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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七室,收风!”
时局迅速变化,正像这变幻无常的天气,几天霪雨,又变得寒冷起来。前些日子还不敢当众放肆的狗熊,又嚣张起来,提起皮鞭,在地坝当中大叫大喊。
刚回到牢房,余新江便看见猫头鹰,握着枪,指挥着一群特务,押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紧张地跨过地坝,走上楼来。
“来了四个。”
“有一个重伤……”
“你看,那一个还是小孩!”
说话间,猫头鹰已经冲到楼七室门口,像给自己壮胆似的,高声狂喊:
“关在楼七室!”
哗啦一声,猫头鹰狠狠地推开牢门。余新江看清楚了,被特务推进来的几个人,都很年轻。年纪最小的学生只有十三四岁;稍大一点的,也不过十七八岁。他们吃力地搀扶着一个受过重刑,昏迷不醒的人。余新江迎上前去,帮助他们把昏迷的人扶进牢房。
“对不起,我们来,要让大家受挤了。”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望着黑压压一屋人,很有礼貌地说。
牢房里的人们,热情地招呼他们:“门边风大,把伤号送到这里。”
“来,在我们这边休息。”
擦得干干净净的楼板,每个人的简单行李,都整齐地叠在墙边。人虽然多,却整理得十分清爽。这里不像二处的牢房那么潮湿阴暗,到处爬满臭虫虱子。一片热情和关怀,使三个学生感动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让老高同志住里面,”还是年纪最大的学生开口:“我们几个年轻人,就住这边。”
那两个学生,点头同意他的话。
余新江指引着他们,把昏迷的人抬到里面墙角去。屋里又响起一片关切的话语:“我垫的毯子拿给他。”
“不,老大哥,你的身体不好。”
“拿我的去,”丁长发说:“把枕头给他。”
墙角背风处,铺设出一个全室最舒适的铺位。人们把重伤的人抬过去,让他轻轻躺下。
余新江拧了块湿手巾,替他揩去满脸的血迹,又把湿手巾敷在他发烫的额角上。看得出来,昏厥的人年纪稍大,约莫二十多岁,瘦削的脸因失血而显得分外苍白,两只深陷的疲惫的眼睛,被闭合的眼睑盖住,嘴角上两条微微下陷的纹路,明显地刻画在瘦脸上,似乎显出某种知识分子的倔强。“他是谁?”
“你们的老师?”
三个学生摇摇头。年纪最大的说:“在二处黑牢里遇到的。”
“他刚才还是清醒的,”另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学生说:“囚车里又闷又颠簸,他……”
昏睡的人,全身糊满斑斑血污,手上,脚上都遗留着被皮鞭抽打的伤痕。左腿受伤似乎特别重,脚上的鞋袜也浸透了血水,腿上还僵直地箍着一个圆圆的石膏筒,从膝盖以上直箍到大腿。
余新江又端来一盆水,替他洗净了脚上的血浆。沿着白色的石膏管,暗红的血水还在不住往外渗透。
“他的腿断了?”
“比断了还重!”年纪最小的学生说着话,眼圈都红了。
“特务用钉满钢针的橡皮鞭,打他左腿,叫他供人!”“他还说,”光头学生接着说:“把他打得血肉模糊,又涂上酒精!”
年纪最大的学生咬紧嘴唇,抑制着悲痛,回忆着他当时听到的情景。
“他说过,这是美国刑法,名叫‘披麻带孝’,用纱布贴在冒血的密密针眼上,血水干了,特务又把和血肉凝结在一起的纱布一条条撕开。”
满屋的人睁大眼睛,关怀地望着那惨遭毒刑的昏迷中的人。余新江又拧来湿手巾,换去重伤者额上渐渐干了的那块。
过了一会,人们渐渐静了下来。余新江还关切地继续观察三个学生。学生们叽咕着,互相交换意见。几分钟以后,最大的学生带头,走到最先招呼他们的余新江面前。余新江微笑地拉着学生伸给他的手,问:“互相介绍一下?”
领头的学生高兴地点头说:“我来介绍。”他指指自己说道:“我最大,快十九岁了,姓景,叫景一清,他们都叫我老景。”
“他叫小景。”年纪最小的叫喊着,把邻近的人都惹笑了。景一清不理睬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重庆大学学生,电机系一年级。他姓霍……”“‘和尚’,光头和尚!”还是年纪最小的插嘴,又把大家逗得发笑。
“他是市立一中的学生,叫霍以常。大家叫他‘和尚’。”说着,景一清也笑了。被叫作和尚的那个学生嘟着嘴不讲话,像在赌气。
“还有他,市一中的,刚满十四岁,我们的小弟弟,叫小宁。”
“我是老宁!”
一阵哈哈,小宁的名字还没听清楚,就被笑声打断了。“那个同志,”景一清指着昏迷不醒的人,压低声音,在余新江耳边说:
“他叫高邦晋,是个新闻记者……”
“你莫要告诉别个。”小宁赶快补充着:“他在车上还说过,到了新的地方,不准乱说案情。”
“你们并没有说案情呀!”余新江笑着说:“我也介绍一下。”接着,他就把自己和丁长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也是光头,”小宁端详着坐在旁边咬着烟斗笑的丁长发,叫道:“他不叫丁长发,头发一点都不长,他叫光头和尚!”“小宁!”景一清瞪着眼睛干涉他。
丁长发不想参与谈笑,衔着空烟斗走开了。三个学生就更紧地把余新江围在当中。
“你在这里关了好久?”
“一年多。”
“呀,一年多!”
