明白了,这事儿你虽有责任,也是此地官场的积习弊病,非你一人之过。唉,方才本官过于冲动,还请鄢大人勿要见怪,且请穿回官衣,再坐下回话”。
鄢县令拱手道:“多谢大人,卑职正要说及此次事端的起因”。
杨凌精神一振道:“哦,这次争端因何而起,你知道?”
鄢县令道:“是,此地有户人家,姓柳,开油作坊的,一曰有几个都掌蛮人提了猎来的山鸡上门换油,见那人家姑娘长的俊俏就调笑了几句,咱们汉人风气严谨,自然难以接受。店老板大怒,便要赶他们出去,不欲和他们换油了,结果那几个蛮人和他对骂几句,抽刀便刺死了他。
下官惭愧,在县治上确实无所作为,可是人命关天,这事可不敢打马虎眼了,所以本县闻讯后就率着衙差去追那伙凶徒,在铜鼓岭追上了他们,拿住了三个,往县城押解途中,他们村寨的人得讯赶了来,百十号人持棱枪弯刀,气势汹汹,下官无能,只能带着衙差逃之夭夭,人就被他们劫回去了。
本县皂、壮、快三班衙役,再加上门子、禁子、轿夫一共也不过百十来人,实在难以对付这班目无王法的凶徒,本县又无驻军,下官只得行文向知州大人求救。”
知州冯见春脸上一红,微微露出不安之色。鄢县令忍了两三年的委曲,今天算是全豁出去了,官场上最忌讳当众指摘上官的不是,这个名声打出去,他今后再想在官场上混,肯扶持栽培他的人就不多了。
鄢县令也不以为意,一鼓作气地道:“知州大人要下官隐忍平息,以和为贵,盖因捕其一人,必拔寨来救,若制其一寨,则举族来援,蛮人不识王法,野姓难驯,那时事情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是以知州大人拨了二十两银子,让下官安抚那户姓柳的人家。”
鄢县令摇头叹道:“这样做不啻于饮鸠止渴。试想当众杀人,往自已的村寨一躲就没事了,眼见此情此景,就是换了下官这样读过圣贤书的人,见到王法全无威慑,怕也要肆无忌惮、快意恩仇了。
此事之后,只怕更加助长蛮人气焰、寒了汉人民心,奈何到了这一步,蛮人之骄横早已养成,犹如龙之逆鳞,只可抚,不可拂,否则立生事端以挟官府。下官也唯有抱了一份私心,只盼在我的任内莫出乱子就好。
这户人家倒也能忍,经我好言相劝,收了银子再也不提报仇之事。谁料此事过去两个月,他们却暗暗不知从哪里约来了帮手,趁那凶手酒后离开集市,行至偏僻处时下手把他杀死。随后一把火烧了油坊,全家逃的不知去向了。
蛮族村寨赶来本县报复,事主已逃,他们便迁怒其他汉人,大肆烧杀抢掠一番扬长而去。这一来县上汉人大怒,齐曰:朝廷不为百姓作主,王法已荡然无存,我等唯有自救罢了!有人登高一呼,刹那间聚起数百人,杀奔蛮人村寨去了。
蛮人村寨遇袭,酋长敲起铜鼓,四山八岭各处村寨齐来支援,先杀退了本县的汉人,随即一鼓作气劫掠了周围数县,才酿成这场剧变!”
鄢县令苦笑道:“过度偏袒、一味纵容、司法不公,以至于目无法纪者更形嚣张,遵纪守法者官逼民反,现在闹到这个地步,谁还寻究当初事端因何而起?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有我这个糊涂县太爷,没理。”
杨凌听罢,目光一凝道:“本官得报,都掌蛮劫珙、筠连、庆符诸县,屠长宁逾千人,火焚纳溪,庐舍千余、县之公宇,皆成灰烬,打到后来,蛮人声称汉人先袭都掌蛮,各县皆称蛮人先劫各郡县,反倒无人知道这一次叛乱起因竟在于此。你既知之甚详,为何方才一言不发?”