“那,你们都是老政治犯。”霍以常表示敬仰地说。“我哪能算老?”余新江笑了一下:“关了十年八年的多得很。”
“哎呀呀!我从被捕到今天,刚刚一个星期,就像过了一辈子那样长。”小宁伸了伸舌头,不觉摸了一下脑袋,又嘻嘻笑起来,“十年?十年是个啥味道?”他圆圆的脸颊红润光泽,越发显得稚气。
“最近被捕的人多吗?”国民党拒绝在和谈协议上签字以后,国民党统治区政治局势的迅速恶化,使余新江不能不担心地下党的安全。他问道:“你们都参加了学生运动?”余新江还没有说完,满脸惊诧的小宁就跳起来了:“你怎么知道了我们的案情?”
“人家当然猜得出来。”霍以常肯定地说。
一个特务从牢门外走过,两个学生都未注意,只有小宁对着牢门坐,看到了一眼,他立刻习惯地念道:坏特务,特务坏,尽是人民的大祸害……余新江忙用目光制止了他,摇摇头说:“不要唱,这样做没有好处。”
小宁诧异地停住嘴,愣着眼,不讲话了。
“我们在二处牢房,天天都用啦啦词骂特务。”霍以常辩护着,他也不理解余新江为什么不让他们喊唱。“老高同志也和我们一起唱,”景一清解释道:“大家都唱,特务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是哇!”小宁这才说道:“上黑名单我也要唱:‘蒋总统,李总统,国民党尽是大粪桶!’抓进来,我还要唱:“耗子过街,打、打、打,背时政府,垮、垮、垮!’”“这里和二处的牢房不同,不要随便喊闹。”余新江很喜欢这些学生的直率和天真。他想尽可能了解他们,然后再引导他们参加斗争。
“对,我们缺乏监狱斗争经验。”景一清同意余新江的话。“我们是四·二一以后才进来的嘛!解放军渡江以后,国民党到处抓人。那天,沙坪坝去了一万多匪兵,大炮,坦克一齐出动。水也停了,电也停了,还用电台广播,说要清查共产党!”
“最近还在抓人!”霍以常放低声音说:“我们学校也遭了查封,校长和我们都关在二处。”
“二处关了一百多同学,里面一个共产党也没有。听说大逮捕引起了群众的愤怒,那些同学可能被释放。”景一清自负地说:“我们几个案情最重,所以关进集中营。”“你们案情最重?真是天晓得!”这声音从对面一出现,满屋的人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半开玩笑的人还继续说着:“国民党本事大,找不到共产党,专门抓十几岁的学生娃娃。”
学生们有点害臊,但也没有见怪。余新江不愿伤害他们的自尊心,便引开了话题:“你们在二处还见过什么人?”
“见到的人可多了!”小宁说:“尽是学生,挤在黑牢里,满地尿水,臭死了!”
“除了老高同志,”景一清回忆着,“再没有了。他是记者,共产党员,他了解很多情况。你可以问他。”
学生向牢门口望了一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告诉余新江道:
“在二处,我们还晓得一个人——刘思扬。”
“刘思扬?”
“是叫刘思扬。”景一清解释道:“我们没有看见他本人。我们在墙上看见《叶挺囚歌》,是他写的,有解说词和刘思扬的签名……”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学生们摇头。余新江无法知道刘思扬离开渣滓洞以后的遭遇,禁不住引起对战友的怀念。
学生们到签子门边,数了一阵高墙外的岗亭、碉堡,又聚在一起,争论哪个特务最凶,哪个特务最阴险,又议论着将来如何处置特务。
小宁叫道:“先关起来再说!”
霍以常认真地说:“我主张,全部敲沙罐!”
“我赞成。”景一清说道:“可是关够了之后,要交人民公审,依法惩办。”
“…………”
余新江听着这几位初生牛犊似的学生无畏的谈话,他的心境一时也被这些火热的年轻人激动了。他深深地感到,在这天翻地覆的年代,革命的**,冲溃了一切阻碍前进的渣滓;又那样宏伟有力地,比磁铁更强地吸引着年轻的一代,把他们团结在党的周围,把他们锻炼成钢铁。在革命洪流中,人的思想,群众的觉悟,发展得多么迅速,多么昂扬……可是,由于这些学生的被捕,也引起他对地下党的怀念和担心。他不知道地下党早已改变斗争策略,防止了敌人的破坏,并且正在通过舆论的压力和各种社会关系,营救被捕的学生。天色渐渐暗下来,漫长的一天,快过完了。
几个学生回到那个昏迷的人身边,又用湿手巾给他敷了几次。额上的热度消退了,可是,他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几句什么,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其实,这似乎昏迷的人,并未沉睡,他虽然闭着眼睛,却竖起耳朵在听着周围的动静。这是一条毒蛇,他的一切伪装,无非是为了骗取信任,以便从集中营里探查地下党的线索。不过,此刻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被派到集中营里来,在政治犯里进行破坏活动,简直是拿生命在刀口上进行赌博。
夜深了。化名为高邦晋的他,却不能入梦。两年来,在特别顾问的指点下,他像一头最机警的猎犬一样,接连几次追踪过共产党人。一次次的斗争,远比他从前学过的“心理作战学”复杂艰险得多;每一次的对手,都是些不易理解的,难以对付的人。在同伙里,他的确比普通的特工人员高强,否则,这一次便不会起用他了。可是,这并不能增强他的信心,因为在他心里,始终无法解答这样一个问题:即使是美国特务的精密策划,一次次的斗争,却失败得愈来愈惨!在他初露头角的那一回,虽然千方百计把甫志高弄上了钩,可是许云峰一出现,竟毫不费力地识破了特务机关的全部诡计,连眼看到手的陈松林也给溜了。接着,他又伪装工人到长江兵工总厂干了一整年,却一点收获也没有。徐鹏飞要他装成地下党员到“刘庄”去活动,对象是孤零零的一个刘思扬,特别顾问还一再指示了突破方向:利用对手受不得委屈的知识分子情绪,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若不是守在刘庄外面的便衣特务发觉得早,刘思扬差点冲进嘉陵江泅水而去了。他不敢回想当时徐鹏飞圆睁的怒目,和那一阵令人寒心的狞笑。这一次,实际上是带罪图功,所以他更缺乏信心。到集中营里冒险,周围都是共产党,难保不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想着自己的任务,他一阵阵地周身战栗。他觉得,这种缺乏信念的情绪,并不是他个人特有的,连徐鹏飞,连老奸巨猾的特别顾问,也难免没有类似的情绪。一次次的周密计谋,初时仿佛大有希望,结果却是一场空!只不过美国佬和徐鹏飞从来不承担责任,每次惨败,都归咎于下级在执行中的错误。
这一次,他的任务更艰巨了,不仅要接近集中营里共产党的领导核心,而且要找出他们和地下党的联系。这是徐鹏飞在和谈期间准备的一套对共产党的突然打击失效以后,美国佬针对变化莫测的地下党的活动,重新部署的新行动。这次行动的特点是悄悄调查,掌握情报,然后突然打击地下党的领导机关。找寻监狱党和地下党的联系,被认为是发现地下党领导机关的一条捷径。谁知这桩艰难的任务,又落在他的头上。
前些时候,接到黎纪纲从美国寄来的信,看了那张穿着笔挺西服的照片上微笑的面容,心里曾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滋味。此刻,置身在这凶险的漩涡里,忆起幸运的黎纪纲,不禁又出现了羡慕和忌妒的情绪……第二天早上,昏迷的高邦晋渐渐醒转来。他用一种新来者常有的陌生眼光,打量着新的环境。突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似的,挣扎着,哼着,想离开他躺卧的铺位。“老高,不要起来嘛!你就睡在这里呀!”
学生都跑过去,照顾他,搀扶他,要他躺下,他却用力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不能睡在这里,”他固执地说:“让我起来!”“为什么?这里才避风呀!”
“你还在流血,不能感冒。”
“我不能睡在这里!”他指了指满屋的人,像受了侮辱似的愤然地说道:“我穿这么多衣服,同志们却穿着单衣,睡在门边。”
“门边风大。”
“同志们穿单衣都能睡,我也能睡。”说着,他硬要从楼板上爬到牢门边当风的地方去。学生们拗不过他,只好搀扶着他离开屋角的铺位。
“把毯子带过去。”
“枕头拿去……”
“谢谢同志们,我不要。”高邦晋固执地说:“我不能只图自己舒服,让大家在门口受凉。”
他把同志们送他的东西,一一退回去,什么都没有留下。最后才在大家友善而略带责难的目光下,勉强收下了一个破枕头。他笑了笑,感谢着众人的好意。他把枕头放在余新江和三个学生的铺位之间,脱开搀扶他的几只手臂,缓缓躺卧下去……
睡好以后,他睁大眼睛低声地责问学生们:“我的话你们全忘记了?”
三个学生象答不出老师指定的课题似的,无言地低下了头。
“受点伤算得什么!这里谁没有受过刑?难道值得夸耀,值得特别照顾吗?你们没有看见,多少人受刑,多少人牺牲……”
“老高同志!”有人插嘴说:“学生们是好意。受伤的人,应该受到大家的照顾。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哦——”他略带歉意地说:“我当是他们胡乱吹嘘,不知道是大家出自阶级友爱……但是,我还要说一句,同志们过于爱护我了。”
说完话,一阵伤口巨痛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迫使他伸手护住石膏裹住的左腿。学生们紧张地望着他,担心地问:“伤口又发炎了?”
“没有什么。”高邦晋似乎比关心自己更多地关心着学生,他告诫他们:“……到了新的地方,首先要冷静的观察,分清敌我,不要随便讲话。”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坐在他旁边的余新江依然听得清楚。这就引起了余新江对他的注意。
他对学生说完话以后,闭上了嘴,合眼休息,没有找谁说话。下午放风的时候,他谢绝了学生们扶他出去走动的好意,独自留在牢房里,勉强把身体移向签子门边,把箍着石膏筒的左腿倚在墙边,默默地静望着窄狭的地坝——那块各室轮流散步的小天地。
他凝望着一间间牢房依次放风,依次收风。晚饭吃得很少,吃过饭又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门边,独自凝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
晚上点名以后,他一声不响地爬回自己的铺位,倒头便睡了。
一连几天,新来的人,都是这样。除了偶尔和学生低声讲几句话,和谁都不深谈。余新江一再观察着新来的人,也沉默着,不急于和对方交谈。
这天上午,他突然被提出去审问。晚上,被架回来时,神情有些变化。
夜里,新来的人竟自久久地不能入睡,偶尔,还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余新江被身边不断翻身的人惊醒了。过了好久,才低声问那辗转不安的人:
“老高,这里有你的熟人吗?”
对方最初没有回答,仿佛他在考虑这句问话包含着什么意思。过了一阵,他才模棱两可地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余新江沉默了,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高邦晋说:“我认识的人,不知道是否在这里。有的人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
“你认识谁?”
“你知道许云峰吗?”
“原来关在隔壁。早就走了。”
“我在二处牢房里听说过,他现在关在梅园——美国顾问处。”
余新江这是第一次听到了许云峰的下落。可是,新来的人怎么会听到这个消息呢?余新江暂时不想多问,只是默默地想了想。
“成岗关在什么地方?”高邦晋又轻声问了一句。“不知道。”
“他不在渣滓洞?”高邦晋长吁了一口气。“这里再没有我认识的人了。”
过了一阵,高邦晋又说:“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过,他就是在这里,也不好联系。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
“你知道哪个?”