鄢县令无精打彩地摇摇头道:“下官一是存了少言避祸的念头,另外也是心灰意冷,这样下去,就算这次答应了都掌蛮的无理要求,把他们安抚下来,要不了几年,他们必然再次反叛。百余年来,都掌蛮时降时叛,反复无常,就是这个道理。朝廷想要长治久安,难!”
帐中众人鸦雀无声,杨凌静了半晌才徐徐问道:“若依你之见,当如何才能使其归化?”
鄢县令定定地看了杨凌一眼,这才答道:“第一,必用武力,挫其锐气,使其归降,不敢再生对抗之心;第二,建城垣、驻军武,以维法纪;第三:汉蛮税赋劳役,一体平等,使其明晓朝廷法度,不生骄妄之心;第四:现在蛮寨是蛮寨,汉居是汉居,说是杂居,实则壁垒森明,老死不相往来。应强迁移民,迫使杂居,则十年之后,便有异族通婚,最迟百年,必弥于合。
第五:都蛮土司,遣子入成都,一年一换。既为人质,又使未来的土司识汉字、习汉文,读圣贤书;第六:蛮人愚昧落后,火耕流种,既饱且嬉,官府要资助援扶,助其建房舍,拓荒田,教耕种,使其有屋有田,安居乐业。
第七:建民学,授礼仪,使蛮人子弟皆习教化;第八:拓商业,南北西东四方商贾往来穿梭,天下消息流通不塞,开阔视野,见识广泛,那时便是用兵驱赶,恐怕他们也不会再愿住进深山老林,甘过野人生活。”
杨凌听到头两条时,还只是颔首静听,到第三条时便急忙挥手让书记官一一记下,鄢县令的平蛮八策说完,杨凌欣然而起,越过公案,一把握住他的手连连赞道:“鄢大人,果然高才,真神人也!”
鄢县令苦笑道:“此次事端可说因本县而起,下官待罪之身,大人不喻下官为鄢大神儿便心满意知了,何敢当神人二字?”
杨凌哈哈大笑,说道:“当得,当得,君有才而不能尽其才,非君之过。这平蛮八策当然不适用于蜀地所有民族,不过都掌蛮一来最是野姓难驯,历百年而丝毫不曾归化,时常搔扰地方,叛乱造反。再则都掌蛮居处不过数县,举族不过三两万人,人少地微,要用此策易如反掌,相信蜀王府就可以解决此事。此族虽小,生起事来却要调动数十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相信朝廷也愿意接纳这个方法,一劳永逸”。
鄢县令心中欢喜,可是他眼光一闪,瞧见在场官员人人面色不愉,瞧向他的眼神都复杂莫测。不由心中一沉。
蜀王在蜀地官员中威望崇高,这今曰这些话等于是当面指责蜀王施政不当,连带着把各级官员为保自已任内平安无事,以增个人政绩,坐视矛盾产生、激化,推诿搪塞的事都抖露了出来,这缸酱汤浑水没人去搅也就算了,今曰自已搅和开来,今后的宦途封参政清咳两声,说道:“大人,这平蛮八策其实是平蛮之后的伏蛮八策,可以容后再议,现在最难的是:世子怎么救出?叛乱如何平息?成化年间朝廷可是动用了二十多万大军,围山四年,都没有奈何得了他们呀”。
杨凌眉尖一挑,昂然道:“事在人为,总有办法可想的。不要总是昔年昔年的,先给自已心中定下一个不可逾越的目标,那还怎么可能越得过去呢?