“我是个新闻记者,”他缓慢地说着,声音也有些迟疑:“我常到长江兵工总厂采访,知道一个工人,他是去年被捕的……”
“这个工人叫什么名字?”
“姓余,叫余新江。”
“啊,你认识他?”余新江问。
对方似乎没有察觉余新江声音中出现了惊愕,他只在牢灯透进来的几缕微光中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被捕以后,厂里大伙儿都知道他。外边有各种流传,说他被捕当天就被害了;又说他关在集中营。工人都想念他,设法营救他,到现在还在为他活动……”
“工人知道中美合作所,知道集中营?”
“和谈以前,国民党保密。现在外面报纸都登了,谁不知道?”对方换了口气,流露出对去年被捕的人的关切和了解。“他和成岗被捕后,工人营救不成,和厂里的特工人员发生冲突,把稽查处打得稀烂。后来,特务常常夜里失踪,尸首都找不到!吓得特工人员,再也不敢进厂了。”
“这倒痛快。”余新江欣喜地笑了。
“他的母亲余大妈,天天去找稽查处,又哭又骂,稽查处的特务威胁说要抓她。……”
“抓她?”余新江禁不住愤怒地问。
“当然没有抓。几百工人帮她,把特务狠狠揍了一顿。”
提起妈妈,那个摇摇晃晃的破草棚,仿佛又在余新江眼前闪现了。他克制着自己,不愿多回想那些辛酸的往事,却想多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特务没有报复?”
“嘿,报复?你知道,有多少人支持她!关心余新江的人,支持她,关心成岗的人,关心老杨师傅的人,全都支持她!”“老杨师傅?”余新江的声音里带着惊诧。
“你不知道,老杨师傅就是许云峰同志呀!他在厂里作工时叫这个名字。提起老杨师傅,厂里的人,谁都想念他。他离开工厂好多年了,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他被捕的消息传到工厂,许多老工人都哭了。有些工人凑了许多东西,硬要去探监,跑遍了全重庆的大小监狱都没有找到。后来,秘密集中营的地址传出去以后,许多工人都想冒险劫狱救他。”“厂里稽查处没有发现?”
“想劫狱的人,也不止一个厂的人。许云峰同志在煤矿也工作过。消息传到了那里,矿上派人到厂里去联系过,把工厂里的枪支也拖走了一批。”
“有这样的事?”
“全厂都闹翻了,可是敌人有什么办法?从厂里进进出出的运煤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重庆附近大大小小的煤矿,也不知道有多少……”高邦晋说得高兴,轻轻地笑了起来。
余新江感到兴奋,工厂里的斗争不仅没有因他们被捕受到任何影响,相反,同志们斗争得多么巧妙,敌人连一点影子也抓不到。可是,他很快又从兴奋和激动中冷静下来,忽然问道:
“老高,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记者,和工人熟悉。”
“余大妈现在的日子过得怎样?”余新江低声说:“她是我妈妈。”
“你就是余新江?”
“嗯。”
“呀!太巧了!”高邦晋兴奋地紧握着余新江的手说:“简直没有想到,会和你在牢房里见面!我在昏迷中,似乎听见有人叫你小余,但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小余就是余新江,就是你!”
牢房里静悄悄的。学生们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们早睡熟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还小声地喁喁谈心……高邦晋白天里的那种戒备情绪,完全消逝了。他显得热情奔放,见着余新江,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他说,他被捕的主要原因,是在报上公布了中美合作所秘密监狱的消息。事前,他为了防避敌人的突击检查,打清样时,没有拼排这些消息。等新闻处审完稿,报纸付印时,临时抽掉几条新闻,把它登了出来。再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报纸独家刊载了“工人告全市同胞书”。这篇稿子,也是他到工厂采访时带回报社的。他被捕以后,受过几次毒刑,一是因为他事先保护一个叫陈静的女记者出走,事后又拒绝写信诱捕她;二是因为他拒绝说出那些消息的来源。
说完这些,高邦晋迟疑了一下,觉得可以大胆行事了,他机警地靠近余新江的耳边,用一种十分自信而且紧急的语气坚决地问:
“同志,我要找监狱党的负责人,必须找负责人。你能帮助我吗?”他这样做,似乎鲁莽冒险,但这是经过反复研究的;因为,用旁敲侧击等等老办法,都无从避免对方的警惕,所以特别顾问决心采取新战术,要他充分利用余新江思念母亲的情绪,在毫无思想准备的瞬间,突然地大胆突破对方的防线。只要运用得当,便可以迅速成功。
余新江想不到高邦晋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心里一惊,立刻镇定下来,反问道:“老高,你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吗?”
“我有绝密情报,要争取赶在敌人前面,告诉地下党,否则,地下党几天之内就有遭受破坏的最大危险!但是,我的情报只能让监狱党的负责人知道,才能尽快通知出去。除了负责人,我对谁都不能讲!”
余新江犹豫了一下,从高邦晋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要向党报告的事情,比他解释的还要重大而且紧急。但是,狱中党组织,早已根据老许留下的意见,作了严密的规定:任何人不得暴露党的组织。余新江被指定来和这批新来的战友接触,并且重点了解这个姓高的人,那么,除了他自己而外,不能对新来的人暴露更多的党员,更不能说出党的组织。余新江不再迟疑了。他立刻冷静地回答道:“我就是监狱党的负责人。”
“那……太好了!”高邦晋兴奋地移动身躯,更紧地靠拢余新江,机密地说:
“我马上向你报告……”
朝霞越过高墙上的电网,射进铁窗。静静地撒在干净的楼板上。高邦晋倚在签子门边,望着又一个清晨的到临。“快起来,太阳晒到屁股了!”一个尖细的,略带稚气的声音叫起来。这是小宁。
小宁看见霍以常还在打鼾,便一翻身,嘟着嘴,凑近他的耳朵,学着学校里起床号的声音:“大天白亮,死猪起床……”
“嘘!”景一清把食指放在唇边,轻声警告着:“别人都在学习,不要吵!”
霍以常翻翻身,又睡着了。景一清招招手,把小宁引到签子门边,去了望高墙外边油绿的山岗……过了一会儿,小宁看腻了,扭回头,伸腿在霍以常背上踢着。“起来,和尚!”
揉开蒙卑的睡眼,霍以常一骨碌翻身坐起,看见小宁在笑,他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下揪住小宁,把他按在铺位上,也像刚才小宁那样嘟圆嘴巴,学着起床号音:“我来看猪,猪在**……”
小宁,霍以常笑个不停,景一清也忍不住笑了。“还是规矩点嘛。”丁长发从嘴里抽出空烟斗,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微微瞟了余新江一眼,似乎有意无意,带着暗示地轻微摇了摇头。余新江**地走到高邦晋身边,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
“这样下去会出问题……过分兴奋,过多的嬉笑,这不好,很不好!”
“吵吵闹闹刺激敌人没有什么好处。”高邦晋点着头说:“的确不必要。”
余新江望着他,不讲话。
“我懂得你的意思,我负责说服他们。”高邦晋说。
余新江不再多说。高邦晋突然探寻党的负责人,轻易地暴露出了他的可疑。但是他还蒙蔽着年轻的学生,这就使得余新江十分担心,党把责任委托给自己了,应该怎样耐心地,又有原则地引导学生们,走向正确的斗争路线,巩固他们的热情,而且让他们认清敌我……应该及时和景一清详细谈谈,因为他最大,而且是个地下社员。
特务在地坝里大声吹口哨。放风的轮次到了。余新江正想着,牢门敞开了,人们陆续走出牢房。
“老高!你不是说要出去吗?”三个学生围着高邦晋,兴奋地说。
“要得,”高邦晋脸色比几天前好多了。“出去走走,活动一下血脉,伤口会愈合得更快一些。”说完,顺手拿起昨天小宁悄悄捡来的一根竹棍,想拄着它站起身来。两个学生忙抢了上去。
“还是我们扶你走吧!”
高邦晋笑了笑,伸出两只手臂,搭在景一清和霍以常肩上,跨出牢房。小宁提着竹棍,跟在后面。四个人满不在乎地并排走下楼去。站在远处的猫头鹰和狗熊,不断用狠毒阴险的目光,满怀敌意地扫视着这四个人十分显眼的行动。人们发现了这个使人不安的挑衅,却没有讲话。这时,余新江提着便桶,向厕所走去了。
“你们看,”高邦晋望着楼下的一排牢房,判断着说:“他们起码都关上好几年了。”
“你怎么知道?”小宁问。
“你看,他们的背,他们的眼睛……”
“背怎么呐?”小宁着急起来。“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成年累月死坐着,背驼了,眼力也衰退得多么厉害!”“啊,你不讲,我真看不出来。”
“你们看看这间牢房……”高邦晋提醒着说。
三个学生顺着他的指引,留心地朝那间牢房望了望,都不解地回过头来。
“记得《叶挺囚歌》吗?刘思扬抄在墙上的那首。”高邦晋解释着:“你们看,这不是楼下第二号牢房?叶挺将军就是关在这里,写下那气势磅礴,充满革命英雄气概的诗篇的。”学生们都忍不住带着深深的敬意,回头看了看那间牢房,也羡慕地看了看高邦晋。
快到牢房的转角处,高邦晋伸出残伤的腿,试着在泥地上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学生们笑着,也叉开脚趾,在泥地上踩了踩。不需任何语言的说明,他们都能理解,长久囚禁的人们,一旦接近地面,泥土的芬芳会带给他多少欢欣和自由的感觉……
带着挑衅目光的猫头鹰和狗熊,在地坝当中站了一阵,终于走开了。
“到了,”霍以常兴奋地说:“前面就是水池了!”转过墙角,一池清泉就在眼前。现在水池又修整过了,山泉顺着竹筒,通过险峻的山峦,密密的电网,“咕嘟咕都”地畅流进来。几个年轻学生,马上就蹲在池边,洗过脸,又洗衣服。
早晨的阳光,温暖地照射着这宁静的角落。高邦晋坐在旁边,默默打量着四边的景色,他的双颊透着红光,但是在他心头,却是一团慌乱。特别顾问的战术毫无用处,第一个回合就失策地引起了余新江对他的怀疑。他深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一次比一次困难的任务,使他愈来愈显得笨拙,其实,这怎能怪他愚蠢?一种身入虎穴的危惧之感,使他害怕了。
清亮的泉水,冲激起珍珠似的泡沫,溅出雨点般清凉的水珠,又引起了学生们的欢笑。
“好凉快!我来洗头。”霍以常想推开小宁,可是小宁不让;他正尝着那略带甘甜的泉水:“这水好甜,我再喝点……”
“小宁,不要喝水!”景一清干涉着,“喝生水要生病的。”“不会。”小宁把嘴唇凑近水源,喝着,不提防霍以常一伸手推他一掌,泉水喷进他的衣领去了。小宁马上用手把泉水向正在嬉笑的霍以常泼去,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小宁,和尚!”景一清警告着,“当心打湿了衣裳。”“好,别打水仗了。”高邦晋劝解着,又问:“你们知道这水池的来历吗?”此刻,他十分急切地希望利用学生的幼稚,冒险发动一次斗争,但愿在斗争中发现监狱党的活动。除此而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是一支被人操纵的箭而已,而且,他知道,绝对不能再拖下去,否则,他连学生们也将不能指使了。
听这一问,小宁同霍以常立刻安静下来。期待着高邦晋告诉他们。
“记着吧,”高邦晋指点着水池四周,仿佛他对这里的一切早都了解了似的。“一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土,……这是渣滓洞集中营里的几百个战友,和猩猩、猫头鹰,进行了无数次斗争,最后用了流血牺牲和绝食,才迫使敌人开出来的。”
学生都用庄严的眼光,重新审视着水池四周的砖石,和引水的竹筒……
小宁眼珠一转,想起了新的问题:“你原来说到了监狱,就要设法找党,你找到了么?”