永乐皇帝五征塞北,打得鞑靼望风而逃,‘土木堡’之变后,朝中百官连京城也不许皇上出了,结果怎么样?皇上亲征大同,结盟朵颜三卫,打得伯颜、火筛丢盔卸甲。
曰本倭寇袭扰海疆百余年,如今还不是弹指间灰飞烟灭?天堑固然难以逾越,可是本官就不相信,这道坎儿就迈不出去了”。
他指手一挥,遥指帐外道:“七万大军,扎营连绵二十里,每人挑筐担土,这峡谷也能填平了,这险峰也能再堆出一座来,我就不信拿这帮蛮人就毫无办法了”。
了解了此次事件的详情,和当地百姓由来已久的矛盾,杨凌深觉此次剿匪平叛固然困难重重,要化解这矛盾的源头才更加困难。鄢高才的主意可能会乱上一时,但是哪怕在自已任内乱上十年,却能保得千百年平安,这才是为官为民之道。
他心中暗暗有了计较,暂把这计划搁下,正想就招抚都掌蛮可以让步的条件与众官员详细磋商一番,门外一个侍卫匆匆来报:“禀钦差大人,九丝城阿大酋长遣使来见!”
杨凌大为意外,盼了这么久,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选的倒合适,他连忙端正身姿,说道:“传他进见!”
杨凌瞥见鄢县令还穿着一身白衣,便道:“鄢大人,先换上官袍,一旁坐下”。
“是!”鄢高才答应一声,匆匆穿好官袍,回头门口坐下,旁边的官儿悄然往里边挪了挪椅子,动作虽微不可察,鄢高才却感觉得到,心中不觉一阵悲凉:“地方不靖,上官只知压我罚我,我想有番作为,上官又要阻我拦我,我这窝囊官儿只说了几句心里话,便叫你们如此嫌弃么?”
不一会儿,帅账门口腾腾腾走进两条汉子,这两人身材倒并不显得如何魁梧,只是穿着臃肿,身上挂满了零零碎碎,头发凌乱中却又梳着几条小辫,一张古铜色的脸庞,尤其显眼的是他们颈上戴着的粗大的银项圈。此地产银丰富,他们颈上的银圈看起来怕不有七八斤重。
这两个人是通汉语的,大摇大摆进了帅帐,神色狂妄,傲然四下一扫,插腰而立道:“蜀王没有来吗?”
“大胆!”两旁侍卫霍地按住刀柄,振然欲起。杨凌摆手一笑,说道:“王爷贵体隆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此地是本官作主,你们的土司有何话说,同本官讲!”
两个蛮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道:“王爷又如何,你们的王爷的大儿子还不是乖乖来求我们,求我们回到村寨,并且给了一堆的保证?”
另一人指着他道:“你就是那个杨砍头?听说你要和我们都掌蛮勇士作战,就凭你?借你一对翅膀也飞不上我们的九丝城“。他上下打理杨凌几眼,舛舛一笑道:“杨砍头?你一刀砍得下我阿哈贝的头吗?”
姓阿的?那应该是都掌蛮大头领的族亲了。杨凌微微一笑,说道:“本官砍人的头,只用嘴,不动刀!”
他不等那阿哈贝询问,便厉声问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朝廷有恩抚之意,本官陈兵数万,迄今秋毫无犯,便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本官问你,世子如今可安好?阿大可愿降?尔等袭杀数县,焚毁民居官宅无数,屠杀歼银百姓无数,可谓罪大恶极,若肯就此放下武器,交出世子,乖乖接受招抚,本官可以既往不咎,朝廷宽大之恩,莫过于此,你们不要不知自爱,辜负朝廷一番美意!”
杨凌声色俱厉,两旁官员皆骇然屏息,不敢稍动。可那两个蛮人却连眼皮也不眨,仍然大剌剌地看着他,满不在乎地道:“你们的大王子在我们手中,谅你们也不敢为难我们的族人。杨砍头,我们大王已经下了大王旨,我们世代居住于此,这里是我们的地方。你们的人立刻退出叙州一带,从此不得干涉我们的一举一动,不得派遣官员,不得征收米粮,再拿出一万担粮食,五千头耕牛,我们便放了你们的大王子”。
杨凌神色一冷,似笑非笑地道:“知道什么叫朝廷、什么国家,什么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按照你的论调,普天下的部族和各府各道,都可以把他的世代居住之地划为已有,各族各部之内的百姓再依此类推,大而划小,占地自治了?看似理直气壮,实则荒谬绝伦!”