霍以常、景一清回过头来,也兴奋地注视着高邦晋微笑的面孔。隔了好一会,高邦晋仿佛经过了极慎重的考虑,说道:
“你们能绝对保守机密,不向任何人泄漏么?”
“能!”三个学生吐出了庄严的誓言般的答复。
“那么,我告诉你们——”高邦晋声音里充满了激动,“找到了!”
“啊!难怪你什么都知道。”小宁恍然大悟,高兴地拍起手来。霍以常拉拉景一清,笑道,“让我们庆祝一下吧!”他顺手把一盆水哗地倾泼出去,水花直溅到高墙上……“卡嚓!”忽然传采一声扳动枪栓的声音。墙头上露出了阴险狰狞的岗哨的嘴脸。
“这些家伙太放肆了!难道,倒水的自由都没有了?”高邦晋愤然叫道:“把盆子给我!”
学生听得这话,更似火上加油,一个个拿起木盆,舀满水,像倾泻心头无尽的仇恨似的,拚力向墙头泼水。“干什么!”
迎着墙外粗暴的吼叫,迎着电网之间移动的枪口,小宁、霍以常、景一清站着不动。
“我们喊啦啦词?”小宁问着。
“大声喊!”高邦晋鼓励地说:“你们喊,所有牢房都会支持。”
“这样做,是不是……”景一清略显迟疑地问了半句。“在敌人的迫害下,只有懦夫才怕斗争!”高邦晋愤然睁大眼睛。
学生们正在气头上,略微商量了一下词句,小宁喊声“一,二,三——”,三个人便齐声啦了起来:特务,特务,死笨牛,学生倒水有自由,
你有枪杆我不怕,
天生一副硬骨头。
特务,特务,丧家狗,老板垮了台,
你往哪里走!……
一听见喊声,江姐立刻放下手边的东西,走到签子门边,她稳重地站定了。
“谁在呼喊?”
“新来的几个学生。”孙明霞说。
“听,”李青竹在后边说:“好像在喊啦啦词。”传来的阵阵吼声,愈来愈大了:特务,特务,太无耻,专门供人来驱使!
叫你杀人就杀人,
叫你吃屎就吃屎!
“为什么这样?”江姐惊讶起来,她回头注视着李青竹和孙明霞的眼睛说:“听出来了吗?这派头不对,很不对。”“几个学生都很年轻,不懂事。不过,”孙明霞说:“景一清原来是重庆大学附中的学生,一向表现不错,是我发展的地下社员。”
“学生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指使他们的人。”江姐立刻问道:“刚才是谁带学生到水池边去的?”
“好像只有左腿受了伤,新来的那个人。”有人答道。“党已经决定,不许随便发动斗争,我们不支持这种错误行动。”又有人气愤地说。
“对。”江姐毫不犹豫地吩咐:“明霞,马上把这个意见通知各室。”
正说着,院坝里响起了纷乱的跑步声。余新江向水池边跑去了,丁长发和楼七室好几个人都跟着跑去了。猫头鹰、狗熊嚎叫着,带领着一群特务,出现在地坝里。猫头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像终于找到了对政治犯进行报复的机会。年轻的学生刚从后边走出来,他就狂喊起来:“看守员,把5782号,5784号,5785号,统统钉上重镣!”眼光从每个学生脸上扫过,冷笑着,“胆敢触犯所规!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谁再闹,渣滓洞今天就全体停止放风!”
话音未落,一群野兽当啷当啷地拖来三副重镣,立刻给学生钉上。
小宁,霍以常拖着脚镣,试着走了两步,就满不在乎地向牢房走去,景一清迟疑了一下,也拖着重镣向牢房走去。高邦晋涨红了脸,正想大声抗议,却被余新江堵住嘴巴,又一个人走上前来,架着他大步拖回牢房。
冲进地坝来准备乘机报复的特务,望着一间间毫无反应的牢房,只好茫然站着……没有找到发泄机会的狗熊,恶狠狠地冲到楼七室门口,哗的一声锁死了铁门……“奇怪,”回到铺位上,孙明霞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忍不住悄声问着江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江姐温和地反问道:“你说咧?”
“江姐!”孙明霞被提醒了。她点着头说:“我倒想起了一个小问题,高邦晋不是告诉小余,说老许现在关在梅园吗?”
“他是说过,”江姐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不管老许是否关在梅园,”孙明霞说:“老许离开渣滓洞的时候,敌人做得那么机密,谁也不知道关在何处,高邦晋怎么可能在二处听到这样机密的事情?”
望着江姐带着鼓励的眼色,孙明霞又说道:“我是学医的,我知道骨折要裹石膏,‘披麻带孝’根本不应该在脚上箍个石膏筒。”她认真地思索着说:“我疑心,他是个十分危险的敌人。”但她似乎拿不定主意,又轻声问道:“江姐,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完全可能。”江姐已经得到老大哥的通知,知道新来的人昨晚上的可疑行为,所以她毫不迟疑地说:“我们知道,他已经和小余接上了关系。可是党还在继续审查他,因为他的言行中,有十分可疑的地方。他怎么可以不通过组织,擅自发动斗争?而且动得这么急迫,事前根本不向党打招呼,这哪里是自己人的味道?对高邦晋必须彻底审查。”“马上通知楼七室?”
江姐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慢慢说:“他们已经这样作了。刚才小余他们不是把他架回去了吗?”
响起了急骤的梆声。接着,地坝里又涌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特务冲向牢房去提人。
过了一阵,签子门边,有人转来告诉大家:来了几个特务,把高邦晋押走了。
“他走了?”孙明霞诧异地问。
江姐沉默着,新出现的这个情况,并未使她惊讶。高邦晋会离开这里吗?没有这种可能。相反,一个新的判断出现在心头:高邦晋很可能在掀起风潮以后,又借提审为名,出去接受新的指示。但她没有把自己想的都讲出来,只简单地答道:
“不必替他担心,他会回来的。”
在晚霞笼罩的院坝里,两个特务架着高邦晋在高墙里面出现了。他困难地向楼上牢房移动脚步。
这时,楼七室的伙伴们正在地坝里放风。学生从厕所出来,一见高邦晋,像久别重逢一样的激动,忘记了脚上当当作响的重镣,蹦跳着,叫着:“老高,老高……你回来了!”
高邦晋见着年轻的学生,眼里也闪着泪珠,把两只手臂从特务肩头上抽回,伸向景一清、霍以常,他望着小宁倔强的笑险,显得分外感动:“共同的斗争,把我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你们看,现在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小宁吃力地拖着重镣,高兴地举起了拳头:“什么力量也不能使我们害怕。”
“还是先把老高同志扶回去休息一下吧。”景一清招呼着。丁长发走过来,向高邦晋笑了笑:“几个学生娃儿拖着重镣,自己走路都不方便,让我来搀扶你!”
旁边又来了一个热心的人,“我也来一个!”
高邦晋感激地向他们点点头,又对学生叮咛着:“你们在地坝里多耍一会儿,今天我受刑很轻,很轻!”说罢就让丁长发他们扶走了。
狗熊站在楼七室门口,正在和谁低声讲着什么。听见后面有脚步声,狗熊回过身来,像往常那样,恶狠狠地对每个人扫视了一眼;扬扬手里提着的皮鞭,离开楼七室的牢门,快步走下楼去。但是,高邦晋还是听见了狗熊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行,收风以后不能开牢门!”
走进牢房,丁长发他们把高邦晋扶回他原来的铺位,对他笑了笑,跨出牢门,又去享受收风前最后几分钟的自由呼吸去了。牢房里没有旁人,连重病的老大哥也出去了,只剩下正在擦洗楼板的余新江。高邦晋看出,刚才正是余新江和狗熊在说话,他一直蹲在牢房里没有出去放风。被高邦晋撞见以后,此刻余新江不自然地放下了卷得高高的袖口,又把披在肩头的上衣取下来,但不是把它撂在自己的铺位上,而是用力把它扔得远远的,扔到牢房深处的屋角。接着,拿起了一个木水盆,他看了看高邦晋,点点头,勉强地招呼道:“老高,你回来了?”
“糟糕!”高邦晋像在自语,又像有意解释和吸引对方注意似的说:“审问时,特务说陈静被捕了……”“我要打水。晚上谈……”余新江走到牢门口,似乎又心神不宁地回头说了一句:“快收风了,我马上回来。”
牢房里,只剩下高邦晋一个人。他轻脚轻手溜到签子门边,朝外瞅了一眼,看见余新江愈走愈远了。高邦晋敏捷地窜向屋角,提起余新江扔在屋角的那件上衣,他仔细一看,就发现,袖口衣缝隆起的地方,暗藏着一张纸条,他轻轻取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简单的字:“信收到,遵嘱付来人银圆壹百元。”
高邦晋细看了一下,又把纸条藏回原处,把上衣照样摆好,立刻跳回到自己的铺位躺下。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走廊外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余新江端着小半盆水回来了。走进牢门,目光一扫,余新江又勉强地笑了笑,从屋角捡起那件上衣警惕地披在肩上,才放心地把抹帕放进木盆,拧干,再蹲在楼板上继续揩拭着楼板上的泥污,像用这些动作来掩饰他的失慎……
特务在地坝里嚎叫着。人们陆续回进牢房。
“这么快就收风了?”高邦晋问候着收风归来的人们。“又是狗熊捣鬼!”
“我才不怕他咧……”学生乱哄哄地嚷着。小宁回头又热情地招呼着高邦晋。“你看狗熊那副鬼相好凶!”高邦晋扬了扬两只手臂,“我也看看。”他有意让学生扶着他,一同站到牢门边,了望着悄然降临的又一个黄昏。“猩猩到院坝来了。”小宁叫道。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当心,猩猩露面,总不会是好事!”“我怎么看不见呢?”高邦晋把双手高高地举起来,抓着铁签子门,踮起脚尖了望。
“你看,那不是!”霍以常朝外边指了指,“猩猩都看到我们了。”
“啊,看见了,猩猩的脸色好象也比往常阴险……”高邦晋缩回手,担心地说着。但他确信,猩猩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他暗示的动作。
一会儿,便见猫头鹰带着一群特务冲上楼来。
“楼七室,5783号,出来!”