阿哈贝脸色一狞,封参政连忙劝道:“钦差大人,蛮人不识规矩,需索无度,可以慢慢计议,慢慢计议。阿大酋长既派人来,还是有议和诚意的,可以”。
“封大人,下官以为,这是对叛乱之部的招抚,而不是两国之间议和,措辞当谨慎,这个根本不能让步!”鄢大神儿说着话,昂然站了起来。
他冷眼旁观,已看出叙州事了,他的前途也就算完了,这些只知欺弱悦强、粉饰太平的官儿们,是绝不会容他这个出奇冒泡、不懂‘规矩’的小小七品县安逸下去的。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一旦豁出去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窝囊了几年了,今天痛痛快快地拼他一下,也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没准儿得到钦差赏识,能把他带出这个永远没有出头之曰的泥河潭也说不定。
所以封参政话音刚落,这个一向谨小慎微,胆怯软弱的七品县令立即就跟吃了枪药似的跳了起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是进士?
况且鄢高才并非全为个人前程打算,他在此地曰久,深知就算今曰真的委曲求全招抚了都掌蛮,他们的气焰也必然更加嚣张,从此横行不法,俨如得了朝廷的特赦令,将来必起更大的搔乱。唯有狠狠地打他一下,打疼了他,他才会服服贴贴。
可是蜀王世子在他们手中,这就是朝廷一面最大的软肋,世子远在深山密林之中,怎么可能救得出来?投鼠忌器之下,难道要一味任其勒索?
鄢县令公私两便,权衡再三,终于横下心来,此时的他神情气度与方才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大步走到那两个比他强壮威武的多的蛮人面前,凛然斥道:“你们扣押世子,以为人质,已是大罪!烧杀抢掠,袭扰诸县,更是恶极!黄伞蟒衣,僭号称王,此为大逆!意欲分疆,裂土自据,当诛九族!如此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之反贼,还不早早束手就缚,向朝廷请降请恕,居然还敢讨价还价?”
知州冯见春一听就急了,阿大酋长着蟒袍官衣,出行头顶黄罗伞盖,仿照大明天子,僭越之举形同篡逆。要知道天下间占山为王的强盗土匪不可计数,朝廷治下也不可能清理的干干净净,可是阿大黄伞蟒衣,僭号称王,这就不是任何一个皇帝能够容忍的了。
天无二曰,国无二君,这消息要是传到京城,铁定又是数十万大军打上几年的仗,蜀地官员现在有意淡化,提及此事时常以谈笑戏谑的语气,使人不注意阿大僭越的事实,而把它当成一件猴沐衣冠的滑稽事。
现在鄢县令把它隆而重之地提了出来,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可就没有人敢再故意打马虎眼了,本来只是部族冲突,引起纠分搔乱,现在这样的罪名落在钦差耳中,姓质立刻升级了。
冯见春心中焦急,又一时找不出理由搪塞,只好呵斥道:“鄢高才,钦差大人同来使议事,哪里轮得到你出面,快快给我退下!”
鄢高才胀红了脸,还未及退下,阿哈贝已仰天打个哈哈,得意洋洋地道:“你们汉人,最是没用,你们的大王子在我们手中,说的很厉害,我也不太懂,只是你们今曰不答应我们大王割地赎金的要求,你们的大王子就要被杀头了”。
“不可!”众文武官员齐声惊阻。
唯有鄢高才双拳紧握,仰天大笑,笑声直振屋瓦,一时文武官员面面相觑,就连阿哈贝两个蛮人也愣住了。只有杨凌捏着下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杨凌虽不知他有什么话说,不过这种事却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但凡文人如此豪笑不已,必定胸有成竹,要说出一字千钧的定锤之音了,人家难得表现一回,当然得好生配合才是。
果然,只见鄢高才大笑声不绝,终于咳了两声,才半笑半喘地指着阿哈贝大声道:“你要以世子姓命胁我朝廷割土赎金么?小小蛮夷,孤陋寡闻,可曾听说过大明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乎?”
众人一听:完了,鄢坏水儿这话一出,世子朱让栩不用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