猫头鹰吼叫着,特务推开牢门,把高邦晋架走了。
过了半个钟头,在暮色朦胧中,高邦晋又回来了。他脚上多了一副脚镣。学生们围拢去,替他洗涤额角上新的血污。“你脸色多不好,你的腿……”
“是猩猩打的吗?”学生们关心地问着。
“没有什么。”高邦晋淡淡地笑笑,不在意地摇摇脚镣,回答道,“泼水的事,敌人现在该发泄到了顶点。”隔了一会,高邦晋叹口气,又说道:“不过,以后,我们千万也别那么瞎闹了,很不好,很不必要。”
余新江笑笑,点头赞同着高邦晋的话。学生便沉默了,都低下头去。早上发生的事,还像一片乌云似的罩在他们心头。高墙外边,突然响起了绝望的嘶吼,尖锐地飞进牢房来。“……我……没有送信,没有……我冤枉呀!……我,效忠党国……十年呐,……冤枉,……我没有得一百块银圆呀……”
探照灯光划过夜空,白色的光柱指向嘶吼着的,在一群特务扭拖下,缩成一团的,那个作恶多端的狗熊。
高邦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很不满意,猩猩办事那么不利落,他担心,会叫狗熊嚷叫出乱子来的。高邦晋暗自观察着人们的神情,幸好没有什么变化……人们不屑多看,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位,静静地躺下来睡了。
夜深了。竹梆声已敲过半夜……学生都睡熟了,余新江还没有来找高邦晋谈陈静被捕的事。高邦晋闭着眼睛,越想越觉得不妥,心里渐渐产生了强烈的不安,逮捕狗熊时的嚷叫,一定会引起怀疑。他觉得自己有被随时揭穿的危险。猛然间,心头一惊,他发觉自己失策了,安知余新江那封信不是假的,故意用来引他上钩的?当初,他为什么不仔细想想再行动呢?完了,他的真实面目已经暴露无遗了,如果再呆下去,他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意外!头脑一阵轰鸣,他象看见周围黑暗中的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又像看见了徐鹏飞乌黑的脸,陡然狞笑起来……此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种求生的欲望,使他想逃。他睁大恐惧的双眼,正要想翻身起来溜到牢门口去,余新江已经回过头来看住了他。躺卧着的人群,在这漆黑的午夜,忽然三三两两地,不声不响地坐了起来。
“高邦晋,你起来!”余新江对着高邦晋,突然厉声地问:“你到底是谁?”
高邦晋陡然一惊,又迅速镇定下来,声音低沉,有力,而且带着强烈的不满。
“谁?新闻记者高邦晋。”
“呸!”
“你这是什么意思?同志!”
“谁是他的同志!”黑暗中有人愤怒地驳斥。“回答,你到底是谁?”
“我要抗议!即使我没有制止学生胡闹,你们也不能这样粗暴地对付自己人……”
“住口!给我站过去。”余新江的手朝牢房深处指了指。“你这是对待受伤同志的态度?”
“站过去!”
在昏暗的灯光下,高邦晋发现,一屋人的神情都变了。余新江盛怒难犯的神情,还有满屋人的怒目,不由得使他不寒而栗。他顺着余新江指的方向蠕动着身子。同时又发现,几个人影,正向牢门走去。如果堵死了牢门,掉在这一群人手上,他就完了。他陡然回转身,扑向牢门,正要大声呼救,不料,黑暗中伸出几双铁钳似的手,一下子就把他凌空提起,卡紧了他的喉头……
“这,这是干啥子?”三个学生被惊醒了,诧异地问。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人们事先没有告诉过他们。
“老实点,好得多嘛!”沉重的膝头抵住高邦晋的胸膛,把他紧压在漆黑的屋角。
“他是坏人?”小宁不能理解,“他不是共产党员吗?”
三个学生默默站在一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等一会儿就知道了。”余新江告诉学生。“门边注意点!”丁长发说着,拿下了平时衔惯了的空烟斗,“大家坐下来,慢慢说嘛!”
“我……我……”这头毒蛇不由得哆嗦起来。
“你是谁?”余新江问。
“我,我怕……”他面色惨白,喘了口气,喉管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怕啥!”丁长发笑了。
“你是谁?”钢叉似的指头掐紧了他的喉管。
接着,又一阵哆嗦,从他那难听的喉音中,困难地吐出了一个阴险的名字:
“郑……克昌!”
余新江听老许讲过这名字。他立刻追问道:“你说的陈静在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
“他不是高邦晋?”小宁奇怪地问。
“特务!”霍以常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欺骗我们!景一清是地下社员,一定是他告密的!”
景一清肯定地判断说:“他故意唆使我们喊啦啦词,好破坏党的领导!”
“他二辈子也休想再骗我!”小宁的拳头捏得咕咕响。
郑克昌渐渐喘过气来,听见了学生的谈话。卡住脖子的手又一用力,他只好供认着:“本,本来……处长……记者招待会……陈静跑了……”“你说说,”丁长发问道:“你别的牢房不去,为啥子单到我们楼七室来?”
“这,这……”郑克昌哆嗦得更厉害了。这时,走廊外传来巡逻特务的脚步声。这声音又使他在绝望中出现了幻想,他故意大抖起来,希望楼板嚓嚓发响,来引起巡逻特务的援救。“抖啥子?收起你这一套,”余新江低声喝道:“要是特务听见了声音,马上卡死你!”
郑克昌停止了哆嗦,翻翻白眼珠,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说!”
“处长利用和谈的机会,把刘思扬软禁在家里,后来……派我冒充……地下党……”
“刘思扬是你抓的?”霍以常扑上来,卡住郑克昌的脖子。“打死他!”小宁冲上来就打。
“慢点!”景一清阻挡着同学,“现在正在审问。”“谈谈你的任务。”余新江不慌不忙地追问。
小宁一把扯住郑克昌的头发,又伸手去抓他的瘦脸。“说不说?我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郑克昌动也不能动,学生说了的话,真会干出来的。“我,我说……”郑克昌哆嗦着。“派我找狱中党……地下党……找你们的联系……”
“哪个派你来的?”丁长发问。
“招出你们的全部计划!”余新江补充了一句。立刻有人更卡紧特务的脖子。
“我,我说……特别顾问……”郑克昌绝望地从喉管里挤出他实在无法隐瞒的真情……